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天的时间里,尤可意没有回过一次公寓,也没有和家里的人联系过。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自由过,没有了手机,生活在陌生的城北,哪怕这里的街道老旧狭窄,哪怕每天清晨都是被小贩的叫卖声和并不隔音的墙壁外面传来的炒菜或者说话声吵醒,她就是贪恋地享受着这一切。
这里没有人认识她。
她和严倾就好像逃离到了外太空,不管做什么都不用再顾及别人的看法。
她跟严倾学做鱼,大清早的一起去市场买了一大堆食材,然后回到狭窄的厨房里做饭。
她爱吃辣,就拼命跟严倾说:“多放点辣椒,再多一点!”
结果中午的时候,两人面对桌上那一大盆红得耀眼的麻辣水煮鱼,吃得满嘴通红,不停吸气。
严倾倒水给她喝,有点无语地问:“不是你让我一直放辣椒吗?我以为你能吃辣。”
尤可意一边咕噜咕噜地喝水,一边哈哈大笑,“我就是想看你被辣得受不了的样子,谁叫你平时都一副高冷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严倾一直一个人生活,自己照顾自己的本事也算是无师自通,练得一手好厨艺。尤可意跟他学了好几天,最后选了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趁着严倾在外面没回来,亲自动手下厨。
她厨艺不精,所以选的菜单非常家常:回锅肉,土豆丝,番茄蛋汤。
她自问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努力了,严倾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厨房里为最后一道菜撒葱。她面颊红红地回过头来看着门口的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马上就好了,再等一下就行!”
然后又飞快地回过头来关火,舀汤出锅。
这么忙着的同时,并没有听见身后的人发出任何声音,她愣了愣,又回过头去看他,只看见严倾含笑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唇角上扬得如同弯月一般好看。
她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嗫嚅着问他:“你,你笑什么?”
严倾走过来,怕她被烫着,从她手里接过那碗汤,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说:“笑我好福气。”
尤可意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想问他好福气是什么意思,是能吃到这样的美味,还是……还是有她来做饭给他吃。可她最终也没能问出口,只是在看见严倾盛好饭,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她做的饭菜时,心里升腾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充实感。
那是不管跳多少次舞、获得多少次掌声也不曾有过的满足。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扒着饭,然后尝到了自己那咸得过分的土豆丝,以及老得嚼不动的回锅肉,又有些诧异地擡头看着那个吃得很香的男人。
她小声问他:“……好吃吗?”
严倾点头,又喝了一大口汤。
她有点心虚地扒了扒饭,“你不用这么安慰我,我又不是没味觉……真的挺难吃的。”
“并没有安慰你。”严倾放下筷子,替她把嘴边的那粒饭撚了下来,很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是你做的。”
她撇撇嘴,“就因为是我做的才难吃——”
“这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做饭给我吃。”严倾说。
这一刻,尤可意终于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全程,严倾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认真努力地消灭掉了桌上的所有食物。他的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就好像真的在吃出自大厨之手的美味食物。
这真的是非常普通,普通到毫无特色的一幕,可是尤可意看着他埋头吃得一脸认真的样子,心却缩成了一团,像是皱皱巴巴的叶子。
她觉得眼里有些发热,又或许是因为回锅肉里的辣椒太辣了,才会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最后吃完饭,严倾端着碗进厨房洗,她倚在厨房门口看他半天,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抱住了他。
严倾身躯一顿。
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声音软软地说:“我以后会更努力的。”
“努力什么?”
“努力学会做出好吃的菜。”
他笑了两声,“不努力也没关系,我会做。”顿了顿,他的声音柔软了几分,“我做给你吃就好。”
“我乐意做,我就想看你吃我做的饭。”尤可意收拢了手臂,紧紧地抱住他,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事情,妈妈总是要我做到最好,她告诉我如果做得不够好,那么我付出的一切努力就都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今天我的菜做得并不好吃,你依然吃得很开心,你说是因为它们都是我做的。”
“……”
她眨眨眼,有点想哭,但忍住了。
“我今天才明白,其实妈妈说的不对,一件事情有没有价值,并不能通过结果来衡量。人生不止是跳舞,不是分数高、难度高才算赢,只要观众鼓掌,只要他们欣赏到了你的美,那么你就是一个合格的舞者。同样的,不管我的饭菜做得好不好吃,只要你吃得开心,我就已经很成功了。”
水槽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可是严倾忘记了洗碗,他只是拿着那只碗在水柱下冲着,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尤可意说:“比起在台上跳舞,得到全场观众的掌声,其实今天的我更开心。哪怕今天的观众只有你,但是我比哪一天都要满足。”
因为那是从来不曾吃过一顿家人亲手做的饭菜的他。
因为那是从来不曾在成绩并不如意的状态下也依然听见观众掌声的她。
这一刻,她想:其实今后跳不跳舞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还在,她的人生就永远座无虚席,不再需要其他观众。
***
是在某个晚上一起去超市买生活用品时,尤可意偶然擡头看见超市的led屏上闪耀的画面,才明白春节就要来了。
主持人穿着大红色的裙子,满带笑容地说:“又是一年合家团圆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准备迎接新春的到来……”
画面上跟着出现了外景记者带来的市民们为新年做准备的场景,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笑容满面地对着镜头说春节的打算。
一个外出务工归来的民工操着乡音有些羞赧地说:“我就希望回家过个年,和全家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看春晚。”
穿着大红棉袄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嚷嚷着:“我最喜欢过年了!过年大家都会给我发压岁钱!”
年过半百的白发老奶奶笑得一脸褶子,感慨万千地说:“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春节能过,最盼望的就是每年子女孙儿们都回来闹一闹,那我就满足了。”
……
这一刻,尤可意怔怔地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而严倾正在挑选明天的食材,惦记着尤可意爱吃鱼,又爱吃兔,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做香水鱼还是跳水兔,于是转过头来想要问她,结果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看见他的小姑娘痴痴地擡头看着大屏幕发呆,大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像拧麻花一样拧在一起。
他敏感地感觉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再擡头看屏幕时,就听见了那个节目里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对新春的憧憬。
不同人有不同的愿望,但零零散散的憧憬加在一起无非四个字:阖家团圆。
严倾的手里正拿着一条冻鱼,超市里开着暖气,本来并不会觉得冷,但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冷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里的鱼,于是冻成一根棍子似的鱼就闷响一声,落回了冰上。
他走到她身边,低声叫她:“尤可意。”
她却没有听见,还在呆呆地看着那个节目。
直到严倾拉住了她的手,问了一句:“在看什么?”
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过头去望着他,“你挑好鱼了?”
严倾看了她片刻,摇摇头,“鱼不新鲜,改天再买。”
他没有忽略掉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沮丧与迟疑,原本整颗心在沉重了很多年后,因为这段日子的轻松愉悦而一点一点升到了半空,就好像被人注入氢气的气球一样。可是在这一刻,有人用针戳破了他的心,所有的氢气都跑光了。
他好像又从半空坠落谷底。
因为临近春节,超市的人很多,收银台钱排着长长的队伍。尤可意在他排队结账的时候忽然说:“我想出去上个厕所,一会儿回来找你好不好?”
严倾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如果我结完账了你都没回来,我就在超市门口等你。”
尤可意笑着点点头,跑掉了。
而等到他真的结了账,走出了超市,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超市前面的广场上浏览着,却看着看着忽然定住。
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有一只红色的公用电话亭,那里有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正背对他拿着电话跟人交谈。
这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人群众多,他很有可能认错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是如此笃定,那就是正在跟家人打电话的尤可意。
超市里人太多,有个孩子跟父母走失了,正在大门口哇哇大哭,小脸涨得通红,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超市的服务员带着他往经理办公室走,没一会儿广播里就开始传出寻人通知,说是一个穿红色上衣、蓝色裤子的小男孩与父母走丢,孩子今年八岁,名字叫做……
不到一分钟,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小男孩,被妈妈抱在怀里往外走,妈妈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神色紧张地教育他下次绝对不可以乱跑,看得出是心有余悸。
小男孩一张小脸都哭花了,却一个劲点头,搂着妈妈的脖子呜呜撒娇。
严倾拎着沉沉的口袋站在原地,看着慢慢远去的母子。身旁是众多与他擦身而过的路人,清一色的结伴而行,看得出是和家人一起准备年货来了。
而他是如此茫然地站在那里,忽然间觉得这个冬天是真的很冷。
他怎么会忘了呢?
他怎么会把她当成是和他一样孤零零没有家人的可怜人呢?
她并不是孑然一身的,她有家人,有家庭,有牵挂,有过去二十一年阖家团圆的幸福时光。
他一个人独自站在人群里,耳边是慢慢寂静下来的世界。
他问自己:霸占了她半个月,把她硬生生地从她的家人身边抢走,今后是不是要继续做这样的事?
那个小男孩只是走失了几分钟,小男孩的妈妈就急成了那样,而今他把尤可意从父母身边带走,音讯全无,那么她的父母又会有多焦急呢?
很多这段日子被他刻意抛在脑后的念头忽然间全部冒了出来,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却又前所未有地茫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