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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霏在日记里留下这么一段话:我是痴了,我是迷了,我是狂了;我不能吃,不能睡,也不能想;我一忽儿傻笑,一忽儿落泪,一忽儿迷惘,一切只因我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带给我的又是悲喜,又是甜蜜,又是疯狂!为他,我情愿掏空自己,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素笺上,字字动情,字字激烈,字字决绝,更有股执拗的大胆──北海岸升起第一颗星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的大胆。

  营火初燃了,那群大学青年男女,在沙滩上扬起一片青春笑语。十步之外的那簇高大礁石,像是时空的交界,把这一边的喧嚣都隔开起来,礁石另一边,是化外之境,带点幽缈,有细香的喘息,缠绵的两条影子。

  他的呼吸好急促,他的拥吻好炽热,太狂野了。她在情迷恍惚间,感到心惊,微微挣扎起来,他却将她抱牢,不许她抽身。

  「别走,以霏,」他用下颔摩娑她圆润的肩儿,胡渣子刺人,一种心酥感。他切切呢喃,「别离开我的怀抱。」

  「可是他们……」她的声音娇软。

  「他们像一群蛾似的绕着营火,动不了的,」他的唇热呼呼地,溯箸颈而上,她自动仰起头,迎接他流动而来的吻。」不会有人过来,这里,只有我们,只属于我们。」他的嘴旋即完全封住她的双唇,一重重,一波波,吮着,吻着,把她整颗心,整副意识吞蚀淹没。

  礁石另一边,那些个吵闹,真彷佛都低了,塌了,变得朦胧了,两边都是梦,而他的热吻夹杂着唇语,更像是催眠。

  「以霏,以霏,我等着像-这样的女孩,已经好久好久了,」又像对她表白,又像自言自语。然后,他把双臂紧紧一收,像要把她的身子嵌入他年轻结实的躯体似的。「让我爱-,让我好好爱-,好好疼-,以霏,让我拥有-!」

  说到后来,竟像是乞求。

  她感到一阵激动与疼惜,挣出双手,捧住那张俊秀的面孔。他又何必乞求?她就像一朵浮萍,而他是漩涡,她已经陷落了。

  他是无需乞求的,而她亦是没有选择的。

  一阵浪潮打上沙滩,打湿她双脚,她吃了一惊,他立刻抱着她翻过身去,像妒嫉,也像争宠,不许海水沾惹她一点点。这是保护还是独占,她不知道,只知道突然之间,她的生命只剩下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

  或者说是很大很大的愿望。

  她要这双手臂永远环抱着她,维护她,一如天长地久那样的多情。

  她顿时攀住他沾满沙粒的肩头,激昂相问:「你是真心诚意的,是不是?你待我的这一切,都会一直到永远?」

  他不再吻她,只把头抬起,凝视着她,双眸在渐深的夜色里,宛如两簇焰光,专注火热,彷佛可以燃烧到永远、永远。

  不再需要许诺,不再需要保证,甚至可以不要说话──就在他那双熊熊燃烧的眸子里,她得到了她要的回答。为这一眼,她可以死。

  她用窈窕的肢体温存缠绕他,激情的冲击那么凶猛,她忍着痛,把它当成一种约定。她相信他,相信永远,信得全心全意,给得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是痴,她是迷?她是狂了。北海岸的夜黄昏,她倾尽所有,付出一切。后来她才明白,永远那么短暂,又那么狭隘,竟让人走到无路可转圜。自己是万不能接受永远以外的一切,在她心目中,永远不是一个结局,不能瓦全,永远是一种境界,是她坚持的完美。

  她的心从痴迷癫狂中,渐渐冷了,枯了,变成了灰──她终于决定永远做个了结。选在人们为一年之始欢腾的那个假日。这一天,对她来说,究竟是开始或是结束,不必再分辨。

  「姊,我回来了!」

  薄暮里,她那年仅十六、天真烂漫的妹妹,跑过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在阶上踢掉一双杏桃色布鞋。「嗳,累死人了,」她朝屋里嚷道,「小路好陡,九弯十八拐,那些男生还叫那做欢乐急转孪。」

  她跨进客厅,让登山背包往门边一坐,手上的纸袋摇得沙沙响。「-最爱的洛克面包,刚出炉的唷!」

  她小心把一袋披萨饼移到另一手,披萨气味呛,容易把洛克的芳香熏腻,这是姊姊说的,这一来,姊姊是会拒吃的。

  姊姊就是这样,洛克不能染上披萨的气味,蛋塔不能和大蒜面包声气相通,她只爱单一纯净的束西,碰上佐料多,气味杂的东西,她就下不了筷。

  吃还是小事,别的,姊姊的洁癖就更彻底了。她的衣柜里,内衣放一格,袜子放一格,毛巾手帕又放一格,同样不能混杂放置。她的文具皮包衣鞋,看来永远那么簇新,谁也没办法在上面找到一点污损。她凡事一丝不苟,写一封信,从头到尾没一字涂改,连答考卷,都是字字端正,刻出来似的。你信吗?

  做妹妹的扮鬼脸想。

  总之,姊姊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按她的格律,她的规矩,像一首诗,一阙词,贴妥工整,是从来也不肯失误错乱的。

  妈常为姊姊这种性格担忧,说是执拗太过,水清无鱼,怕她没有福气。

  然而姊姊是最最有福气的女孩了,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蕙质兰心的,活脱脱像是画在黄纸绢上的神仙人物。学校的功课顶尖不必说了,琴画才艺,更是独到。这样的女孩,换成别人,气焰都要高过天了,但是谁又比得上姊姊的谦和、温柔和斯文?她从来没有一丝骄气,所到之处,都被人当成明珠似的捧在手心里疼。

  人人都疼姊姊,姊姊最疼的是她。

  她是家里的迷糊鬼,闯祸精,破坏狂,爸爸总叨念,算来毁在她手里的东西,开家百货公司绝对绰绰有余了。

  天知道她老是在惹麻烦,出岔错,没一天不遭爸妈的责备,但是姊姊总是护她,不是讨饶求情,就是顶罪受罚。别以为这样她会懂得报恩,她偏爱淘气作弄姊妹,可是姊姊终究不曾生气,她太疼她了,好处都留给她,比如说姊姊的零用钱,倒有一半是她帮忙在花。还说呢,今早她临出门的当儿,姊姊从房间出来,又把一叠钞票塞给她。哗,有五千元之多呢!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反而迟疑起来。

  姊姊硬要她拿下,说她自己不再需要用钱了。

  姊姊是昨天从台北的校舍回家来的,不知道是否坐车坐累了,神情看来很是晦暗疲惫。她打了一晚上电话,不知道找什么人,始终没有着落,又好像一夜没有睡好,今晨起来,漂亮的眼睛络织着血丝,脸色凝白得好像刚从冰箱倒出来的鲜奶。

  「以霏,」不是事态严重,她是绝少对姊姊直呼其名的。

  「-是不是病了?」

  以霏摇头,勉强一笑,握住她的手,劲道好软柔。「-不是七点钟在车站集合吗?」她抬手要看表,腕上空荡荡的,她惨叫一声:「完蛋!我昨天又把表摔坏了!」以霏摇摇头,返身回房,拿了自己那只系有绣花表带,十分雅致的手表出来,仔细为妹妹佩上。

  「以后这只表就给-了。」以霏柔声道。

  「真的?真的?哦,棒耶!」小丫头乐不可支。姊姊这只表,她觊觎有好一阵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妹妹穿戴用的,就是特别有灵气。

  姊姊喜欢的东西,十有八九,她都要来得更中意,不旋踵也都要落入她手里。

  「路上小心。」以霏叮咛着,拉着妹妹的手,迟迟不放,脸上竟有种如是依依不舍的表情。妹妹-嘴一笑,露出小巧整齐的牙齿,响亮回道:「没问题。」闯祸精凡事总说没问题。以霏却彷佛放不下心。「-可要乖乖的,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要照顾爸爸妈妈呀。」女孩愣了愣。姊姊的神情好奇怪,嗓子带着哽咽,好像就要哭了似的。她不过就和同学去爬个山,而且今天要听的也该是领队的话,不是爸妈的话,爸妈到香港旅游去了,不是吗?她变得不安了,踌躇喊了声:「姊……」

  以霏蓦然把妹妹拥入怀里,下巴抵在她肩上,纤秀的身子直颤着,像在呜咽。很快她把妹妹推开,挤出笑容。

  「好出门了,-不是要洗刷迟到大王的耻辱?」

  见姊姊笑了,她才跟着笑逐颜开,拎起背包往大门冲-晚上买好吃的东西回来给-!」话一-,她身怀钜款,手戴绣花表,兴匆匆出门玩乐去了。

  直到暮色低垂,这才蓬头垢面的回来。

  屋里头异样地宁静。

  「姊,-说气不气人,有个男生一路笑我的猫头鹰背包像只大蝙蝠──」女孩踩步走到姊姊房间,用膝盖顶开微合的门扉,见房里没人,还觉得纳闷。浴室的门被风吹响了,听来有些荒凉,她回过头,门开了半扇,里头有影子。「姊……」她走过去,先是一般腥味,门缝下一半是白,一半是红,白的是瓷砖,红的她用力贬巴眼睛。那是什么?呛鼻的气味──那是血!

  她一脚把门踢开,赫然眼前,都来不及发抖,整个人就结冰了,没法子喘气,没法子尖叫,没法子动弹,不能做一切反应,一辈子从不曾这样魂飞魄散过。

  浴室里背窗的角隅,她那总是甜孜孜、笑盈盈的姊姊,深垂着脸庞,一把黑发雾一般笼住半侧身子,穿一身雪白的睡衣,像朵荷花斜坐在一地红滟滟的血泊中。「姊……」她听见小动物似的惊嘶,那是她的声音吗?

  以霏一只手,白皙皙的,落在地面,腕上血肉模糊,暗红的血丝,蔓藤一样爬了一地。这是恶作剧,一定是!姊姊在开玩笑,在作弄她,吓唬她!

  「起来,以霏!」她尖着嗓子喊。「-别想吓倒我,我拆穿-了──起来、-起来呀!」她吼着,叫着,求着。

  以霏不言不语,不移不动,像座木雕,像尊石像,像……像个死人。

  她扑向前去,抓着姊姊的双肩,拚命摇撼她。已经来不及了,还是想把她叫醒。「姊,-怎么可以这样?」声嘶力竭地质问。「-到底怎么了?-醒来,-说话呀!」她跌跌撞撞奔出去打电话,再跌跌撞撞奔回来,抱住姊姊沈甸甸的身子,想暖和她,等救护车来救她。嗓子失了声,双唇依然翕动着,一遍遍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以霏的唇泛成灰白了,一双眼睛也永远合上了,问不出的答案和理由。可是答案和理由就在那里──在姊姊死前一把烧了的灰烬里。

  一座焦黑的小金字塔;日记,信件和相片,堆在以霏脚边,俱已成灰。

  姊姊终究是去了,成了一抹美丽缈茫的霞光,不复再得,但那滩血泊,那堆灰烬,和灰烬里烧得只剩一半的相片,却从此停留在她的生命里,化成梦魔,混为一片,而含混中总有个画面特别清楚。

  相片上那张脸。

  一张年轻人的脸,黑发凌乱,双眉飞扬,还有一双即使在枯黄的相片上看来,都教人惊心动魄的炯炯目光。

  八年了,八年来她始终记得那张脸,始终梦着那张脸,也始终恨着那张脸。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张血泊里的脸,灰烬里的脸,梦魇里的脸,在八年后的此时此刻,竟这样神灵活现地向她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