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上午九点。揉揉发沉的眼皮,孙天一觉得两边太阳穴隐隐着痛,看看睡觉的地方分外的陌生,像是一间旅馆。孙天一躺着发了一会儿愣,猛地叫声不好,迟到了!慌忙起身下床,这才发觉自己是光着身子睡的。孙天一多少明白了,他现在是睡在招待所里。昨晚醉酒之后,迷糊间萧湘子怎么就把他弄这儿来了。蓦地想到了简洁如,赶忙穿好衣服,到卫生间看看,没人。却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天一,我要上班,先走了。见你睡得香,不忍叫醒你。
洁如。
孙天一一屁股瘫坐在**,他实在想不起来,昨晚酒醉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知自己有无做出越轨的事来。想得脑袋发痛,胡乱洗了一把脸,从镜子里发现嘴唇四周的水疱倒是消下去了不少,眼袋肿胀得如同两个破了皮的葡萄。
匆匆忙忙赶到杂志社时,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孙天一推开了会议室的门,所有人都在,沿椭圆形的办公桌围了一圈儿。主编江上舟正在讲话,宣传部的刘副部长也在座,还有一个体格臃肿的中年男子,不认识。孙天一慌忙找了**坐下,江上舟皱了皱眉,看了孙天一一眼,说,会议刚开始,找个**坐下吧。孙天一找了座位坐下,低了头默不作声,心里如同撞鹿。心想,刘副部长来参加会议,肯定有大事要说。刘副部长是杂志社社长,但只是挂个名,每年除了年初年终来杂志社同大家打个照面外,平时基本上不过问杂志社的任何事。孙天一低了头听主编讲话,大体是说《异乡人》在市委宣传部的关怀下如何从一份小刊发展到如今发行量几十万份的品牌期刊;如何为了丰富南城人民以及南城的外来青工文化生活作出的贡献。又说杂志社人员虽少,但工作都认真负责,以一顶十,还特地表扬了记者孙天一。孙天一抬起了头,见刘副部长和那个陌生男子正在瞅他,便羞涩地笑了一下。就听江上舟说,下面欢迎刘部长,也是我们的社长给大家讲话。众人鼓掌。
刘副部长双手扬起,做了个下压的姿势,掌声停止。刘副部长威严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我是你们的社长,但我不是个称职的社长,我的工作很忙………你们都年轻,工作做得很好,这一切,也归功于上舟同志领导有方………孙天一的脑子里又回忆起了昨晚的情景:上车、下车、进招待所,后来的事,他没了印象,想是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事的,心中有一阵欣慰与释然,又有一股淡淡的失落。昨天买的药,也不知是丢在了萧湘子的车上,还是………等散了会,得给简洁如打个电话,还有回到家该怎么对香兰说呢?正胡思乱想间,又听到大家在鼓掌,也跟着拍起手来,就听江上舟说,我很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也很感谢各位同仁以前对我工作的支持。我这一调走,真有点舍不得大家,毕竟我们在一起风雨同舟几年了。那个陌生男子说,**你去文联当了主席,以后也还要经常来多多指导工作啊。我是学哲学的,对文学,特别是对传媒不太熟悉,又没有在底层打过工,有许多地方还是要你多多指导。孙天一才蓦地醒悟:从今天开始,杂志社就要换主编了。不知为何,孙天一从心底里对眼前这位肥头大耳的主编产生了一种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的情绪。见江上舟强颜欢笑,不禁从心底里涌起一股哀伤,眼泪差一点儿就下来了。就听江上舟说,我给何主编介绍一下这些兵,先从坐在身边的冷云冰开始,一个一个介绍下来。介绍到沈三白时,沈三白站起身,冲新来的主编鞠了个躬,满脸的笑,我读书不多,工作中难免有不到之处,今后还望主编多多指教。新主编哈哈一笑,说,哪里,从今天起,我们要共同学习哩。介绍到了孙天一这儿,江上舟说,这是孙天一,来《异乡人》之前在工厂打工,文章写得不错,工作也很出色。这几年来,写出了许不少有分量有影响的纪实作品,许多作品还被国内的大刊转载。新主编哦了一声。孙天一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是好。江上舟又去介绍别的同事了,孙天一又开始迷糊起来,掌声、笑声、恭维声,声声入耳。仿佛是新主编发表了一个内容颇为沓长的就职演说。孙天一一句也没听进去。掌声过后,刘副部长说,中午大家一起吃顿饭,一来是欢送上舟同志去文联;二是欢迎何子恒同志就任新主编。我十一点有个会,就不陪你们了。桌椅板凳声响起,众人送刘副部长出了会议室,新旧两个主编一直送到楼下。一行人于是浩浩****奔赴酒店。酒店里早已订好了豪华包房,孙天一跟着众人入座,听着别人寒暄,脑子里还是做梦一样,迷迷瞪瞪。感觉有人拍他的肩膀,小声说:打起精神来。是江上舟。孙天一忽地又有想哭的感觉,茫然地点了点头。江上舟说,家里有事?孙天一摇摇头,说,有点头痛。江上舟说,吃过饭去看看医生,下午好好休息一下。孙天一点头说,谢谢您!江老师。
这一顿饭,大家没有了平时的轻松与放肆,气氛还是颇为欢快的。虽然这种欢快,之于许多人,都不是发自内心的。酒席间,江上舟再一次感谢了大家,给大伙敬酒。孙天一动情地说,没有江老师,也没有我孙天一的今天。没有您的慧眼,我现在还是在打工的最底层摸爬滚打的一个打工仔。江老师,我敬您一杯!一仰脖儿,干了一杯。孙天一没提防这洋酒劲儿这么大,一杯下肚,如火烧喉。沈三白他们纷纷在给何子恒敬酒了,孙天一却已感觉天旋地转了起来,说,我不行了,头痛得厉害。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一边的沙发上,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忙拿手捂了嘴,跑进了卫生间,呜哩哇啦地吐了起来,把昨夜的宿酒也呕了个干净,直到呕出了一滩黄水,才渐渐平和了下来。又用水漱了口,洗了把脸,头脑这才**了许多,忽地想到大家都在给何子恒敬酒,自己却躲进了卫生间,只怕何子恒会不高兴哩。转念一想,管他娘的那么多!边用水冲洗呕吐的污秽物,边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听到何子恒正在大谈他的哲学,下面一阵附和恭维之声,心里顿时有一种人一走茶就凉的悲凉。他甚至有一种预感:自己在杂志社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久了。立在墙边站了许久,觉得尿憋得**生痛,便一手撑墙,掏了东西撒尿,立了好久,却尿不出来。出来了却是沥沥啦啦,半天不干净,拿手使劲摇了,裤裆口留下了一排尿珠子。不禁苦笑一下,想到一年前按住按住还尿湿墙,现在却是把着把着尿湿鞋了。洗了手,撩了一点水洒在裤子上,作出洗漱时不小心弄湿的样子,出了卫生间。就听见沈三白说,孙天一,你躲在厕所里半天干吗呢?快来敬何主编一杯。何主编海量,我们都架不住了。孙天一面露难色。江上舟说,小孙今天身体不**,少喝点儿,表示一下。孙天一便坐了过去,斟了小半杯,端起来向着何子恒,想要说几句恭维的话,胃里又泛起一股酸水,猛咽几口,将酸水压了下去,说,何主编,我敬您。和何子恒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酒毕,众人起身准备回杂志社,孙天一却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江上舟摸了孙天一的额头,说真病了,得送医院哩。众人就去扶他,孙天一摇手说没事,沈三白和后勤的小李架着孙天一,和江上舟一道把他送进了医院。不一会儿,就吊上了盐水。恍惚间,孙天一看见了站在旁边的江主编,心里涌起一股无言的感动。他轻轻地阖上眼,做了个梦,梦见他像一只风筝一样,在天上飞呀,飞呀,忽地一阵雨,打在了风筝上,风筝便断了线,飘飘摇摇直往下坠,快要着地时,却掉到了一张**的**………梦到这儿他就醒了,孙天一感觉有雨点砸在自己的脸上,睁开眼,却见香兰坐在床边,一边看着他一边在掉眼泪。孙天一伸手捉住了香兰的手,心里涌起一阵无限的愧疚。闭上眼,却又想,不知简洁如知道他病成这样,会不会也为他流泪?他想起了不久前看过的一篇名为《红颜知己》的文章,说男人都是渴望有一个红颜知己的。当你卧病在床时,拉了你的手惊慌无措泪流满面的那个人必是你的妻子。她怕你痛,怕你死,恨不得替你痛,替你死。她哭哭啼啼痴痴缠缠,让你感动,让你心灵难安;而红颜知己不哭,她只是站在你的床头,静静地凝望着你,然后用她的眼她的心告诉你她知道你痛在何处。她理解你,愿为你默默分担,让你的灵魂不再寂寞。哭,是因为爱你;不哭,是因为懂你。孙天一不禁痴想:要是简洁如站在这儿,她会为他流泪呢还是默默地为他祝福?但简洁如是他的红颜知己吗?他与她能恪守红颜知己的分寸与距离吗?孙天一不知道,便又在心里问自己:现在,他是更加渴望香兰坐在自己的病床边,还是简洁如?答案是简洁如。孙天一又觉得他太对不起妻子香兰了。他又想,要是此刻守在他身边的人真的是简洁如,他是否又会于心不安,而渴望是自己的妻子呢?答案也是肯定的。天才的张爱玲,早在几十年前便把他的这种心情说得极为透彻:男人都是渴望有两个女人的,一个红玫瑰,一个白玫瑰。你娶了红玫瑰,那么红玫瑰是你心口的一滩蚊子血,白玫瑰则是墙上的明月光。如果你娶了白玫瑰,那么白玫瑰是衣襟上的一粒白米饭,而红玫瑰,则是心口的一粒朱砂痣。孙天一觉得心口一阵疼痛,他不清楚,香兰和洁如谁是他的红玫瑰,谁又是他的白玫瑰。香兰坐在床边,一会儿替他拉拉被角,一会儿又摸摸他的额头。他听见隔壁一张病**的病人在对着自己的老婆夸着香兰的温柔体贴。孙天一苦苦地摇了摇头,他又想到了昨夜,昨夜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他不清楚。他忽然觉得,生病真是一件好事,最起码,他这一病,暂时不用担心香兰追问他昨晚的去向了。他不禁笑出了声。香兰说,你笑什么?孙天一捏了捏香兰的手,感觉香兰也捏紧了他的手,说,我笑你,我不过一点小病,你却哭成那样。我要是真死了,你会怎么样?香兰轻轻拍了他一下,怪嗔地说,不准你说死啊死的。又小声说,你要死了,我马上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