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吴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尤可意站在陌生的站台上,看着这个就连站台都比别市小了不止一倍的镇子,却莫名多了几分安心。
站台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那对母女拎着行李跟她道别,祝她玩得开心。
小姑娘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一直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去我家吃饭吧,我爸爸做饭可好吃了!”
那个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她从尤可意面前拽了回来:“妞妞乖,不要给姐姐添麻烦。”
尤可意蹲下身来捏了捏妞妞的脸,然后站起身来笑着跟她们挥手,看见她们离开车站以后,想了想,从已经关机的手机里拔下了电话卡,然后义无反顾地扔到了铁轨上。
哪怕有电,手机也不能用了,不止手机,身份证、卡……这些都不能用。一开始她还惦记着可以找家银行挂失,反正有身份证在手,不愁不能补办。但静下心来一想,她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原因是这些东西都会留下电子记录。
她那个当警察的舅舅不可能查不到。
扔了手机卡以后,她就当真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了,没有人能联系上她,就好像天大地大,她不过是片随风飘走的落叶。
尤可意慢慢地笑起来,背着那只空空的背包往车站外面走去。
小镇不大,果真如那个女人所说没有丝毫特别之处,陈旧,普通,像是一位沉睡多年就快要腐朽的隐居者。唯一的优点是依山傍水,但现在正值隆冬腊月,天气阴冷,草木凋零,这个优点看起来也好像没有什么用处了。
尤可意在镇上逛了一圈,正在思索着是不是该去哪里找份工,至少把晚饭解决,把住处找好,否则今晚就只能饿着肚子在站台里凑合一晚了。
她去镇上的烧烤铺子问了,小超市问了,五金店都问了,但老板都说是小本生意,用不着招人。
尤可意再一次被拒绝,从米店踏出来的时候,刚巧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农家小餐馆里走出来一个肚子挺大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水桶,拿了把水瓢准备给院子里的蔬菜浇水。
她赶紧走了上去,笑眯眯地问:“大哥,请问你们这儿招不招人?”
中年男人回过头来,迟疑地看她一眼,“我们这儿就是个小馆子,平时来的人也不多,不用招人——”
“可是要过年了,客人肯定会多起来的啊!”尤可意有点紧张地补充说,“我可以不要工资,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而且我吃苦耐劳,特别能做事……”
她正絮絮叨叨地想给自己找个机会留下来,男人却已经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老婆今天也刚好回来了,就算过年人多,有她在也多了个人手,实在用不着再招人了。”
尤可意有点失望,但看着男人憨厚的脸上露出的那点不好意思,她还是笑着说:“没事,那我去别家看看。”
只是转身走了还不到两步,就有个女人撩开小餐馆的帘子走了出来,声音柔和地问丈夫:“刚才是谁啊?”
男人回答说:“有个小姑娘跑来问我们这儿招不招人,我跟她说——”
视线顺着丈夫指的方向看过去,她一顿。
“咦,是你?”那个女人打断了丈夫的话,小步追了上来,声音大了些,叫住尤可意,“哎哎,你等一下!”
尤可意回过头去,发现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在列车上认识的那个女人。
下一秒,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帘子后面一跳一跳地跑了出来,看见她的时候也是一愣,随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大姐姐?”
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也不顾手里还拿着只被舔得黏糊糊的棒棒糖,径直抱住了尤可意的大腿。
尤可意顿时有种错觉,自己好像被一只小狗当成了主人……
***
母女俩把尤可意留下吃饭。
妞妞说得不错,她爸爸果然做得一手好菜,农家小炒肉,糖醋里脊,苦瓜圆子……女人笑着不断给尤可意夹菜,嘴里说着:“多吃点,看你身上都没几两肉,平时是不是老爱嚷嚷着减肥?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子呀,就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尤可意一边说“够了够了真的不能再夹了”,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我是学跳舞的,平时每周都要称体重,要是长胖了,老师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然后规定我跑操场之类的,总之在下周称重以前必须瘦下来。”
女人一愣:“呀,你是学跳舞的?”
“嗯,学的芭蕾和现代舞。”尤可意点头。
对方的眼神里一下子流露出了欣羡和钦佩的神色,顿了顿,她说:“我家没那个条件,其实我一直想让妞妞学点艺术类的才艺,但学乐器吧,太贵了,买不起;学跳舞又找不到好老师,稍微好点的培训机构学费可吓人了……我就是个在外头务工的,我老公在这儿开家小馆子,你说这镇上人又少,平时又没什么生人,开家餐馆赚点熟人的钱勉强糊口过日子而已,哪有那个条件给妞妞学艺术呢?”
尤可意停顿片刻,慢慢地咧起嘴角,眼睛亮了起来。
“那要不然,你们收我在这儿帮工,顺便让我教妞妞跳舞?”她还补充说,“我平时可以刷刷碗,帮人点点菜,下厨虽然不行,但摘菜洗菜都能做的!我不要什么工资,就管我个吃住就行了,这样可以吗?”
女人喜出望外,但细想之下却又有点迟疑,她说:“你既然是学跳舞的大学生,怎么跑到……跑到我们这儿来了?还,还……”
还沦落到要在一家小餐馆里不要报酬地帮工?
尤可意愣了愣,还是诚实地说:“跟父母在工作和爱情上的意见不统一,所以暂时没有办法在家里待下去了。与其天天吵架,不如出来冷静一段时间,我好好想想,他们也可以好好想想。”
她还把身份证和学生证也拿出来给女人看了,最后女人留下了她,但坚持要给工资。
“总不能让你白做的,帮我们做事就算了,还教妞妞跳舞,我们给不起太高的工资,但这点还是要给的,还希望你不要嫌弃钱太少——”
“每天都有这么好吃的饭菜,倒贴我都高兴,嫌弃什么呢?”尤可意扒了几口饭,露出一个满足的神情。
一家三口都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尤可意了解到,女人名叫李芳,男人叫郑嘉兴,妞妞是小姑娘的小名,大名叫郑存希。
这是非常普通的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去却并不富裕,女人常年在外务工,妞妞在上海读小学,母女俩只有过年才会回来。
他们过的日子是从前的尤可意不曾经历过的,妞妞小小年纪就要每天早起帮着妈妈摘菜洗菜,爸爸就负责出门买食材。
尤可意也跟着每日早起做事,扫地拖地打扫餐馆……这些以前不曾做过的事情现在变成了每日必修功课。可是日子虽然艰苦,但心却是自由的。她看着这淳朴的一家三口,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只有在梦中才遇见过的亲情。
她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然后迎来了春节。
奇迹发生的那天,正是大年三十。
那一天,家家户户高挂起红灯笼,春联贴在大门口,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那一天,妞妞的爸爸做了一大桌好菜,餐馆没营业,尤可意也用不着做事。李芳招呼着尤可意和他们一起吃了顿好饭,然后一家三口再加个临时“亲戚”坐在一起看春晚。
窗外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飘下来,像是要把整座镇子都给染成白色。
小镇上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过新年,除了偶尔传来的爆竹声和环绕室内的电视声音,全世界都寂静下来。
李芳问尤可意:“大过年的你也不回家,父母不会担心吗?”
尤可意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和家里人发生过争执,年轻人想要的生活和家长期望的总是有达不成共识的地方。但是你要知道,不管家长做了什么,前提都是为你好。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一辈子的仇……”
李芳在劝她,她最后也只能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起初她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她上了当,受了骗,被软禁在上海,然后听见祝语的那通电话。
她的妈妈是真的想要掌控她的人生,想方设法不择手段把她的人生轨迹变成期望中的那样。
会有涣然冰释的那一天吗?
尤可意不知道。
接下来的过程,春晚还在继续上演,尤可意有些困了,慢慢地靠在单人沙发上打盹,偶尔被妞妞看小品爆发出的清脆笑声吵醒,睁了睁眼,又眯上了。
直到时钟指向了夜里十一点半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一声接一声,很有规律,却不难听出门外的人有些急促的心理。
李芳一愣,问丈夫:“谁啊,这个时候跑来敲门?”
郑嘉兴站起身来,把妞妞从腿上抱到一旁,“我去看看。”
尤可意也醒了,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呵欠,然后朝大门口看去。
彼时屋内暖意融融,火炉里的木炭噼里啪啦燃烧着,那只大黄狗趴在尤可意的脚边,把一只拖鞋当成了假想敌,毫不妥协地做着斗争。
一切都很美好。
一切都很平和温暖。
像是多年前就开始憧憬的一个梦,只可惜少了一个应该坐在她身旁陪伴她的人。
木门被郑嘉兴吱呀一声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猛烈的北风,夹杂着片片恍若鹅毛的雪花吹进室内,直把人吹出一个哆嗦。
门外站着一个身姿挺拔、风尘仆仆的人,一身黑色大衣干净利落,头戴一顶纯黑色的棒球帽,侧脸隐没在帽檐投下的半圈阴影里,有些安静,但呼吸有些急促。
他从嘴里取出了燃着一星火光的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熄,说话的同时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白烟从唇边溢出。
他说:“你好。”同时伸手取下那顶棒球帽,从容不迫地说出下一句,“我是严倾。”
门外是宛如黑色幕布一般的夜空,山岚与树林都隐没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背景是纯黑色的,所以纯白的漫天飞舞的雪花才会如此鲜明耀眼,但再鲜明耀眼也抹不去这个男人的半点光芒。
他的眉心一如既往地蹙着,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直到他的视线与屋内那个僵在原地的女生相对。
那一刻,眉心骤然一松,仿佛冬日积雪岑岑的枝头因为不堪重负而有所松动,只是那么一刹那的功夫,所有冰冷的积雪簌簌地落下了枝头,一枝红杏伸了伸懒腰,慵懒而恣意地探出了头来。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漆黑透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尤可意面上。
他像英勇的骑士前来迎接公主一般,桀骜不驯地站在那里,目光里却满是温柔。
严倾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可是此刻全世界都寂静下来,对尤可意而言,他已经说完了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因为他来了。
因为他来接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