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殊是宿舍里最后一个离校的,吴晓月每天给她打电话催她赶快回家,她敷衍地答应着却一直拖延着,直到沈恪来校。
吴晓月当然会拜托他去接席殊,她以为席殊是怕席信中才迟迟不敢回家的,有沈恪陪着她会乖一些。
沈恪来了,不用多说,席殊就跟着他回了家,学校清校不让住了,如果她不回去,他会让她去别墅住。
她虽然惧于席信中□□家长的威严,却更怕和沈恪朝夕相处。
席殊回了家,席信中没给她好脸色看过,可能是吴晓月给他吹过枕边风,他倒也没再对她发难,她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他现在看她这个女儿百般不顺眼,在家里就尽量不在他眼前晃。
年前沈恪问她想不想去看展,顺便散散心,她直接给拒绝了。
卓跃的家也在虞城,席殊在家呆不住的时候就会跑去找他,他像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骑士一样,不管席殊什么时候约他他都会第一时间出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是吃饭闲逛消磨时间,知道席殊不会游泳后,卓跃就带她去了游泳馆,亲自教她凫水。
只可惜还没等她学会,新年就到了。
新桃换旧符,家家户户都忙着除旧迎新,好像新的一年真的会有新的气象。
席殊不喜欢过年,因为她的生日就在正月。
生日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很多事都会在这一天发生,明明那一天和其他日子一样也只有二十四小时,可在那天人会变得很奇怪,好似不做些什么就会有所辜负一般。
不知道是日子赋予了事情意义,还是反之。人总是喜欢追求意义,哪怕是虚妄的。
除夕那天,乡下的外婆来了城里,席殊的外公在得知吴晓星意外死亡的消息后就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去世了,他们父女在世时争锋相对彼此相仇,最后竟然前后脚离开了人世,这怎能不让人唏嘘?
整个下午席殊都在厨房帮吴晓月和外婆打下手,她们娘俩边说着小话边准备着年夜饭,外婆絮说着乡下的事,东家长李家短的,人的事说完了就说起了田里的庄稼,她说今天冬天霜下得大,畦上种的蔬菜都被冻焉儿了,到后面她又说起了狗的事。
她一个已逾古稀之年的老人独自住在山里,平日里只有一条老黄狗作伴,没人陪着说些体己话,肯定倍觉寂寞。
吴晓月不忍心,开口劝道:“妈,您就搬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吧,这样我和信中也放心些。”
老太太截然拒绝:“我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有什么不放心的?”
“您一个人在乡下,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吴晓月仍劝,“我们房子也大,您要是不想和我们住一起,我和信中可以找个新房子,在城里住着怎么也比在乡下舒坦。”
这时客厅里传来了说话声,席殊立刻就听出了是沈恪和席信中的声音,她择菜的手略一停,过后又在心里骂了他几百遍。
外婆人虽老了,耳力还不错,她也听到了动静,一张满是皱纹布满沧桑的脸马上拉了下来,她啐了句:“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呸。”
“妈。”吴晓月往厨房外瞅了眼,嗔怪道,“今天过年呢,您别再给人家难堪了。”
“他还怕难堪啊?他要是有点廉耻心当初就不该和晓星结婚,谁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要不是他,你爸和你妹就不会……”老太太一哽,眼中浊泪盈眶,表情悲痛。
“好了妈,别想了,大过年的,开心点。”吴晓月宽解道,“他当年虽然提了离婚,但到底是没离成,现在不管怎么样,名义上我们还是一家人,他心里有愧,也想尽点心,照顾照顾你的。”
“我不用他假惺惺的好意。”老太太抹眼,“我现在只盼着你和信中能顺顺利利的,殊殊以后可以嫁个好人家……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指望着那只白眼狼帮你们一把,为了你们这一家子这口恶气我可以先忍了,要我搬到城里受他恩惠我死也不干。”
“呸呸,您看您这都说的什么话,大过年的不吉利。”
这种对话逢年过节就会有一次,席殊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她对此并没有麻木,每次听她都觉得万箭攒心,痛不欲生。
春节联欢晚会准时开始,这是一个阖家欢乐的时刻,至少对大多数家庭来说是这样的。
席殊却觉得如坐针毡,珍馐佳肴都无滋无味的。
席上有两个空座儿,桌上摆着两碗米饭,每回外婆都会特地给外公和小姨留位,好像时刻等候着他们归来。
席殊机械性地嚼着食物,眼神一点情绪都没有,像是一潭死水,空洞得骇人。
外婆给她夹菜:“我的乖孙女,怎么几个月不见瘦成这样了,在学校里很辛苦吧。”
“还好。”席殊勉强回答。
老太太锐眼瞟了下坐在对面的沈恪,又对着席信中和吴晓月念叨着:“你们当初就不该答应让她去学画画,本来女孩子读师范最好,本本分分的,以后当个老师,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日子安安定定的,比什么都强。”
她这话含沙射影,真正是说给谁听的所有人心里都一清二楚的。
沈恪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即使不笑的时候他都是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像是个没脾气的。
席信中和吴晓月都有些尴尬,吴晓月瞄了眼沈恪,对自己的母亲暗暗地使了个眼色,从中缓和道:“殊殊想学的,我们也不能强迫她去学她不感兴趣的,我和信中也是尊重她的意愿。”
这场景未免过于虚与委蛇,席殊心头冷笑。
老太太不满地哼了声,回过头接着给席殊夹菜,她哄道:“来,多吃点,过年要长点肉回来。”
席殊勉强笑道:“好。”
外婆打小疼她,从不责备她,她只会觉得她被人教坏了。
从刚才到现在,老太太都没拿正眼瞧沈恪,他递过去的红包还是吴晓月帮忙接的,饭桌上氛围沉滞,像是在吃丧饭而不是过年。
吴晓月打着圆场调和气氛,她笑着说:“听说附近的滨河广场今晚有烟花秀,可热闹了。”
沈恪闻言看向对面的席殊,温声询问:“想看吗?”
席殊手一颤,不敢置信地擡头。
他毫不避视地直直的看着她,眼神有些无奈。
他在请求她伸出援手,席殊断然拒绝的话噎在了喉咙里,片刻后她默然地点点头。
老太太看着又有些不满了,吴晓月环视一圈说:“不如我们一家人一起出去看看热闹?”
她看向老太太:“妈,您去瞅瞅城里的烟花是不是比乡下的还好看?”
吴晓月眼神哀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不雅驯的话来把气氛搞得更僵。
幸好老太太虽然面色不虞,好歹是答应了。
一顿上刑似的年夜饭在电视机传出的欢声笑语中仓促结束了,吃了饭他们也不打算歇息会儿再出门,好像怕中途再生节变一样。
席信中的车虽说能坐下五人,但他实在不敢让岳母和连襟再待在一块儿了。
吴晓月也有此想法,因此下了饭桌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让席殊坐沈恪的车先去滨河广场,他们随后就来。
席殊面无表情地应了好,她和沈恪才走至玄关就听到外婆不悦的抱怨声:“你们怎么能让殊殊和他走这么近,孩子都被带坏了……”
沈恪如若惘闻,温和地笑着帮席殊系上了围巾:“走吧。”
他们乘电梯直接到了地下车库,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上了车,沈恪才出声问:“冷吗?”
席殊把脑袋别向一边,语气凉薄:“你不该来的。”
“年夜饭还是要一起吃的。”沈恪说。
席殊缄默。
年年对话如此,毫无改变。
沈恪见她无意交谈,也不迫她开口,他打开了车载,放了首舒缓的歌,《至爱梵高》的插曲。
席殊一直望着窗外,表情淡漠,眼底却微微潮湿。
Starry,starrynight.
滨河广场离席殊的家不远,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就能抵达,沈恪先去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好,没过多久席信中的车也到了。
广场上的人挤挤攘攘的,可见晚会之无聊。
吴晓月和席信中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走在前头,还没走到河边栈道天空中就绽开了无数璀璨的烟花,欢呼声骤起,人潮瞬间涌动。
席殊的手突然被人一握,她霎时顿住脚,整个人如觳觫的猫,惊恐地看向四周,被握住的手暗暗使劲却怎么也挣不开。
“松手,你疯了?”
沈恪紧握着她的手,在人群的暗影中释放自己压抑的感情,他低头看着他,烟花的光亮衬在她惊慌的脸上,却照不亮望着她的他的脸。
“只要一会儿,席殊。”他隐忍着说,“我只要一会儿。”
席殊眼底漫漶起了浓厚的悲哀,心酸得几欲落泪。
她不再挣扎,转过身眼看着外婆他们愈走愈远,像个叛徒。
周围人声鼎沸,笑声笑语中只有他们所在的方寸之地是无限寂静的,死一样的世界,没人注意到这两个罪人。
他们双手紧握着,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烟花,多美啊,简直炫目得要使人落泪。
上帝啊,请暂时饶恕这两个受诅咒的路西法吧,虽然有些贪婪,他们想要烟花绽放的这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