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空中就看见下面是一栋连屋顶都塌了的长条形建筑物的废墟。阿里埃尔和沙拉德在这栋建筑里一个房间的断垣残壁中着陆,惊起了栖息在各个墙角里的蝙蝠,它们像一片黑云般地腾空而起。它们久久在空中盘旋,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两个逃亡者找了个躲风避雨的一小块地方,搂抱着睡着了。
朝霞初现,阿里埃尔先醒了,他怕惊动沙拉德,就蹑手蹑脚地起来,从墙上一个豁口爬了出去,四下里张望起来。
太阳还没有露头。地上飘荡着一团团轻纱般的薄雾,宛如被乍起的晨风惊扰的夜之幽灵。花草树木上挂满大颗大颗的露珠。满目疮痍的废墟给四周的景色添上缕缕悲凉之气。一株不像样的老树,用它一根根滑滑腻腻的粗根拱开一道道犬牙交错的墙缝。开花的灌木丛中间或露出残颓的墙头。两根半坍塌的柱子显示那里原是大门。从门口有一条林荫小道直通河边。绿荫下露出几个坟头似的小丘。堤岸被浸塌的一汪池水在雾中闪着微光。池水四溢,流成条条小溪,池底则成了芫荽扎根的沃土。芫荽花的芳香弥漫了整个园子。园子尽头是一块不大的玉米地,地头上有一间稻草顶的小茅屋。粘土墙已被一场场暴雨浸得发黑了。
朝霞把晨雾染红。鸟儿啁啾鸣啭,鸦巢也苏醒了。第一道阳光把灌木叶上钻石般的露珠儿点燃。阿里埃尔望着一颗亮晶晶的小圆点儿出了神,但它转眼就踪影皆无。贪婪的太阳吞噬了它。阿里埃尔顿觉悒悒不乐。美景易逝,欢乐难留……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沉思起来。
苏醒的白天发出的声音响动,不容他凝神细思。
玉米地旁的那间小茅屋里,走出一个穿着长袍的老头儿,他嘴里哼着小曲,开始干起每天清晨要干的活儿来——给自己的小屋抹上一层新泥。
很快又从茅屋里走出一个少女来,她身上曾经是淡蓝色的纱丽已经褪成灰白色。少女的一头乌发编成了辫子。她手里端着一只铜盆和一个小锅。每走一步,她手里的器皿和她手上和脚上的镯子就叮叮当当响上一下。
姑娘有些害怕地朝废墟这边瞅了一眼。阿里埃尔担起心来。难道这些人看见了他和沙拉德从天而降?
姑娘走到小溪边,用沙子擦洗炊具。
“到我这儿来呀,亲爱的,”阿里埃尔听见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不由一哆嗦。他回过头来,隔着渐渐淡薄下去的雾气,看见水池对岸有个小伙子,正泡在齐腰深的水里;站在岸上的是条眼神温驯的大水牛。水牛好象是听从了小伙子的召唤,大声出了口气,慢慢下到水池里,宽阔的胸膛激起一圈圈涟漪。小伙子开始尽心尽意地给它洗刷,水牛惬意地打了个响鼻,慢吞吞地晃悠着脑袋。
是不是这个小伙子引得老头和姑娘朝废墟这边张望?小伙子和姑娘确实交换了个眼色,但谁也没说话。
小伙子给水牛洗完了澡,就牵着牛走出池塘,他瞥了姑娘一眼之后,在发亮的牛皮上拍了拍,沿着绿草丛生的小路走了。姑娘一直目送着他和牛消失在灌木丛之后。
“师兄!阿里埃尔师兄!你在哪儿呀?”响起了沙拉德的叫声。他醒来之后见阿里埃尔不在身旁,就慌了神,忙跑进院子。“哎呀,原来你在这儿!师兄!我肚子饿了,师兄!饿极了!”
阿里埃尔发现,那个姑娘一见沙拉德,惊得掉了盆、扔了锅,撒腿就朝茅屋里跑。身上的纱丽拍打着双肩和后背,下摆随风飘起,露出结实黝黑的小腿,镯子也叮叮当当地大声响了起来。老头儿瞅了姑娘一眼,也慌忙扔掉手中的泥巴,赶紧躲进了茅屋里。
“瞧你干得好事,沙拉德,”阿里埃尔从灌木丛中站起身来,“我们被人发现了。”
“对不起,师兄,可是我见你不在身边就吓坏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是逃跑?还是飞走?”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沙拉德老老实实地说,“不过我非常非常想吃东西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饿过,连腿肚子都饿得发抖了。我们从昨天起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吃东西……也许我们能从他们那儿讨来一点儿米饭?”
阿里埃尔心里想道:“这地方很偏僻,恐怕不会有皮尔斯的同党。再说,万一真有点什么事,可以马上飞走。沙拉德说得对,是该去找这个农民要点吃的。”阿里埃尔自己也感到又饿又累。累成了这样,他也许连飞都飞不起来。
就在他寻思的当儿,茅屋门打开了。老头出现在门槛上。只见他双手端着个木盘子,盘里放着两只碗,臂弯里还夹了一条草席。那个少女跟在老人身后,向前张望着,她已经换了件红色的新纱丽,手里还拿着一个花环。他们十分庄重地沿着玉米地边朝废墟走了过来,老人在前,姑娘在他后面跟着。
阿里埃尔和沙拉德手拉着手,默默等着看接下来会怎样。
走了不到70步,老人就停下脚步。少女从他臂弯下取过草席,把它在地上铺开,老头儿把木盘放到草席上。然后,这一老一少对着阿里埃尔一躬到地。
“您好,上天的使者!虽然我不知您是哪路尊神,但请允许我孙女儿用头换一挨您的脚尖。请您为我们祝福吧。高高在上的神不会因接近贱民而受到玷污。如果我们不配得到您的祝福,那么请赐予我们欢乐——接受我们纯洁心灵奉献给您的食物。”
阿里埃尔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老人干吗这样毕恭毕敬?而沙拉德贪婪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本盘子,他推了阿里埃尔的腰一下,悄悄说道:
“我们过去吧,师兄!我看见盘子里的是油炒饭和牛奶!……”
阿里埃尔朝老头儿走过去。与此同时老人和少女开始后退回避。
“谢谢你们,好心的人,”阿里埃尔答道,走近放在地上的木盘子,“你们为什么要躲开我们?我们很高兴分享你们的早餐。沙拉德,把盘子拿起来,对,还有草席,拿到屋里去!”接着又小声嘱咐沙拉德道:“我没有弄清楚之前,你千万别动吃的东西。”
老头儿和孙女不再后退了,站在那里连连鞠躬。当阿里埃尔和沙拉德走到他们跟前时,姑娘红着脸,哆嗦着双手把花环递给阿里埃尔,羞答答地嘴里不知嘟囔了两句什么话。
阿里埃尔鞠了一躬,接过花环来,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们走到茅屋跟前,老人容光焕发地绕着自己的家走了一圈,把贵客引到不大的凉台上。靠凉台的那堵墙已经被油灯的火焰熏得漆黑一片。
姑娘把席子铺开。沙拉德把木盘放到地上,大家围在四周坐下。
“洛丽塔,快把糖蜜和卢奇饼拿来,再添点米饭,”老头儿吩咐道。可是,姑娘似乎看阿里埃尔看得出了神,而阿里埃尔也凝视着她那双用炭黑描过的深褐色大眼睛。
“洛丽塔!”老人又说了一遍。
姑娘打了个哆嗦,这才跑去做老人吩咐过的事。
“你们请用卑贱的奴仆奉献的饭食吧!”
沙拉德用不着人家再请第二遍。阿里埃尔也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可惜没法把米饭弄酸点儿,没有青芒果的汁呀,”老头继续说道,“我园子里倒是长着几棵芒果树,”他用手指了指,“可惜我够不到果子喽。”
阿里埃尔朝老人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问道:
“请问老爹尊姓大名?”
“尼兹马特,”老人答道,听见客人称他为老爹,他非常激动。
“附近还有没有人家?”阿里埃尔问道。
“只有树丛后面住着一个叫伊什瓦尔的小伙子和他的瞎妈妈。”
“大概我刚才见过的就是他,”阿里埃尔寻思道,“这小伙子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是个好人。连对自己的水牛都是那样温和……”
阿里埃尔打量了一下凉台和芒果树之间的距离,说道:
“我这就去弄几个果子过来。”
他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就那么保持着坐姿腾空升起,到了比房顶高之后,便朝着芒果树飞去。
他感到异常轻快。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空中任意飞翔,身上没有负担,心里充满欢乐,真想放声歌唱,再翻它几个空中筋斗。他飞临一棵老树上空,来了个俯冲,边飞边伸手扯下一把树叶,扔得哪儿都是,感到很好玩。他又飞到芒果树前,在沉甸甸的大树叶上方兜了一圈,就降下一点儿高度,直着身子悬在半空,就跟站在地上一样稳当,接着就开始采摘树枝上那些像鹅蛋般大小的橙黄色果实。摘了几个果子之后,他来了个“燕子入水式”,飞回了凉台,惊起了房顶上的几只鸽子,吓跑了一只在凉台旁的孔雀。
尼兹马特伸开两条胳膊趴在地上,洛丽塔呆呆地坐在地上打翻了的大碗、卢奇饼和木盒旁边,这些东西显然是她失手落到地上的。只有沙拉德乐得脸孔通红,眼睛发亮,一边笑,一边拍着自己的膝盖。瞧他朋友把人家吓成了什么样!阿里埃尔见把姑娘吓得惊慌失措,把老人唬得错愕不已,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对不起,我好象把你们给吓着了,”他说道。
“我的光明,眷顾的明眸!光明温暖了我的心!你使我浑身充满欢乐!啊,九天之主哇!你的荣耀沐浴了我!啊,化身罗摩和克里希纳的伟大的毗湿奴①神!莫非我这双从未见过生活欢乐的眼睛,有幸看到了你的第十个化身?”尼兹马特跪着向阿里埃尔伸出双手。
①毗湿奴,吠陀教的太阳神,在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中是伟大的守护神,主要被描绘为给人类带来恩惠的种种形象,罗摩和克里希纳都是他的化身。
“我……不,不,尼兹马特老爹,我不是毗湿奴!我是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凡人。只不过我会飞罢了。有人连问也没问我,就把我变成这样了。你知道,人坐上飞机也能在天上飞,你并不把他们当成神仙。会飞的还有苍蝇、蜻蜓、鸟儿……”
但阿里埃尔看出老人家不相信他的话,他之所以不相信这些话是不愿失去见到神的喜悦。也许,他没有什么理由夺走老人这点儿欢乐。
“行,好吧,随你把我看作谁就是谁吧,可你得像对待凡人那样对待我。我命令你这样做!坐到我身边来,一块吃饭吧。让洛丽塔也来吃。给我讲讲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好不好?”
“听从您的旨意!”老人回答道,“坐下吧,洛丽塔,吃吧,”他吩咐孙女说,“让你的心儿也高兴高兴!”
尼兹马特讲起了他自己的生活。
他属于贱民中等级最低的人。寺庙的大门对他是关死的。他不能到公井里去打水。遇见高等种姓或同一种姓等级比他高的人时,他必须退避三舍,躲到路旁,哪怕身后就是烂泥塘也得如此,以免呼出来的气息乃至目光会玷污那些高等的人们。他和他的一家子一辈子忍饥挨饿。
他的大儿子是他的掌上明珠,本是他老来的指望,可惜在满20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老伴请来巫师,那个术士又是用烧红的烙铁烙病人,又是念咒,折腾了整整一夜。结果还是附在儿子身上的凶神占了上风,儿子临天亮就咽了气。这是神的意志啊。
后来,老伴、二儿子和他媳妇还有孙子都先后死于霍乱、疟疾和饥饿。活着的只剩下孙女洛丽塔。就连她的丈夫也死了。
“洛丽塔是寡妇?”阿里埃尔惊讶地问,“她多大了?”
“就快满15啦。都守了3年寡了。”
“那洛丽塔为什么不穿寡妇的白丧服?为什么不剃掉头发?为什么还戴着玻璃镯子?为什么她丈夫的亲戚不把这些镯子敲掉?”沙拉德问了一连串为什么,对于这个国度的风俗习惯,他懂得比阿里埃尔要多。
“我们太穷啊,穷得都顾不上这些礼仪习俗了。再说,洛丽塔的亡夫也没有什么亲戚,”尼兹马特回答说。“邻家的伊什瓦尔喜欢洛丽塔,”听见这话,少女垂下了眼睛,脸涨得通红,“他打算娶她。可他的母亲不同意儿子像眼下那些忘掉老规矩的人一样娶个寡妇回去。那个瞎婆子还记者从前把寡妇活活同丈夫尸体一起烧掉的时候呢。当初她自己本来也得跟她的死鬼丈夫一起烧掉,但洋大人不允许这么做了。不过老太婆还是死守老规矩:寡妇不能再嫁。就这一条给我们国家添了多少寡妇哇,”尼兹马特叹了口气,“我们家的香火就要断了。”
阿里埃尔沉思起来。这一切在丹达拉特学校可听不到。他很想问问洛丽塔喜不喜欢伊什瓦尔,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这是担心洛丽塔会更窘呢,还是害怕从她嘴里听到肯定的答复?……
为了换个话题,他又开口问道:
“这片废墟是什么?”
“这儿以前是个靛蓝染料厂,”尼兹马特回答,“厂主是个洋人,他心狠手辣,简直就是用工人的鲜血造靛蓝。他花钱买通了本地一位叫拉贾古马尔的拉甲①,拉甲把我们农民的土地夺走,给了洋人。失去土地的农民为了不至于饿死,只好去工厂做工,也顾不上什么种姓的区别了。我也在靛蓝厂里干过。当时邻村的几个穆斯林和农民曾要求归还他们的土地,可守着靛蓝怎么种地呢。洋老板不但在男工,也雇女工,甚至从老头儿到七岁的孩子也都雇。工人一批批死掉。后来,洋老板自己也死了。有人说他是害疟疾死的,也有人说他是叫毒蛇咬死的。还有一种说法说他是被一个穆斯林掐死的。三个村子里活下来的只剩下我跟孙女,还有瞎塔拉跟她儿子伊什瓦尔。招来的工人都四散走了。工厂塌了。现在灌木和野花越长越多,眼看就要把废墟给盖住了。大自然母亲正在医治土地的伤口。等洋老板一死,”尼兹马特又接着往下说道,“拉甲就宣布再把土地租给我们。他也好歹能有点儿进项。可惜现在是地多人少,只剩下我们两家了。虽说租金倒不算太贵,可塔拉和我都只能租下小小的一块……要是两家并成一家过日子的话……”
①拉甲,印度土邦王公的称号。
老头儿住了嘴。阿里埃尔默不作声。沙拉德吃完了最后一块卢奇饼。洛丽塔垂下眼皮偷偷瞧着阿里埃尔。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这使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