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正值春夏之交,气候不定,时冷时热时晴时雨。
席殊早起打了个喷嚏觉得有点鼻塞,她下床打开卧室门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缩在沙发上还睡着的卓跃。
昨天学校水管检修,一整天都停水,柳筱筱她们都出去住宾馆了,她也就收拾了套衣服到卓跃这儿来。
她和人同床不能眠,卓跃知道她这个习惯后,每次她来都会主动把床让出来,他自己则睡在客厅里。
沙发小,他个儿又高,看着就睡得怪不舒服的。
席殊在盥洗室洗漱完出来时卓跃已经醒了,他穿着白T坐在沙发上一脸睡眼朦胧的模样干净得像个孩子。
“我把你吵醒了?”席殊问。
卓跃摇头,他揉了下眼睛看向她:“感冒好点儿了吗?”
席殊点了点头,其实昨晚吃了药也没见好转,她走过去揪了下他额间的碎发,问:“你呢,被传染了没?”
卓跃耳廓一热抓住了她的手:“要去学校吗?等我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他一低头席殊就看到了他脖子后因睡了一晚被布艺沙发印出的红痕,她默了下突然问他:“卓跃,你会觉得我不在乎你吗?”
卓跃显然愣住,擡头看她的表情一呆,片刻后才开口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席殊蓦地想起了林易升,她抿了下嘴:“我连和你睡在一张床上都不愿意。”
她又觉得自己这会儿突然说起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遂耸了下肩:“我瞎说的,你去洗脸吧,我饿了。”
她转身要走,卓跃一把拉住她的手站起来,个头瞬间压过她,他从背后抱住她,极其认真地说:“不睡一起就不睡一起,又没有关系。”
“如果有一天我对你的这个习惯不满了,那一定不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在乎我,而是我不太在乎你了。”
席殊愣在他怀里。
十八岁之后她谈过四次恋爱,高考结束后她答应了一个高中同学的追求,他们在一起有一年之久,但因异地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最后是他提出了分手。然后就是林易升,他虽是个人渣,但一开始对她还挺好的。再之后就是卓跃,她病急乱投医而他又恰好把自己送上了门来。
很多人以为席殊是只花蝴蝶,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每次谈恋爱她都是抱着要好好谈的决心去的,她甚至都想过真合适了那就结婚,她想尝试让自己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上,也想证明自己可以摆脱过去,可以说她是在利用她的男朋友们,她心里有愧,所以他们想要她做什么只要她能够她都不会拒绝。
可卓跃却对她一无所图,就连发生关系都是她主动的,真糟糕可也真幸运,或许这一次她可以成功。
她必须成功。
卓跃把席殊送回了美院,天气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他叮嘱她回宿舍后要多添件外套,别让感冒加重,他们在校门口拥吻,然后分开。
这一切都看在了沈恪的眼里,他换了一辆车,那时正停在校门口。
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面说过话了,确切地说是席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吴晓月邀他上门吃饭她也从不听话回家,当真决绝。
席殊回宿舍的路上迎面碰见了周森,她一袭白裙显得淡雅洁净,脸上化了淡妆,脚步轻快,看见席殊时她的表情略有些凝滞,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招呼。
她们现在的关系的确尴尬,席殊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脚步不停。
宿舍已经来水了,柳筱筱和孟语桐也已回校。
席殊在换衣服时,柳筱筱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了句:“你们有没有觉得章玥最近有点奇怪啊?”
孟语桐附和了句:“我还以为就我这么觉得呢,前几天我在校外碰见她,她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匆匆忙忙地就跑了。”
柳筱筱立马接道:“我最近半夜醒来常听到她在偷偷地哭呢。”
“而且……”孟语桐犹豫了下才说,“我听人说之前看见过她上了一辆名牌车。”
她看向席殊:“你说她会不会……”
今天天凉,席殊换了件薄卫衣穿上,她背对着她们,表情有些微妙但声音没什么起伏:“有什么事情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她故意把话说得光明磊落的,柳筱筱和孟语桐听了后就不再提了。
可纸包不住火,章玥的事情很快就败露了。
那天下午上人体课,和往常一样,模特把衣服一脱,摆好了姿势,教授说了几句之后就让他们自行作业了。全班人都专心致志地投入绘画中,谁料课才至半途,突然有人撞门闯了进来。
为了尊重模特,上人体课时班上的人都会自觉地把门关上把窗帘拉紧,这没提防有人破门而入所有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闯入者是几个妇人,她们来势汹汹,见着**的模特皆露出了鄙夷的眼神,嘴里不客气地骂着“聚众淫.乱”“什么学校啊,还脱光了上课”“简直败坏社会风气”“难怪教出来的学生会给人当小三”……
模特被吓坏了,抱着衣服难堪地挡着自己的身体。
教授上前呵止那些不请自来者,她们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叫嚣着喊着“章玥”的名字,带头的妇人逡巡画室一周,认出章玥后直接把她扑在了地上,她的几个姐妹见着了立刻蜂拥而上,一股脑冲上去对着章玥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小三”“贱人”“狐貍精”“婊.子”之类的詈骂之语不绝于耳,班上的人都吓呆了,席殊吼着推开她们让她们住手,可她势单力薄反被推了个踉跄。
画室的动静惊动了其它画室的人,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了油画画室门口,而章玥也慢慢地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颜料洒了一地,五彩斑斓。
这场闹剧最后以保安的制止为逗号,人群作鸟兽散,徒留下一地的狼藉和阵阵唏嘘。
那天之后章玥就请了病假一直呆在宿舍里不出门,她在虞城市里没有亲人,那几天都是席殊照顾的她,给她带饭帮她上药,她身上新伤加旧伤简直让人不忍卒视,席殊给她抹药时她还开玩笑说他们这对夫妻真般配,都喜欢动手,听人惨叫。
席殊听了心里难受。
她不出门但挡不住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油画系第一名给人当小三,这事又能当好一阵子的下饭菜,网上好多人还借题发挥抨击起了美院,说这个学校向来管理不严风气不足,搞艺术的都下流下贱,去年还有学生的性.爱视频流出,现在又有学生坏人家庭给人当小三。学校里的人自然气不过,觉得外面的人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自己无辜被殃及。
章玥一时里外不是人,就连在宿舍,柳筱筱和孟语桐都有意识地远离她,她们更是劝席殊别和她走太近,免得被攻击。
这件事给学校带来了不良影响,辅导员找章玥谈过一次话,那晚回来她面色灰败如遭雷殛。在外界舆论的施压下,校领导为了维护学校的名誉打算劝退她,她一心热爱油画,这个惩罚于她而言无异于是判了死刑。
席殊知道章玥一旦离开美院,她的人生就真的完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人就是沈恪。
她已经很久没和他联系过了,忽的想起好像恍如隔世一般,如果可以她希望隔世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的纠缠,可今生他们之间的联系好像怎么斩都斩不断,把他们困在一起的不是金线银线而是蛛丝,他们落入了一张网中。
席殊找到了沈恪的微信,她把之前和他的聊天记录全删了,此时盯着空白的界面她竟不知道该怎么主动开口。
再不联系的话是她说的,现在她又要出尔反尔,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但章玥的事不能拖,席殊没犹豫多久,咬咬牙直接给他打了电话。
“小殊?”沈恪接通电话时语气还有些惊讶。
久违地听到他的声音席殊恍了下神,她掐着手心,开门见山就说:“帮我一个忙。”
“好。”沈恪没有任何犹豫。
有了沈恪的介入,章玥的事就好办多了,学校撤销了退学的处置,只给她记了个处分,只要在大四前把这个处分销掉,她仍可顺利毕业。
可章玥却反而更失魂落魄了。
她人虽留在了美院,可美院好像已无她的容身之处,出了门到处都是异样的眼神,关上门网上是铺天盖地的咒骂声,或许对她这个人的抨击倒可忍受,可那些人把她的画批得一无是处,学院优秀学生展上有她的好几幅画作,无一幸免都遭到了恶意的毁坏。
她即原罪,和她有关的一切都是错的,他们说她的画看起来好淫.荡。
画家的心在滴血,那都是她的挚爱,是她燃烧的生命啊。
章玥出事那天是个阴天,戏剧般的天气配上戏剧般的情节,她“雷雨”(注)般荒谬的人生就此落幕了。
那天下午,画室里照常坐满了赶作业的人,章玥也去了,她画得很入迷,班上人被电闪雷鸣吓到时她恍若未闻,痴痴怔怔的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的眼里只有画,那是她的全部。
傍晚时席殊觉得室内很闷,就和齐天一起去走廊上点了支烟,透口气再回来时她发现章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路过她的位置时,席殊瞄了眼她的画,然后两只脚就被钉在了原地。
她画的是一幅自画像,眼却已不是她的眼,嘴也不是她的嘴,她被扭曲了。
席殊大骇,转身往外奔去,才出门眼前就快速地坠下了一个黑影。
“砰”的一声,一楼有人开始尖叫,雨下得更大了,世界安静了。
暴雨天沈恪亲自送周森回校,两人一人一把伞,他还未把人送到寝室楼就听路上的人说前面有人跳楼自杀了,好像是油画系大二的一个女生。
他心头莫名一跳,竟有些害怕,遂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在教学楼下,在倾盆的大雨中,他看到了她伶仃的背影,萧瑟地站在雨中,无依无靠。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心,他也顾不上许多,向来持重的人竟然撒开腿毫无形象地跑了过去。
现场来了很多警察,他们拉起了警戒线,还有好些学生撑着伞在外面探头看着,切切察察。
席殊失神般怔怔地站在外围,直到浇淋在头顶的暴雨停下,她才机械性地擡头,看到沈恪的那一秒她的眼眸微动,好像被人按下了开关,所有情绪如潮水涌起顿时将她淹没。
她如失群孤雁般忍不住扑到他的怀中,抱着他大哭出声,哭声和着雨声像是一阙哀歌,令闻者断肠。
沈恪擡起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的泪水把他的胸口烫热了。
席殊哭得难以自抑。
半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间就成了一淌模糊的血肉,她现在站着的地方流着的都是章玥的血液,是她消逝的生命。
就在昨晚,她们还一起在阳台上聊了天,章玥问她相信什么会永存,她说罪恶,章玥沉默了好久说,她相信悲伤会永存。(注)
她又问她是不是很爱沈恪,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章玥没要她的答案,她只是悲伤地告诫她:席殊,你一定要藏好了,他们会把你撕碎的。
他人即地狱。(注)
人类啊,千万不要犯错,神明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