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的画风又变了,变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了。孙天一说。萧湘子说,天佑现在是浴火的凤凰,经过了涅槃而重生了哩。天佑垂下了眼帘,说,也许,是现在的心境比以前更平和了吧。从前我的作品中到处充满了躁动不安,在视觉甚至灵魂上给人的冲击力都是强大的。而现在,我更像一个世故的老人,对于过眼的一切,已能从容面对了。这也是我渴望、追求的境界。以前,我欣赏狂风暴雨样的东西。现在,我更喜欢空林鸟语,半江渔火,几许疏钟似的散淡。天佑淡淡地说,其实我们终其一生,都在突围,突破一个又一个内在的、外在的包围。无论是天才的凡?高、达利,还是康定斯基,蒙德里安。凡?高是悲剧的,他一生都没能冲破包围他的漩涡。但他的想像,他的艺术却早已冲出了重围。蒙克终其一生在《呐喊》,而天才的达利将过多热情用在向世人炫耀他的标新立异与不拘一格,因此他留在世人心目中的是他那特殊的上翘的胡子和他那不拘一格的狂傲个性。这一切,已超越了他的艺术的光芒。天佑依旧是垂着眼皮,长发不时地从额际滑落,他也未往上撩,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仿佛在自言自语。而自语中,依旧透着一股淡淡的平和与忧伤。
萧湘子说,来来来,咱们吃菜喝酒。艺术人生不是用来谈的。还是这盘中餐、杯中酒,才来得实在。孙天一说,对对对,孔老夫子不是说么,食、色、性也。三人一齐笑了。萧湘子的笑,是为了搞活桌上的气氛。孙天一的笑,却有一丝淡淡的苦涩。天佑的笑却是那么的遥远,让人捉摸不透。要是有音乐………孙天一忽然想起上次在楼顶上饮酒的事来,不由得脱口而出。话说了一半,又立即止住了,拿眼去望天佑。天佑淡淡地说,要是杨志在,该又吹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或是《竹林深处》了。天佑这样说时,神色从容而镇静。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就像萧老说的,我这是开始了新的一生。想想也是我的福气,人只能活一次,而我却活了两次。我真是赚了。这一顿饭,吃得多少有点沉闷,缺乏酒席上应有的气氛。不一刻,酒足饭饱。天佑去洗碗。萧湘子拍了拍孙天一的肩说,我走了。
下午时孙天一没有写作,在天佑的画室看画。他觉得从天佑的画中,悟出了一些小说的做法,看着天佑作画,孙天一的心里也平和安宁了许多。傍晚时分,孙天一躺在了楼顶上,看着天上那奔涌翻卷的暮云,宁静而致远。晚饭后,天佑继续作画,孙天一也安坐在电脑前,开始了他的写作。可要命的是,他的满脑子都是阿涓的影子,他感觉阿涓的灵魂在他的身后默默注视着他。他甚至闻到了阿涓身上香水的味道,听见了阿涓渐渐粗重的呼吸。阿涓,孙天一喃喃地说,我知道你没有走,你若在天有灵,会原谅我吗?
一阵风吹开了窗棂,孙天一打了个寒战,眼前的幻觉消逝了。孙天一将目光投向窗外,近处是黑黝黝的树影在风中摇曳。树影的远处,是南城星星点点的灯火,虫儿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地鸣唱。孙天一静下心神,劈里啪啦地敲起了键盘,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和着窗外的冬虫鸣唱,组成了一曲悠扬的音乐。
晚上十点,天佑从画室出来,孙天一也停止了写作,两人都想说点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只是闷坐了良久。窗外的风一股股往屋里灌。
这风刮得挺冷的。孙天一说。
你要注意身体。天佑说,
你也早点休息。孙天一说。
天佑回了他的房间。孙天一熄了灯,躺在**,盯着黑洞洞的窗口发呆。窗台上趴着一只野猫,两只磷火样的眼睛在黑暗中飘飘忽忽。孙天一看见阿涓的影子从黑暗深处朝他走来,一直走进了他的梦中。梦中的阿涓披着长发,着一袭白衣,来去如风,衣袂飘飘,阿涓指着孙天一,骂他无情无义。孙天一去拉阿涓,跪在地上求她原谅。阿涓狞笑着说,一命抵一命,我要你陪我一起死。说着伸出了长长的爪子向孙天一的胸口抓了过来。
不,不要啊——孙天一失声尖叫,身子从**弹了起来,睁开眼睛,听得“喵呜”一声,野猫快速地逃窜了。孙天一定了定神,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夜,他再也没有睡着。
次日一早,天佑问他,昨晚睡得好吗?孙天一说,睡不着,老做噩梦。天佑笑着说,我刚开始来这儿住的那几天也是这样的,慢慢就会习惯的。孙天一说,但愿吧。
菜是每个礼拜上街买一次。天佑几乎包揽了做饭、洗衣等一应家务。天佑的菜烧得精致可口。每次看着天佑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身影,孙天一总是会在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天佑真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两个人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艺术上的,生活上的,什么都聊。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只是孙天一开始害怕黑夜的降临。每天晚上一合上眼,他就会堕入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之中,他一次次的从噩梦中惊醒,醒来总是一身冷汗。
过了二个礼拜,萧湘子带了些熟食酒菜过来了。吃饭时,萧湘子问,晚间休息得可好?天佑说我倒是好的,只是孙天一不习惯。孙天一说,晚上总是做噩梦,醒来时就出一身汗。萧湘子说,你这是身体太虚的缘故,下次我来给你带一点补酒。果然萧湘子再来时,带来了一坛酒,里面泡了牛蒡、蛇虫。萧湘子说,这可是按一个藏药的方子泡制的,喝了补肾壮阳哩。孙天一喝了,还真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直往外蹿,晚上做梦竟又春梦连连,一梦醒来,裤裆里却湿湿得难受。天佑早上过来收拾孙天一的衣服去洗,孙天一红了脸,说我自己来。天佑硬将脏衣服抱着走了。孙天一发现天佑在洗他的**时发了一会儿呆。这一天,他都怕见天佑,觉得心里怪怪的,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晚饭时依旧喝了两杯药酒,写作时,下面不自主地竖了起来,孙天一拿手去按了,却越按越精神,就关了电脑走出门,见楼上天佑的画室亮着灯,便沿着屋前的一条小径往前走。孙天一本是想出去走走,吹吹风,让自己冷静下来。竟鬼使神差地拐上了南城大道,拐进了一条小街,小街鸡肠一样。里面开了一间接一间的发廊。这些年了,南城的发廊真正还给顾客理了的是越来越少了,发廊里**漾着无边的春色。孙天一在小巷里信马由缰地走着。过来一个小姐,拉着孙天一,说,先生,要不要**。孙天一一回头,不禁就呆住了。小姐也在这一瞬间认出了孙天一。小姐转身就走。孙天一叫道,宋可,真的是你吗?
小姐却不回头,只是在前面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孙天一叫道,宋可你别走。我是孙天一。后面却又有人拉住了孙天一,说,老板,我来陪你拉,保证让你满意的。孙天一迷迷糊糊地随了一个妖艳的女子进了发廊,又进了暗楼,完事后又迷迷糊糊地出来。走回小楼时,见门口坐着个黑影儿,知道是天佑,讷讷地说,还没睡呀。天佑站了起来,说,你去哪儿了?孙天一说,出去走走。天佑说,外面冷哩,你要注意身体。说着回房睡了。
倒在**,孙天一后悔不已,自言自语道:孙天一呀孙天一,你真是无药可救了么。你的生活中这真的少不了女人么?可你为何又不懂得珍爱那些爱你的女人呢?从前那个立志要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的孙天一到哪儿去了?从前那个和女人说一句话都脸红的孙天一又到哪里去了?我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孙天一了呢?
第二天,晚饭过后,孙天一想,再去小巷找找,也许能遇见宋可的。至于找到宋可干吗,孙天一也没有想?走出小楼时,孙天一看见天佑站地二楼的窗边看着他。孙天一说,天佑我们出去走走?天佑说,你去吧,我要作画。孙天一再次来到小巷,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也没有看到宋可的影子。难道是我看花眼了?孙天一想,又摇了摇头。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昨天的那间发廊前。还是昨天的那个女子迎了出来。孙天一认出了她,可她并没认出孙天一来。孙天一冲那女子笑笑,那女子就缠到了孙天一的身上。孙天一说,你认识宋可吗?宋可?不认识。女人说。不认识算了。孙天一说着想走。女人挽住了孙天一的胳膊,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宋可?宋可是你的女朋友。孙天一摇摇头。是你的亲人?孙天一又摇摇头。那宋可一定是你以前找过的小姐了。女人肯定地说。你干吗一定要找宋可呢。你不试一下我你怎么就知道我比不上宋可呢?女人说着将孙天一拉进了发廊。女人说我叫红。孙天一说,红。女人说先生你住哪里?你别担心,我是说我可以上门服务的。孙天一说,我就住在山那边的一栋小楼里的。红说,如果先生喜欢,打我的拷机。上门服务每次要加收贰拾元的服务费。红说着给了孙天一一张卡片,说,一定要拷我哟!
孙天一揣上了纸片,迷迷糊糊幽灵一样地走回了小楼。远远地,又看见了坐在门口的天佑。孙天一寻思着怎样对天佑撒谎,天佑却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这一段时间来,天佑再也没有给过孙天一笑脸,他知道天佑是很鄙视很瞧不起自己的了。
几天以后,孙天一再次上楼去看了天佑的画,他发现天佑的画风又变了,画面上的那种纯净色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黑绿色。天佑没有理睬孙天一,手中的画笔飞动着,厚厚地暗绿色的颜料在画布上流动。孙天一隐隐觉出了一种不安,悄悄地下了楼。孙天一再没有出去找那个叫红的女人。晚上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写作,小说写到快二十万字了,估计再有三五万字就可以杀青了。孙天一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的好起来,晚上不再做噩梦了,也不再盗汗。自从喝了那药酒以后,也没有再咳过血了。也许是那些藏药的奇效。孙天一想,写完了这个长篇,还是要回南城去的,既然生命给予我的时间不是三五个月,而是长长的一段时光,我就应该回南城。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孤独与寂寞孙天一终是无法忍受的。
时光如水一样流逝,新千年只剩下最后的十天了。这期间孙天一曾想过叫红过来,打通了电话又挂了,终于是自己用手解决了事。新的一年即将来临,他又有了许多新的计划:写完小说就回南城,找一间文化传播单位或是其他的杂志社打一份工,还要找到自己的儿子,他的手机一天到晚都开着,他在冥冥中期待着香兰能打来电话。妻子的电话没打来,红的电话却打来了。他很奇怪红怎么会有他的电话。红说,你打过我手机吧?我还没接你就挂了。红说,靓仔,这么久都不过来,是不是把我忘了?孙天一说,最近比较忙。红说,送一次外卖你要不要?其时,夜已颇深,孙天一想了一想,说,那你过来吧,知道地方么。红欢喜地说,当然知道啦。
红过来时,天佑坐在门口看着黑夜发呆。天佑没理红,走进屋,重重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红一进屋便钻进了孙天一的被窝。红说,靓仔,你这里不是有个靓女么?这么贪心!孙天一说,靓女?哦,你是说天佑么,他是个男人,是我一个朋友,画画的。红说,是这样。红就说,年关了,生意不好,你多叫我几次我给你打折。**衣服,抱住了孙天一。
孙天一进入了红,红夸张地叫着。孙天一捂住了红的嘴,说你小声点儿,小心让我朋友听见。红依旧是一声高过一声地**●●●●●●●●●咚咚,咚咚。如同啄木鸟啄门。敲门声不是时候地响了起来。孙天一打了个机灵,停止了动作,侧耳细听。
咚咚咚咚………
天佑,是你吗?孙天一骇然问。
咚——咚——咚咚——
敲门声一声急过一声。
孙天一从红的身上下来,穿了短裤,催促红穿好衣服,下床去开了房门。黑暗中,长发披肩的天佑站在门外,一道刺目的电筒光射向孙天一。孙天一拿手遮了眼,说,天佑,你干吗?
干吗!我要杀了这个女人。天佑咬牙切齿地说。孙天一这才发现天佑的手里握了一柄长约尺许的刀子,刀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孙天一本能地护着红,说,天佑你疯了!把刀子放下。天佑说,我是疯了。说着举起刀子向躲在孙天一身后的红刺了过来。孙天一一挡,刀就刺进了他的左胸,一股稠热的**喷涌而出。红尖叫了一声,夺门而出,一**尖叫着,消逝在夜色中。天佑见刺中了孙天一,像木头一样呆在了黑暗中。当的一声,刀子掉落在地上。天佑忽然发疯似的抱住了孙天一,去捂孙天一的伤口。对不起,我不是想刺你的。天佑声音颤颤的,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空里,声声入耳。孙天一凄然一笑,说,天佑,你这是为什么?天佑哭道,你不能死天一。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做变性手术,一辈子陪着你。孙天一说,天佑,你这是何苦呢。天佑说,你躺下不要说话,你的手机呢?快给手机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我不要你死。
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贺大家新年好………
孙天一的手机在这一刻忽然响起。孙天一的手机铃声是设置了这个音乐的。铃声一响,天佑一把抓起手机递给了孙天一,孙天一接了,电话里传来了一个稚嫩的童声,爸爸——是儿子的声音。孙天一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虚幻。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轻盈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