孙天一照例是要先看《南城都市报》的。一幅带图片的报道让孙天一吃了一惊,原来是拍的那天他们在西区吃饭时的两个卖唱的男孩儿。便叫沈三白看了。又去看副刊,又见到了天佑的画。这一次登在报上的不再是油画,而是一副木刻。刻的是一副肖像,用刀粗犷。初一看,乱服粗披,杂乱无章,可人物的神形俱备,呼之欲出。特别是画中人的那一双眼,深深地凹了下去,眯成一道缝,缝中却似有一道凌厉的光。画中人很瘦,脸上用刀纵横地刻着黑一块白一块。整个的画面,给人感觉刻的不是一幅人像,而是一匹狼,一匹孤独的狼。再看标题:《烦躁不安Ⅱ?自画像》。孙天一与画中人的眼睛久久地对视着,他忽地感觉到了一丝恐惧,觉得这画中人的一双眼刀片一样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感觉画中人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泛起了一丝冷笑。孙天一不敢再看这幅画,他将报纸仔细叠好,和上次的那幅画放在了一起。
看了一会儿稿,该回的信也都回了。有一篇手抄的小说稿,厚厚的一沓,怕不有万字左右。孙天看了一下标题:《印花床帘》。小说的开头还颇有点意思,便想待心里静时再细细地看,将稿放进了抽屉。感觉困得难受,一忽儿竟哈欠连天了。沈三白却在问,孙天一,温志国的那档子事你倒是写还是不写?孙天一一怔,默了半晌,反问,依你看哩?沈三白说,咱们可是吃了温志国和高明军的请。孙天一说,嗯,又说,高明军有没同你联系?沈三白说,昨天还打过电话来的,说是他们已去了南城劳动仲裁委,那是要温志国的工资和辞退补偿金的。孙天一说,那告黄得行的事呢?沈三白说,听高明军说,他们已向南城法院投递了诉状,只待法庭受理,然后等待开庭了。孙天一又问:石古那边他们可有联系?只要向法庭递了诉状,他就可以动手炒作了。沈三白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这是你的选题,你不同高明军联系联系?孙天一一想也对,这事已到这份上,再退出已没必要,当即打了高明军的电话。高明军接过电话就叹气。孙天一说,高律师,遇到难题了么?高明军说,不说也罢,一说我就来气。这些打工妹呀,也真的是活该!难怪老板不把她们当回事,真正的是国民的劣根性呀。孙天一说,什么劣根性?高律师你这一说我就糊涂了。高明军说,一桩挺简单的官司。老板黄得行打人,是当着一百多个打工妹的面打的。可是,可是,我做梦都没想到………高明军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孙天一这才弄明白,原来,按照我国的法律,民事案是本着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也就是说温志国要告老板黄得行殴打他,便应由温志国举出黄得行殴打他的证据。可现在,得行工艺厂彩绘车间的一百多号员工,除了王韵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答应出庭作证。因为黄得行已得知温志国请律师要告他,便在厂里发了话:谁要是为温志国作证,马上炒鱿鱼,工钱一分也别想拿到。孙天一说,那怎么办?就这样算了?高明军说,目前尚有王韵愿意出庭作证,关键是现在王韵和温志国又同居在一起,这样她的证词被法庭采信的程度就要大打折扣了。挂了电话,孙天一阵感叹,他是能够理解温志国的那些同事的。想自己还是抽时间去一趟西区,不管这宗官司的结局如何,他都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中午快下班时,孟广虎的电话打了过来,说他就在楼下。孙天一说,你不上来坐坐?孟广虎说不用,就在楼下候着孙天一。孙天一下了楼,果然见孟广虎站在大楼门口,不再是治安员的打扮了。见了孙天一,说,咱们找地方坐坐,边吃饭边谈。孙天一想到老婆说的吃别人嘴短的话,心里便略略犹豫了,说中午恰巧有点工作上的事,抽不开身的,孟队长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了。孟广虎这才说他想请孙天一替他写一篇文章,在《南城都市报》上发一发。说着递过来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说是素材都在里面了。孙天一是打心眼里对治安员不太感冒的,但想到平白无故的收了别人一辆摩托车,便应承了下来,也算是还个人情。孟广虎见孙天一答应了,欢喜得握了孙天一的手说,这事成了,以后有用得着我孟广虎的地方,只要孙记者一句话,孟广虎若皱一下眉头就是丫头养的。又说,稿子尽量越早发出来越好。孙天一说这个不成问题,问道:孟队长这是要?………孟广虎尴尬地一笑,却不看孙天一的眼,说,也想混个先进的么。我虽说是个队长,却也是受聘,也是打工呢。今年所里有转正的名额,我这不是也想捧个铁饭碗么。孙天一说这个我理解。孟广虎说那我就不打扰孙记者了。两人握了手,孟广虎拉住孙天一的手又交代,还有一件事的。孙天一说,你说。孟广虎嘿嘿一笑,还望孙记者替我保密。孙天一说这个自然。送走了孟广虎,回到办公室,从信封里掏出一沓材料,足足有几十页,里面还夹着个信封,沉沉的。孙天一心里一咯噔,随即将信封收进了抽屉。再看那材料,全是孟广虎在治安队做过的先进事迹的记录材料。待办公室的人都下班后,孙天一才敢打开信封,里面齐齐整整一沓百元钞票,点一点,整整两千块。放进口袋,孙天一的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
下了班,孙天一拐进超市,给儿子买了个超人,又给香兰买了条裙子,再买了一些卤鸡爪酱牛肉,早早地接回了儿子,做好饭菜等着香兰下班。八点多钟,香兰才回来,见了孙天一,脸上不冷不热的。儿子见了妈,早就叫了起来,说,爸爸今天给我买超人了。说着抱起超人冲着香兰直晃。香兰冷着脸说,多少钱?孙天一说,六十多。儿子吵着要了多少次了,又说,我给你买了条裙子,待会儿你试试看。香兰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一点,说,怎么,中彩票了?吃饭时,孙天一便将孟广虎请写文章的事说了。香兰说,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孙天一说,会有什么问题?香兰说,我总是觉得这钱来得心里不踏实,上次收人家的摩托车就不应该。孙天一说,他们当治安的,钱来的那么容易,还不是从打工人身上捞来的,这叫不义之财,人人得而分之。香兰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吃过饭,试了新买的裙子,照照镜子,香兰便直叫:我都什么年纪了,还穿这么艳的裙子。孙天一说,穿上好看哩,年轻了好几岁。香兰说,你也不看看我这腰身,穿上会好看么。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蜜一样甜。试完裙子,孙天一又带着香兰和儿子出去逛了一回。香兰说,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多挣了两千块就高兴得跟中了头彩似的。孙天一说,这才是打工人么,我们就是这样容易满足的。逛了一大圈儿,香兰直叫累,儿子也嚷着要孙天一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一家人这才打道回府,晚上香兰没有再提**的事,孙天一也叫着累死了,倒头便睡。半夜的时候却又醒了过来,怎么也睡不着,坐起来仔细看了孟广虎的材料,组织了一篇两千字的报道。第二天,让孟广虎先过了目,孟广虎指了几处需修改的地方。孙天一觉得自己写的这个治安队长,怎么也难和眼前这位孟广虎对上号来。倒是孟广虎却十分满意。孙天一便将稿子发给了《南城都市报》的人物专访。果然这个礼拜天的周末版上,文章登了出来,还配了孟广虎一身迷彩服的照片。
高明军打电话约孙天一和沈三白过西区温志国处。孙天一便给香兰打了电话,说杂志社有活动,晚上要晚点回家,要香兰接儿子。香兰一言未发就挂了电话。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孙天一接了,是个女孩的声音,觉得耳熟。电话那端说,是孙老师吧,我是宋可。孙天一便说,你找沈三白吧?就对沈三白喊,沈老师,靓女的电话。沈三白接了电话,说了两句,声音就小了,捂了话筒瞟了孙天一一眼。孙天一便坐回了办公桌,低头看稿,很认真的样子,耳朵却竖了起来,听见沈三白低声说,好的,好的,你别慌,我下班就过来。
沈三白放下电话,长长地叹了口气。孙天一并没接他的茬儿。沈三白便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终是按捺不住,说,天一,我得先走了,有急事。你跟高律师说晚上我就不过西区了。孙天一也没问沈三白啥事,看着沈三白匆匆地出了门,便寻出了那篇《印花床帘》来看,才看了几页,便连连叫好。高明军来了,见孙天一一脸的喜色,说,孙老师,什么事这么高兴?孙天一扬着手中的稿子说,我发现一个人才哩。高明军说,孙老师您真是敬业呀,发现一个好作者就这么高兴,做编辑,是为人作嫁衣的。孙天一说,也不能这么说,有时看见一篇好稿,比自己写了好文章还要高兴哩。高明军说,什么奇文?我也欣赏欣赏。从孙天一手中接过稿纸,说,这么厚,我是没有耐心看下去了。只翻到最后一页看了作者的通联,说,南城西区亿丰工业区华宝电子厂品检部简洁如。哎,这个厂好像就在得行工艺厂附近的。完了又说,这可是个大厂,听说有上万员工哩。孙天一说,华宝厂我是听说过的,没想到就在得行厂附近。高明军说,到了西区顺便去找一找这个简洁如?孙天一接过稿纸,说,这么大的厂,找一个人哪儿那么容易?一边收稿子,边问高明军官司的事。高明军说,劳动仲裁那块儿基本没问题,事实清楚,没什么悬念。就是赔礼道歉赔偿精神损失这一块儿,法庭已通知了,下个月开庭。黄得行是说什么也不会给打工仔赔礼道歉的,他请了南城的名律师马明宇呢。孙天一一惊,马明宇?马大律师。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哩!让我想想看,对了,就是石古请的客。他可是南城第一铁嘴。高明军说,黄得行是铁了心要和温志国斗到底了,这倒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孙天一说,这个我倒早就料到了,你想呀,他是当老板的,要他公开向一个打工仔赔礼道歉,那多没面子呀!他怎么能容忍一个穷打工仔赢了他呢?只是没想到他会请到马大律师,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马铁嘴也会接这样的小案子。高明军说,我倒不是怕他什么牛铁嘴马铁嘴的,只要证据确凿,任他请多么厉害的律师也无济于事。问题的关键也在这里,所以我来找你,希望你能再约一下石记者,咱们一方面先从舆论上造出声势来,这样有利于将来法庭作出对我们有利的判决,也能打消打工妹们的顾虑,勇敢地站出来为温志国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