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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尤可意,你再这么哭下去,我会以为我马上就要不治而亡了。你行行好,别这么瞎折腾我,好吗?”

    那是非常无奈,非常低沉的询问。

    尤可意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他,然而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能捕捉到这个男人声音里的温度,察觉到他已经不排斥她留下来了。

    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替他胡乱涂好药,然后把绷带缠得就跟木乃伊似的,她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来,“对不起,我不是,不是很会做这些……”

    严倾“嗯”了一声,言简意赅,“没事。”

    他从床边的写字台上拿过打火机,又抽了支烟出来,火光骤起。屋内明亮了那么一瞬间,也就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尤可意终于看清了他的背。

    刚才替他包扎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些异样,他的皮肤似乎很不光滑,一些小小的突起或者别的什么让她觉得很奇怪。而今借着火光,她看清了那些东西,大大小小无数条伤痕,都是结痂之后留下的。那些伤痕密密麻麻,昭告着身体的主人经历过的磨难与风波。

    这个人……

    究竟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

    尤可意不敢去想。

    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他的家人呢?他还这么年轻,未来的路都要这样走吗?

    火光灭了,她闻到了空气里的烟味,咳嗽了两声。

    严倾顿了顿,说:“抽根烟转移注意力。”

    算是解释了为什么这次要在她面前抽烟。

    尤可意低声回答:“没关系。”想了想,她问他,“你多大了?”

    “二十五。”

    “哦。”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二十一了。”

    “我知道。”

    她一愣,侧过头去看他,“你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她又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严倾知道她是舞蹈学院大三的学生,又怎么可能算不到她的年纪呢?

    她又问他:“你有家人吗?”

    严倾只是抽烟,没有回答。

    “他们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尤可意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他们……赞成你这样?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然而所有的问题都石沉大海,严倾很快抽完了那支烟,将烟头踩灭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要披上外套,“太晚了,你该回去了。”

    尤可意一把拽住他的手,“我不回去!”

    严倾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却还是神色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片刻的沉默后,她看见严倾以一种看待顽劣孩童的目光望着她,淡淡地说:“我没有家人,也没有家。没有人会管我过什么样的日子,至于以后,我也没有任何打算,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会不会有以后都是个问题,指不定哪天就横尸街头……你的问题我答完了,能回去了吗?”

    尤可意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她记起了脚受伤的那一次在出租车上的场景,她和母亲打完电话后情绪很低落,而严倾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低声说:“何必苛求那么多?母亲这种词,能出现在生命里也是件好事了,有总比没有的好。”

    可原来他不仅仅是没有母亲,连家人都没有一个。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能继续坚持:“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事实上是她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留下来,却又迫切渴望待在他身边,所以死死拽住一个理由不松手——他是为了救她才会受伤,所以照顾他是她的责任。

    严倾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纠正她说:“是我的事情把你拖下了水,受伤也是因为我自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不必内疚,更不必觉得自己亏欠于我。”

    “我要留下来。”她似乎变成了一只只能重复同一句话的电子玩具。

    借着窗户外面传进来的微弱光线,严倾与她对视片刻,终于正色说:“我刚才说自己没有家人,不仅仅是回答你的问题,也是想要告诉你,像我这样的人是因为没有牵挂所以不在乎明天不在乎未来。可是你呢?你有家人,有家庭,有人关心你在意你,心心念念要你有一个好前程。”

    片刻的停顿后,他把大衣披在了身上,途中因为牵动了伤口,疼得眉心紧蹙。

    他拉开门,回头看着尤可意,“为了他们,为了你自己,不要再做这种任性的事情。”

    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夹杂着巷子里不太好闻的气味——油烟,陈旧的朽木,酸臭的垃圾,还有些别的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严倾说得很有道理,无懈可击。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机缘巧合之下人生有了交集,可现在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她麻木地想着,也许今晚离开以后,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即使一不小心碰见了对方,都可以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因为由始至终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很确定严倾做得到,这本来就是他的风格。

    然后呢?

    然后她可以回归正轨,当她的舞蹈尖子生,活在她无忧无虑的世界里,顶多为了实习的事情和妈妈有所争执,但人生总归是平安喜乐、无风无浪的。

    可是心里却更加荒芜了,像是杂草丛生后遮天蔽日的场景。

    那样的日子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真的做得到从今以后假装不认识他,假装这个人从来没有闯进过她的人生?

    尤可意站在这个老旧的屋子里,看着门口那个拉开大门为她选好了光明人生的男人。外面的灯光照进来,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温柔又朦胧。

    他的的确确很温柔,从相识到现在,他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她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为什么一个混混可以这么好,好到她的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蜜糖里,随时随地甜得想起他就可以微笑出来?

    她眼眶发酸,默不作声地走出了门,而严倾也掩上了门,锁也不锁就跟在她身后走进了狭窄的巷子。

    路灯温柔地提醒着她那些柔软的过去。

    短短一个月,他们似乎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时刻。

    在小区里,他逆光而来,帮她解决掉了那个色胆包天的酒鬼;住宅楼下,他淋雨而归,为了让她安心而说谎要去便利店;单元门前,他出声唤她,恰好在她第十次默默等待声控灯亮起的时刻……

    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而他跟在她身后路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

    尤可意数着灯。

    一盏。

    两盏。

    三盏。

    ……

    然后是第十盏。

    就连这个数字都恰好为整,如此圆满,如此令人心安。

    这样想着,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想也不想地转身,踮脚,然后环住了他的腰。

    四周是锅与铲的碰撞声,是麻将与麻将之间清脆的撞击声,是一些不太好听的脏话声,是电视机里传来的嘈杂对话声。

    可她却只听见了自己如雷鸣一般的心跳声。

    她说:“严倾,不要赶我走。”

    ***

    有人说过,能干的父母一般都会有不能干的子女;不能干的父母反而会有能干的子女。

    因为当父母太强势,把所有事情都为你计划好,你就无法学会如何去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尤可意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因为逆反心理,时常会想要反抗母亲的强势作风,可到头来却总是习惯性地妥协。

    她有些软弱,有些冲动,有些胆小,还有些优柔寡断。

    可是这一次,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严倾,不要赶我走。”

    ——在我弄清楚自己对你的感觉是什么以前,让我留下来。

    那是喜欢吗?是爱情吗?还是飞蛾扑火追逐一丁点温暖的危险行为?

    她统统不知道。

    可是有个念头支使着她一定要留下来,因为有的人有的事是不可以错过的。哪怕冒险一次,也好过后悔一生。

    寒冬的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却吹不冷她的心。

    真好。

    她忍不住为这样愚蠢又固执的自己喝彩。

    真好,尤可意,你终于也找到了想要一头扎进去,不论别人如何反对,也绝对不想要轻易放弃的目标。

    这样的时刻静止了好一会儿。

    直到严倾低下头来,以指尖托起她的下巴,目光氤氲不清地望进她的眼睛里。

    “尤可意。”他一字一句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如同三月里的温柔湖水,碧波荡漾,掀起层层涟漪,“告诉我,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抱你。”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抱完以后,又准备做什么?”他还是循循善诱。

    “留下来,哪儿都不去。”她依旧老实。

    然后呢?

    然后她忽然听见他笑了起来,连带着她环住他的双臂也跟着颤动起来。

    严倾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转身朝他们离开的那个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