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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西装样式真怪。”机器人公交司机①评论说。它滑开车门,停在路边,“那些小小圆圆的东西是什么?”

    “是纽扣。”乔治·米勒解释道,“它们既实用,也具装饰性。这是二十世纪款式的古董套装。我是出于工作需要,才穿这个的。”

    他给机器人付过钱,抓起公文包,沿着坡道电梯快速走向历史研究所。主楼当天的展览已经开始了,到处有穿长袍的男女来来去去。米勒搭上专用电梯,挤在两个来自公元前部门的大块头控制员之间。不一会儿,他就已经到了自己的楼层,20世纪中期馆。

    “早好②。”他轻声问候弗莱明控制员,两人在原子能发动机展区碰上了。

    “早好。”弗莱明粗声粗气地回应了他,“听着,米勒,让我们一劳永逸地谈妥这件事吧。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穿衣服怎么办?政府对我们的着装有严格的要求。你能不能偶尔收敛一下自己不合时宜的做派?你手上那破烂到底是什么东西?它看上去像是一只被踩扁的侏罗纪四脚蜥。”

    “这个是鳄鱼皮公文包。”米勒解释说,“我把研究资料磁带卷装在里面。二十世纪末,这种公文包是管理阶层权威地位的象征。”他拉开公文包,“试着理解下,弗莱明。通过熟悉我研究的那个时代的日常物品,我和研究对象的关系深化了。从单纯的学术兴趣,转化成了真正的感同身受。你经常说,我有些单词发音的方式怪怪的。其实那就是艾森豪威尔当政时期美国商人的口音。了然?”

    “呃?”弗莱明有些懵。

    “‘了然’是二十世纪的表达方式。”米勒把他的研究资料磁带卷摆在桌子上,“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开始今天的工作了。我已经发现了有力证据,表明二十世纪的美国人尽管会自己铺砖,却并不自己织造衣物。我想就此修改下我那部分的展示细节。”

    “再没有比你们这些学者更极端的家伙了。”弗莱明咬牙切齿地说,“你已经落后时代二百年了。整天活在你的遗迹和文物里,还有那些该死的古老废弃物的高仿品中。”

    “我爱自己的工作。”米勒淡淡地回答道。

    “没人反对你好好工作,但世上还有工作之外的事情。你身处这个社会,就是一个政治-社会体。你小心点儿,米勒!董事会已经不止一次收到关于你怪癖行为的投诉。他们欣赏敬业精神……”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缝,“但你太过了。”

    “艺业高于生活。”米勒说。

    “你说……什么?刚刚这又是什么意思?”

    “二十世纪的观念而已。”米勒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优越感,“你不过就是个巨大机构里的小官僚,是无人性的文化专制系统的爪牙。你没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在二十世纪,人们还有对艺术的独立判断力。‘艺术品位’‘成就感’,这些词对你都毫无意义。你没有灵魂——这也是来自二十世纪黄金时代的概念。那时的人享有自由,可以说出他们的真实想法。”

    “小心点儿,米勒!”弗莱明紧张得脸都白了,压低了声音,“你这该死的书呆子。从你的磁带卷里出来,面对现实。你这样乱说话,会给我们所有人都惹来麻烦的。你要是愿意,尽可以继续崇拜过去。但记住——它已经消失,被埋葬了。时代变化,社会进步。”他不耐烦地指着占据整层楼的展区,“那些,只是不完美的复制品而已。”

    “你怀疑我的研究成果?”米勒火了,“这里的展览绝对真实!我已经根据最新的研究成果修正过它。关于二十世纪,就没有我不了解的事情。”

    弗莱明摇头,“跟你讲不通。”他受够了,转身大步走向下行电梯,离开了这一楼层。

    米勒整理了一下衣领和鲜艳的手染领结,理平细条纹的蓝色外套,接着熟练地点燃一根二百年前的古董香烟。他把注意力转回资料卷。

    弗莱明这个家伙,为什么不能让他清静一下?弗莱明是庞大的等级体系中的一个非官方代表。等级体系就如同一张黏糊糊的灰色巨网,覆盖着整个星球。此等风气深入了每一个工业、职业和居住区。啊,要是能像二十世纪的人那样自由该多好!他暂时放缓了磁带的播放速度,做梦一样的表情掠过他的面庞。那是激动人心的年代,充满雄心,尊重个性,那时的人是真正的人……

    就在这时,正当他沉浸在研究的美好中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它们来自他负责的展区深处,来自那经过了仔细调试的精细的核心地带。

    他的展区里面有人。

    他能听到那些躲藏其中的人,就在展区深处。某个人或者某种东西越过了阻挡观众的安全屏障。米勒关掉磁带播放器,慢慢站起来。他谨慎地向展区靠近,浑身都在发抖。他关掉安全屏障,跨越栏杆,踏上一片水泥人行道。有几名好奇的游客眨着眼睛,观看这位个子矮小、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在二十世纪展区的复制品之间。他渐渐消失在了展区深处。

    米勒沉重地呼吸着,沿人行道走到了一片细心维护的砾石小路上。也许是另一名理论专家,某个董事会的走狗,正在四处窥探,寻找能让他丢脸的破绽。这里不够准确,那里有个无关紧要的小错之类的。汗水从他的前额上流下来,之前的气愤变成了当下的恐慌。他的右手边有一片花圃,生长着保罗红玫瑰和低矮的三色堇。后面是湿润的绿草坪,草坪后是闪亮的白色车库,库门升起到一半,现出1954年款别克修长的车尾——然后就是房子的主体了。

    他必须小心行事。如果这人真是董事会派来的,他将面对的是官方体系。也许对方会是个大人物,甚至有可能是埃德温·卡尔纳普,董事会主席,全球董事会纽约分部的最高级别官员。米勒忐忑不安地爬上那三级水泥台阶。现在,他站在一座二十世纪风格的房屋的门廊上,这里是他展区的中心。

    这是座漂亮的小房子。要是他生活在那个年代,也会想要拥有一座这样的房子。这里共有三间卧室,是加州牧场式的带凉台的平房。他推开前门,进入客厅。房间一端有壁炉,酒红色深色地毯,现代风格的沙发和摇椅,配有玻璃罩的低矮的硬木咖啡桌——上面摆着铜质烟灰缸、一枚打火机、一叠杂志。时髦的落地灯由塑料与钢材制成,一个书架、一台电视机,宽大的落地窗俯瞰房前的花园。他穿过这个房间,进入走廊。

    房子里的摆设齐全得惊人。他脚下的地暖发散出些微暖意。他向第一间卧室内窥探。这是一位女士的闺房,丝绸床罩、上过浆的白色床单、厚窗帘,一张梳妆台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巨大的椭圆形镜子、可以看到衣柜里的衣物,一件晨衣搭在椅背上,地上是拖鞋,尼龙长筒袜仔细地叠好放在床脚。

    米勒沿走廊继续向前,查看第二个房间。鲜亮的墙纸上绘着小丑、大象和走钢索的人,这是儿童房,两张小床给两个男孩。里面有飞机模型,床头柜上放着一台收音机、一对梳子、课本、优胜锦旗、一块“禁止停车”的标牌和一本集邮册。镜子前面插着拍立得照片。

    这里也没有人。

    米勒往现代化的洗手间里瞅瞅,甚至还看了看贴有黄色瓷砖的浴池。他穿过餐厅,顺着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向里看,那儿放着洗衣机和烘干机。然后他打开后门,检视后院,那里有一片草地、一台枯叶焚烧炉。几棵小树后面是其他房屋的三维投影,离得越远,房屋越小,直到消失在惟妙惟肖的青山深处。后院中也没有人,空荡冷清。他关上门往回走。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笑声。

    这是一个女人的笑声,伴随着勺子和餐盘碰撞的叮叮声。一同传来的还有食物的香气。即便博学如他,也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分辨出来,那是火腿和咖啡的香味,还有现烤蛋糕。有人在吃早餐,二十世纪式的早餐。

    他从走廊返回,经过了一个男人的卧室。卧室里到处是乱扔的衣服和鞋子。然后他来到厨房门口。

    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和两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围坐在一张由铬合金和塑料制成的早餐桌前。他们已经吃完了早饭。两个男孩百无聊赖,坐立不安。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水池上。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角落里的收音机正兴高采烈地聊个不停。一大壶黑咖啡放在桌子中央,周围环绕着空盘子、牛奶杯和银器。

    那女人穿一件白衬衫,搭配花呢格子裙。两个男孩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运动衫和网球鞋。这几个人都没注意到他。米勒愣在了门口,耳边不断传来他们的谈笑声。

    “这事儿你们要请示爸爸才行。”女人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等他回来再说吧。”

    “他已经同意了。”其中一个男孩抗议说。

    “那么,就再问一次好了。”

    “可他每天早上脾气都很坏。”

    “今天不会。他昨晚没犯干草热③,睡得很好。大夫给他新的抗敏药物很有效。”她扫了一眼钟,“去看看他为什么这么慢,唐。他上班要迟到了。”

    “他刚才在找报纸。”其中一个男孩向后一推椅子,站起来,“报纸又没被扔到门廊上,掉进花圃里了。”他转身走向房门,正好和米勒打了照面。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男孩看起来好面熟,太熟了——就像他认识的某个人,只不过更年轻。那孩子突然停住了。他心里一紧,不知该怎么解释。

    “呀,”男孩说,“你吓我一跳。”

    那女人迅速抬头扫了米勒一眼,“你站在外面干什么,乔治?”她问,“回来喝完你的咖啡吧。”

    米勒慢慢走进厨房。那女人正在喝她剩下的咖啡。两个男孩都站了起来,向他身边靠拢。

    “你不是答应过我,这周末可以跟同学们到俄罗斯河边野营吗?”唐问,“你还说,我可以从体育馆借一个睡袋。我的那个被你捐给了救世军④,因为你对里面的木棉过敏。”

    “好。”米勒含糊地低声说。这个男孩的名字叫唐,他的兄弟叫泰德。但他怎么会知道这些?餐桌边的女人站起来,收拾脏盘子,把它们放进洗碗池。“他们说你已经答应过了。”她回头说。盘子被放进洗碗池时,叮当作响。她开始向上面撒皂粉。“不过你还记得他们想开汽车那回吗?他们说已经得到了你的许可,言之凿凿的,让你都相信了。然而事实上你并没有答应过。”

    米勒坐在桌前,有些恍惚。他漫无目的地摆弄了一会儿烟斗,然后把它放在铜质烟灰缸里,他又检查了一下袖管。发生了什么?他觉得头好晕。他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向窗前,走到洗碗池旁边。

    房舍、街道、市镇外的远山,还有人们的形象和声音。三维投影幕布的效果逼真到惊人。或者,这真的是三维投影吗?他怎么才能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治,你怎么了?”玛乔丽一边问,一边将一件粉色塑料围裙系在腰间,然后开始向洗碗池里放热水,“你应该把车开出来去上班了。你昨晚上不还说吗?戴维森那老头儿已经在大声抱怨了,说有些员工上班老是迟到,工作时间站在饮水机旁谈笑风生。”

    戴维森,这名字一下子让米勒清醒了,他当然记得这个人。一幅清晰的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一个高个子、白头发的老男人,干瘦、古板,爱穿马甲,用怀表。随后他想起的是联合供电公司的整个办公室,十二层办公楼,就在旧金山市中心。公司大堂放着报纸和雪茄架。然后是鸣笛的汽车、拥堵的停车场。电梯里满是有着明亮双眸的女秘书,穿着紧身毛衣,带着迷人的香水味。

    他慢悠悠地走出厨房,穿过走廊,途经自己和妻子的卧室,进入客厅。前门开着,他跨出门,来到门廊。

    这里的空气清新凉爽,这是一个晴朗的四月的清晨,草地还是湿的。许多汽车正沿着弗吉尼亚大街驶向沙特克大道。大清早,通勤的车辆络绎不绝,职员们都赶着去上班。街对面,厄尔·凯利正沿人行道快步走向公交站,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挥动着《奥克兰论坛报》。

    米勒可以看见远处的海湾大桥、耶巴布埃纳岛和金银岛,再远就是旧金山市区了。再过几分钟,他就将驾驶自己的别克车飞驰过大桥,汇入其他成千上万的身着蓝色隐格布西装的职员之中。

    泰德从他身边挤过去,站在门廊里,“那就是可以喽?你同意让我们去野营?”

    米勒舔舔干涩的嘴唇,“泰德,听我说。我觉得有点儿奇怪。”

    “什么奇怪呀?”

    “我说不清。”米勒紧张地在门廊里徘徊,“今天是周五,对吗?”

    “是啊。”

    “我也觉得应该是周五。”但他怎么知道今天周五?他怎么会知道所有这些事情?但今天又理所当然的是周五。艰难漫长的一周即将过去——老戴维森一直紧盯着他。周三尤为难熬,那天发生了罢工,导致通用电气的订单骤降。

    “我问你点事儿,”米勒对他儿子说,“今天早上——我离开厨房去取报纸了。”

    泰德点头,“是啊。那又怎样?”

    “我当时站起来,离开了房间。我离开了多久?时间不长,对吗?”他艰难地组织语言,但脑子里却还是一片混乱,“我跟你们一起坐在早餐桌前,然后站起来,到外面去找报纸,对吗?然后我就回来了。是不是?”他焦躁起来,声音越来越响,“我今天早上起床,刮胡子,穿衣服。我还吃了早餐,现烤蛋糕和咖啡,还有火腿。对吗?”

    “对呀。”泰德同意,“怎么了?”

    “就跟平常一样。”

    “我们只有周五早餐吃热蛋糕。”

    米勒缓缓点头,“对。周五吃现烤蛋糕。因为周六和周日早上,你的弗兰克舅舅跟我们一起吃早饭,但他不喜欢现烤蛋糕,所以我们周末早上就不再吃了。弗兰克是玛乔丽的哥哥,一战时他在海军服役,是一名下士。”

    “拜拜。”泰德说。唐从屋里出来跟他会合了,“晚上见。”

    两个小男孩抱着课本,悠闲地朝着位于伯克利中心区的现代化高中走去。

    米勒回到房子里,下意识地在衣柜里翻找他的公事包。它在哪里?该死的,需要的时候总也找不到。那里面有记录了斯罗克莫顿县⑤的全部账户的文件。戴维森要知道他把这玩意儿搞丢了,一定会鬼吼鬼叫的。就像上次在真蓝咖啡馆,大家庆祝扬基队获得系列赛胜利时一样。那鬼东西到底在哪儿?

    他缓缓直起身,回想起来了。显然,他把包放在工作台旁边了。取出研究资料磁带卷后,他把包扔在了那里。那时他还在历史研究所,弗莱明还在跟他喋喋不休。

    他到厨房去找妻子。“那个,”他尴尬地说,“玛乔丽,我今天早上可能不会去上班了。”

    玛乔丽转过身,担心地看着他,“乔治,出什么事了吗?”

    “我就是——完全混乱了。”

    “又过敏了吗?”

    “不,是脑子的问题。上次本特利夫人家的小孩失常的时候,家庭教师协会推荐的那位心理医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在混乱的记忆中寻找着,“格伦伯格,应该是的。地址是医学-牙医大楼。”他走向门口,“我会顺道去看看。有点儿不对劲——很不对劲。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当·格伦伯格是个大块头的胖男人,快要五十岁了,一头棕色鬈发,戴角质边框眼镜。米勒说完之后,格伦伯格清了清喉咙,掸了掸布克兄弟牌西装的袖子,若有所思地问:“找报纸的时候有发生过什么事吗?任何意外的事情?你最好仔细回想一下那一小段时间。你从餐桌旁边站起来,出门,来到门廊,然后开始在灌木丛里找报纸。然后呢?”

    米勒恍惚地揉了下额头,“我不知道,一切全乱了,我不记得找报纸的事。回到房间之后,我的记忆才变得清晰起来。在那之前,我只记得历史研究所,还有跟弗莱明的争吵。”

    “你的公事包又是怎么回事?重新回忆一下那个部分。”

    “弗莱明说,它的样子就像一只被踩扁的侏罗纪四脚蜥。然后我说——”

    “不。我指的是,你在衣柜里到处找,却没有找到它的那个部分。”

    “我在衣柜里找过它,当然没有找到。因为它在历史研究所,在我的工作台旁边。工作台在二十世纪的楼层,靠近我的展区。”米勒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上帝啊,格伦伯格。你想过没有,这一切可能只是一次展览?你,和其他所有人——也许你们都不是真的,都只是展品而已。”

    “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是吧?”格伦伯格带着难以察觉的笑容说。

    “只要不被惊醒,睡梦中的人总觉得自己挺安稳的。”米勒反驳说。

    “也就是说,我只是你梦到的人物。”格伦伯格大度地笑着说,“我还应该感谢你哩。”

    “我来这儿,并不是因为特别喜欢你,而是因为我忍受不了一直想着弗莱明和历史研究所。”

    格伦伯格抗议道:“这个弗莱明。在你去找报纸之前,可曾意识到他的存在?”

    米勒站起身来,在豪华的办公室里放着的舒适的皮椅和巨大的红木办公桌间来回踱步,“我得面对这件事。我现在成了一件过去时代的展品,一件人工复制品。弗莱明说过我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请坐下,米勒先生。”格伦伯格说,他的语调温和却又威严。等到米勒再次坐下,格伦伯格继续说:“我理解你说的话。你有一种笼统的感觉,周围的世界都不真实,像是舞台上的布景。”

    “一场展览。”

    “是的,博物馆里的一场展览。”

    “在纽约历史研究所,R层,二十世纪楼层。”

    “除了这种——模糊的不真实感之外,你还对这个世界以外的人物和地点有明确的记忆。你记得另外一个区域,我们的世界被包含在其中。也许我应该这么说,在那个‘真实世界’里,我们这儿只是个影子世界。”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并不像幻影。”米勒用力敲打皮革椅背,“这个世界完全真实。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我进到这里,只是为了探查一个奇怪的声音,现在却回不去了。上帝啊,我的余生都只能在这个复制品世界里度过了吗?”

    “我想你应该知道,有很多人都有过你现在的感觉,尤其是在面对巨大压力的时候。顺便问一下,那报纸在哪儿?你找到它了吗?”

    “对我来说——”

    “那是不是你烦躁情绪的源头?我注意到,一提到报纸,你就会情绪激动。”

    米勒疲惫地摇头,“算了,不说了。”

    “的确,这是小事。报童不小心把报纸丢进了灌木丛,没丢到门廊处,这让你很生气。它一遍又一遍地发生,而且是一大早,在你出门上班之前。这件小事似乎象征了你在工作场合承受的一系列挫折和失败,甚至象征了你的整个生活。”

    “我才不会在乎什么破报纸。”米勒看看腕表,“我该走了——已经快到中午了。戴维森老头一定会暴跳如雷的,要是我出现在办公室的时间晚于——”他突然住了口,“又来了。”

    “什么?”

    “所有这一切!”米勒不耐烦地指指窗外,“这一整个地方,这该死的世界,这场展览。”

    “我有个想法。”格伦伯格医生缓缓说道,“我就直说了,要是不合适,你尽管反驳。”他抬起那双犀利、专业的眼睛,“看到过小孩玩火箭飞船吗?”

    “上帝啊,”米勒气呼呼地说,“我连在地球和木星之间运输货物的商业货运火箭都见过好不好?它们就在拉瓜迪亚太空港起降。”

    格伦伯格微微地笑了一下,“那继续回答我的下个问题,你工作压力大吗?”

    “你什么意思啊?”

    “那种感觉或许很好。”格伦伯格坦率地说,“活在一个未来世界,有机器人和火箭承担一切工作。你本人只要安享清福就够了。无须焦虑,没有忧愁,也不会有挫败感。”

    “历史研究所的工作足够让人烦心和沮丧了。”米勒突地站起来,“听着,格伦伯格。要么这个世界只是历史研究所R层的一场展览,要么我就是个幻想着逃离现实的中产阶级职员。现在我还无法判断哪一个才是事实。我一会儿以为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过一会儿又会——”

    “我们很容易判断的。”格伦伯格说。

    “怎么做?”

    “你当时在找报纸。沿着房前的小路,一直走到草坪。那件事具体是在哪里发生的?是在小路上?还是门廊上?试着回想下。”

    “我不用费力回想就能知道,当时我在人行道上。我关掉了安全屏障,跨过了栏杆。”

    “那就找到人行道,找准确切的位置,回到原地。”

    “为什么?”

    “这样你就可以证明给自己看了,并没有所谓的‘另一边’。”

    米勒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那要是有呢?”

    “不可能。你自己都说了:两个世界,仅有一个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格伦伯格重重地拍了下他的红木办公桌,“因此,另一边不会有任何东西。”

    “也是。”米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副古怪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然后凝固住了,“你找到了漏洞所在。”

    “什么漏洞?”格伦伯格困惑了,“什么——”

    米勒向办公室的门走去,“我开始明白了,我提出的问题本身就错了。我不该一直试图甄别哪个世界是真实的。”他回头朝着格伦伯格医生苦笑,“显然,两个世界都是真实的。”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到家中。家里没有人。男孩们在学校,玛乔丽去城里买东西去了。他在房子里等待时机,确认没有人能看到街上的情况后,才沿着门前的小路走上人行道。

    他没花多大工夫就找到了那个地点。在停车场的边缘,有一处空隙,那儿的空气中泛着微弱的光芒。透过空气,他能看到模糊的形状。

    他是对的。就是这儿——完整、真实,就像他脚下的人行道一样真实。

    微光中能看到一条被切断的长金属杆,露出了呈圆环形的边缘。他认出这是他为了进入展区而跳过的护栏,护栏后面就是安全屏障了,但安全屏障仍然是关闭的。再往外,就是本楼层的其他区域,尽头是历史研究所的墙壁。

    他小心翼翼地迈步进入那片发光区。他身边的空气像雾一样是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光。模糊的形状变得清晰。有个身着暗蓝长袍的人影正在移动,还有些好奇的人正研究着展品。走动的人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他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的办公桌了,他的磁带播放器,还有成堆的研究资料卷。桌旁就是他的公事包,所在的位置跟他记得的一样。

    他正想跨过围栏去取公事包时,弗莱明出现了。

    当弗莱明走近时,米勒本能地从两个世界的连接处退了回去,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弗莱明脸上的表情。不管是因为什么,米勒已经回到了展区的世界,稳稳地踩在水泥路面上。弗莱明停在了连接处的另一侧,涨红了脸,嘴唇因为愤怒而扭曲。

    “米勒,”他大声地说,“你给我出来!”

    米勒笑着回答说:“行行好,弗莱明。麻烦把我的公事包丢给我,就是我桌旁那个奇怪的东西。我给你看过的——记得吗?”

    “别再耍花样,老实听我说!”弗莱明恶狠狠地说,“你麻烦大了。卡尔纳普已经知道了。我必须得向他报告。”

    “干得漂亮,真是官家忠诚的走狗。”

    米勒低头点燃他的烟斗。他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大团灰色的烟雾。烟雾飘过连接处,飘进R层。呛得弗莱明一边咳嗽,一边后退。

    “那是什么鬼东西?”他质问。

    “烟草,他们这边的东西。这玩意儿在二十世纪很常见。你不会了解这些的——你研究的时代是公元前二世纪,古希腊时代。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那个时代。他们那时候没有完善的管道铺设技术,人的平均寿命也很短。”

    “你在扯些什么?”

    “相比之下,在我研究的这个时代,平均寿命就长得多了。而且,你真应该来看看我们这里的浴室,贴着黄瓷砖,还有淋浴。历史研究所的休闲中心可没有这些。”

    弗莱明气哼哼地嘟囔说:“也就是说,你打算留在那边?”

    “这地儿挺好。”米勒轻松自在地回答,“当然,我在这里属于社会中上层。我跟你讲讲这边的生活吧:我有个漂亮的妻子——在这个时代,婚姻是合法的,甚至是神圣的。我有两个不错的孩子,都是男孩,他们这周末要去俄罗斯河边野营。他们跟我和妻子生活在一起,我们有他们的完全监护权。国家无权干涉他们的成长。我还有一辆崭新的别克——”

    “幻象!”弗莱明怒斥,“都是心理妄想。”

    “你确定?”

    “你这该死的白痴!我一直都知道,你这人过于自我,根本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你和你的复古怪癖都见鬼去吧。有时候,我为自己的理论专家身份感到羞耻,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工程部门。”弗莱明的嘴唇在颤抖,“你知道吗?你疯了。你站在一片属于历史研究所的人造展品中。这些都是由塑料、电线和各种架子搭成的,只是过往时代的复制品、模仿品。你却宁愿待在那里,而不肯面对现实。”

    “真奇怪。”米勒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自己刚听过同样一番说教。你应该不认识那位格伦伯格医生吧?他是位著名的心理学家。”

    卡尔纳普总监带着他的那群助理和专家赶到现场,对他来说,这已经算是轻装简从了。弗莱明迅速退开。米勒发现自己见到了二十二世纪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他笑笑,伸出一只手。

    “你这个疯狂的混蛋。”卡尔纳普怒吼道,“自己给我滚出来,要么我们就把你拖出来。要是到了那一步,你就彻底完蛋了。你知道他们会对重度精神病患者做什么,他们会给你强制执行安乐死的。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从那个虚假的展区——”

    “抱歉。”米勒说,“但这里不是展区。”

    卡尔纳普严肃的脸上突然显出惊讶的神色。有一会儿,他强大的气场消失了,“你是想说——”

    “这是一扇时间之门。”米勒小声说,“你没办法拉我出去,卡尔纳普。你根本碰不到我。我身在过去的时代,在两百年前。我回到了曾经存在过的时间点。我发现了一座桥梁,利用它逃离了呈线性的时间系统。你奈何不了我的。”

    卡尔纳普和他的专家们凑到一起,迅速开了个技术研讨会。米勒耐心地等待着,他有足够的时间,他已经决定了,下周一再去上班。

    过了一会儿,卡尔纳普再次来到连接处前,小心翼翼地远离安全护栏,“你的理论很有趣,米勒。这正是精神病人的特异之处,他们会给自己的幻象合乎逻辑的阐释。先验合理性,你的概念看似可靠,内在逻辑一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可惜并不是真实的。”卡尔纳普重拾了信心,现在的他好像很享受这次谈话,“你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是的,这个展区极为逼真。你的工作一直都做得不错,你的展区在细节的真实性上无与伦比。”

    “我一直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米勒嘟囔道。

    “你穿样式复古的衣服,说话方式也像个古代人。你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回到过去,沉浸在自己的研究当中。”卡尔纳普用手指轻敲护栏,“这样太可惜了,米勒。要是毁掉如此逼真的展品,真的是非常可惜。”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米勒过了一会儿说,“我当然也觉得相当可惜。我一直为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骄傲——不愿意看到它被拆除。而且这样做,对你们没有任何益处,无非是关闭了一条时间隧道而已。”

    “你确定?”

    “当然。这个展区只是一座桥梁,是连接过去的一条纽带。我的确是通过展区回到了过去,但现在我已经不在展区中了。”他畅快地笑了,“拆除展区也抓不到我,只会把我困在过去。你要是想做,就动手吧。我并不想回去。我真希望你能看看这边的世界,卡尔纳普。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自由,充满机遇,政府的权力有限,还必须对人民负责。如果你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可以辞职。这里也没有强制安乐死。过来看看呗,我介绍我的妻子给你认识。”

    “我们会抓到你的。”卡尔纳普说,“毁掉你幻想中的一切。”

    “我觉得,我‘幻想’中的人物大概不会为此忧心的,格伦伯格肯定不会,玛乔丽应该也不会——”

    “我们已经在做拆除准备了。”卡尔纳普平静地说,“我们会慢慢来的,不求一蹴而就。这样,你就有机会欣赏到我们是如何科学地毁掉你的幻想世界的,顺便领略一下末日之美。”

    “你们在浪费时间。”米勒说。他转身离开,沿水泥路踏上砾石路,然后来到小屋门廊。

    到了客厅,他一下子倒在安乐椅上,打开电视。接着去了趟厨房,拿来一罐冰啤酒。他乐呵呵地回到安全又舒适的客厅中。

    他坐在电视机前,发现低矮的咖啡桌上有件东西,卷作一团。

    他苦笑起来,这不就是他找了半天的晨报吗?玛乔丽把它跟牛奶一起拿进来了,就像平常一样。但显然,她忘记告诉他了。他满足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拿起报纸。他安然自若地打开报纸,读到了加粗的头版头条:

    俄罗斯研制出钴弹⑥

    全球末日近在眼前

    (郝秀玉译)

    ①这是作者设想的一种未来公用交通工具,类似于出租车,并非生活中所见的公交车。

    ②原文“Gorning”,故意把日常的问候简化了。文中还有些类似的表达,不再一一注明。

    ③季节性过敏鼻炎。

    ④救世军是一个于1865年成立,以军队形式作为其架构和行政方针,并以基督教作为信仰基本的国际性宗教及慈善公益组织,以街头布道和慈善活动、社会服务著称。

    ⑤美国得克萨斯州中北部的一个县。

    ⑥只存在于设想中的核武器。钴-60衰变产生的射线会破坏生物DNA,地球生物会在短时间之内全部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