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马车被安排进驿站里一处避风的空房里,萧焕也就不用再下车安睡。
和苏倩以及石岩商量好要做的事,我返回到车内,萧焕的鼻息细微而平和,正在熟睡。
他的脸半埋在阴影中,鼻梁挺直,睫毛安然地合在一起,微微翻翘。
目光贪恋的留在他的脸上,火烛咝咝地燃烧,烛焰凝住了一样,没有丝毫的抖动,仿佛时间都已经静止。
眼睛盯着他的脸,我不愿移开分毫,他睡得很熟,几乎近似晕死。
突然想到,他察觉不了宏青在向我偷偷传信是也理所应当的,以他现在的状况,别说细致入微地洞察身旁的情况,就连每天保持那么一会儿清醒,都是很艰难的吧。
连神志都不能随心保持,每时每刻地挣扎着活下去,这样活着,是不是很累?
犹豫了一下,我站起来,轻轻走到他面前,跪下之后,俯下身子把嘴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他的嘴唇很柔软,带着微凉的体温。
他没有知觉,依旧昏睡。
我和衣躺在他身侧,头轻轻靠在裘被边缘,合上眼睛很快睡去。
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在走了,车厢在行进中微微摇晃着。
我睁开眼睛,才发现我枕在一只银狐皮做成的软垫上,身上也暖暖的,已经有人帮我将一领猞猁裘盖在我身上。
我坐起来,看到车厢另一侧,萧焕披了一领雪狐大氅,正就着已经调亮的灯光,俯在小几上写着什么。
车厢有些颠簸,他微微咳嗽着,一手扶纸,凝神看着笔下,写得很慢。
这一刻真是慵懒又安逸,我侧躺过来,用手臂支起头看着他:“师父,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他停笔转头看了看我,深瞳中带着淡淡的雾气,笑:“怎么问这个?”
我晃晃头:“萧千清长得那么美,可是你和他站在一起,却让人觉得,不知道是该多看他两眼好,还是该多看你两眼好。这不就是说,你长得也很好看?”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我没留意过这样的事情。”
我扬扬眉:“嗯?怎么能没留意过?”说着突然想起来:“对了……我们在江南第一次遇见,我开口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第二句就是,你长得可真好看。”这么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那时候眼睛都快贴到你脸上了,是不是很像女色鬼?”
他笑着摇头:“倒不是女色鬼,我那时在想,这个小姑娘这种看法,难道我是什么吃食,她准备要把我一口吞到肚里去?”
我哈哈笑出声来:“简直像要把人吞了,还不是女色鬼?”
说完我停下来,笑了笑:“师父,说起来你是我看到的第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我原来对你,是迷恋更多一些吧?”
他有些意外我说的话,“嗯”了一声,笑了笑没再接口。
我坐起来,扬起头看他:“师父……我们再行一次房事,好不好?”
他猛地抬头,愣住。
我看着他笑了下:“你这次来……是存了必死之心吧?这一年来,我一直对外谎称我怀了身孕,可是你也知道,我并没有怀上你的孩子。如果这次你回不去了,我想起码我可以为萧氏朱雀支留下一点血脉。”
他的神色不变,还是沉默着。
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同意时,他突然说:“好。”笑了笑,他面容还是寂白如雪,唇角挂着依稀的暖意,“白天我不习惯,晚上可以吗?”
“可以,”我忙回答,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又笑了笑,不再说话,转头提起几上的毛笔,继续在案头的那张宣纸上极慢地写字,才刚写了几笔,他提笔的手就抖了抖,肩膀微微耸动,一口血吐在了纸上。
殷红的血迹在雪白宣纸上快速晕开,不同于他常咳出的那些泛着紫黑的淤血,这口血居然是纯正的红色,鲜妍如朱,夺目的妖艳。
我吓得全身一冷,忙过去扶他:“师父,怎么了?”
他摇摇头,轻咳着笑了笑:“没关系。”把桌上沾了血的宣纸团起来扔到一边,仍旧笑着,“可惜了这张纸,又要重写了。”
他在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淡漠的笑脸,我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看到几上砚台中的墨汁已经快要凝固,我连忙去加水研磨。
他扶住小几微微养了养神,从身旁嵌在车壁上的小架内抽出一张新纸,在桌上铺好。我把磨好的墨汁捧上,他蘸了墨,一边低低地咳嗽,一边重新一笔一笔地开始写字。
他在写的是凤来阁中的各项状况,从凤来阁各地钱庄银铺的总数,到阁中各位堂主坛主的脾性癖爱,事无巨细,用小楷写了满满一大张宣纸,一直写了两三个时辰。其间他两次咳嗽得厉害,我叫他休息一下,他却总是笑着摇头。
等他写完睡下,也到了下午,雪一直在下,我们的车马走得不快,中午在一个驿站内停了一会儿,接着赶路。
一路上又遭受了两次伏击,不过这两次伏击的刺客都不是什么高手,刺客的水平也没什么长进,都很快被平息,根本没有惊动萧焕。
这样走着走着,黄昏前我们又来到了一座城镇。
车在驿站前停下,萧焕正在休息,我走出马车找到苏倩。
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就说:“晚上和师父睡在一起也就罢了,连白天都和师父腻在一起,你真的只是阁主的弟子?”
到了现在,谁都知道那个师父和弟子的身份,不过是个笑话。
但如果萧焕和我没有这个身份来做遮掩,就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彼此。
我勉强笑了下:“他一天都没吃什么,你帮我找一口砂锅,我来熬点粥。”
苏倩倒也不再消遣我,转身就去了。
拿到沙锅,我去驿站里找了个小炭炉,把盛了半钵清透雪水的沙锅放到炭火上,我什么材料也没有用,只是抓了一把香米,淘好之后放到锅里。
红泥小炉中的火苗突突跳动,米粒的清香从锅盖中慢慢溢了出来。
身边多了个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苏倩也在小炉边的矮条凳上坐下:“阁主今天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还是咳嗽,吐了一次血。”
苏倩叹了口气:“其实你过来也好一些,你没来时,就算身子再差,他也没让别人进过马车。”
我看着红彤彤的火苗,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问:“萧大哥的眼睛怎么了?”
苏倩一笑:“我还以为你没看出来。”
“刚开始没注意,后来看到了,”我笑了下,“连写个字都那么吃力。”
“你去京城前那几天,就时不时会看不清眼前的东西,”苏倩不再绕话,回答说,“郦先生说是毒气侵蚀的结果,会越来越严重。”
我轻轻应了声,怪不得那双深瞳总像蒙着层淡淡的雾气,怪不得这两天他看我的时候,总要很吃力地凝神来看。
苏倩突然开口:“我曾是天山派的弟子。”
上次在行宫,郦铭觞就说过她是天山老怪的什么人,我当时虽然有点奇怪,却没细问,现在她自己提了起来,我就认真听着。
“天山派的弟子,从年幼起就要和同门争斗,如果太弱,就会被杀。”苏倩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的是别人的事情,“我实在不喜欢那里,就逃了出来,却被认出天山派弟子的身份,被中原武林的人追杀,是阁主救了我。那时阁主还是孤身一人,他将我救醒后,看着我愣了许久,才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做江湖的主人。”
萧焕那时应该在积蓄自己的力量,用以对抗灵碧教的势力,苏倩大概是被他收服的第一个人。
苏倩说着勾了下唇角:“我当然是回答要的,天山派弟子都崇尚强者。阁主是我见过的人中,唯一可能会胜过我娘的人。”
她看到我有些惊讶的目光,就说:“天山老怪就是我娘,不过我就算是她的女儿,在天山上也和普通的弟子并无二致,一样要靠残杀同门来获取地位。”
“没有阁主,就不会有今天的苏倩。”她说着,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所以你要记住,阁主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最好别让他在你那里出差错。”
这个威胁还真严厉,我笑着点头:“好,我知道。”
等粥熬好,我把米粥盛到木碗中,端着碗钻进马车。
我把碗放在车内的小桌上,抱住萧焕的肩膀,扶他坐起来。
被我扶起来,他的睫毛动了动,张开眼睛低咳了几声,向我笑了笑:“苍苍,天色晚了么?”
“还早,”见他神色还好,我就扶他靠在被褥上,端起碗促狭地笑了笑,“师父,你开口就问天色是不是晚了,难道你已经等不及了?”
他微微一愣,低咳着笑笑:“如果你觉得可以,现在就开始也可以。”
都没有脸红害羞,这么坦然地说现在就开始?我的脸倒一下热了起来,清咳一声,“先得让你吃点东西,”说着眨眨眼睛看他,“我说,你身子这么弱,不会中途昏倒吧?我会尴尬的。”
他咳嗽着轻笑起来:“我尽力。”
尽力?这话里没有别的意思吗?我脸上越来越热……怎么让他淡淡两句话就把先机占尽了?弄得现在我才是手足无措的那个?
冷静!我偷偷吸口气,笑脸灿烂:“既然阁主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不敢再想着用言语挑逗他,赶快把粥碗移到他面前:“吃些粥吧。”
他微皱了皱眉头,看到眼前煮得很烂的清粥,他还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咳了咳说:“你放下吧。”
我放下来,这粥肯定就只能放凉倒掉了。
我才不管他,舀起一勺粥吹凉了放到唇边试试,觉得温度适中了,送到他唇边:“稍微吃一点,不要勉强。”
他这才低头吃了一口,我用手帕擦去他额头的汗珠,喂他将白粥吃完。
我笑了笑:“还适口吗?你想吃什么?就是这样的白粥?或者加点作料会好一些?”
他有些意外:“粥是你煮的?”
我抬头笑笑:“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他点了点头,笑着:“还能应付。”
我笑,将药碗推到他面前:“这个也要吃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惶——果然还是最怕苦。
看他终于十分艰难的皱着眉喝完那碗药,我把两只碗都收好到外面洗干净,接着端了早就准备好的热水和擦身布进去,把水盆放下,看着他笑了笑:“你自己脱还是我脱?”
他愣一愣,轻摇了摇头,很快自己动手开始解衣衫,边解边垂下睫毛,脸上还是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忍住笑,把白色的棉布浸泡在热水中烫透,捞起来拧到半干,然后从脖子起,一点点地替他抹身,边抹边想到这一路上不能沐浴,不知道天天是谁帮他擦身的,就问:“前几天都是谁替你擦身子的?”
他有些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低声回答:“我自己,石岩会帮忙。”
我突然想到什么:“石岩是从你很小,还没登基的时候就跟着你了吧?”
他点头:“石岩是父亲派来陪我练武的伴当,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恶狠狠地拧擦身布,这个看起来很老实的石岩,居然不声不响占了萧焕那么多便宜。
细细替他抹身子,我脸上也渐渐开始发烧,灯光下他的皮肤很光洁,身体堪称完美,除了胸前的那个伤疤。狰狞而细长的一条,是我当年刺中他留下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两个之间的误解越来越深……除了短暂的甜蜜之外,都是痛苦的回忆。
所以我现在要求的这些……其实也并不过分吧?
将我自己的衣衫也解开,用清水清洗好,我转过身去,俯在他胸膛上,鼻尖轻轻的,一路点过他的锁骨、喉结,下巴,颌骨,最后停在他的耳垂边,无声地笑了:“我鼻子有点凉吧。”
他微微的点头,手臂搂住我的腰。
我轻吸一口气:“我们开始吧?”
他再次点头,轻轻的,怕惊碎了什么一样。
我的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背,他的胸口隐隐的,是淡漠的温暖。
再也不迟疑了,我抬头,压住他的嘴唇,舌与舌交融在一起,呼吸慢慢稀薄,心脏鼓噪似的跳动,每跳一下,好像就要冲出胸腔。
手疯了似的移过他的胸膛,一路向下。
手腕被他捉住,他的眼睛盖了过来,蒙着薄雾的深瞳之下,有着星夜一般的灿烂,占满整个视野。
身体被慢慢放平,他微凉的指尖点过脖颈,轻轻下移,披散的长发铺洒在我肩头。
他的手臂搂着我的腰,轻吻顺着我的脖子点下去,细碎的阳光一样的,带过点点涟漪,让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抱住他的身子,我笑了笑,声音里仿佛点了火,有些嘶哑:“会不会累?”
他没有说话,手指插进我的头发中,把我轻轻揽在怀里。
连眼角也湿润起来了,我把手臂收紧,搂住他的脖子,每一次和他拥抱,我都会颤抖,像是不受控制一样,身体就开始颤抖了,如同是灵魂也在颤抖。
我是那么害怕失去他吧,无论哪一次,都那么害怕。
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他胸口的伤疤凸凹的抵着我的脸颊,轻轻的笑着合上眼睛,这一刻,除了他和我呼吸声,天地间的一切都是静的,连车外一直飘落的大雪,都没有一点声息。
只有怀抱中稀薄的温暖,在一点一点扩大,慢慢的围住身心,充盈这片寂静的空间,大到无限。
这寂静的雪夜,能不能够持续得再久一点?
我慢慢在他的臂弯里睁开眼睛,在他紧闭的眼睛上吻一下,他微蹙了蹙眉,还是沉睡。
昨夜的那场□□其实非常温和,但他已经累极,一直睡得很沉。
起身走到车门处,门外真是安静,我从皮帘里探出头,雪花凉凉地落在鼻尖上,触目所及,是茫茫无边的雪野,一直延伸到天际。
没有一个人,除了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和骏马啃食草料的声音之外,空旷无人的雪原中一片宁静。
我们不是那个城镇的驿站外,也不是在赶往博格达峰的路上,这里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在昨天晚上拜托苏倩,让她在萧焕睡熟之后,带上充足的食物和喂马匹用的草料,把我们连车送到戈壁滩的最深处。
不断飘落的雪花可以最好的消灭踪迹,到现在为止,我们沿途留下的车辙已经消失无踪,沙漠是最好的藏身地点,即便是最厉害的追踪高手,也难以在如此广阔的戈壁上找到我们,而在沙漠中生存最必须的水源问题,因为满地的积雪恰巧就可以轻易解决。
苏倩他们将用另一辆马车伪装成萧焕还在的样子,继续向博格达峰进发,吸引所有的攻击,而我和萧焕,将安逸的在这个地方休息,直到大雪停止,水源消失。
我扬起嘴唇,无声的笑了,很久很久呢,只要雪不停,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几天几夜,好几十个时辰,无数个瞬间,很久很久。
身后传来窸簌的声音,萧焕好像终于醒了,他来到门口,伸手想掀皮帘:“这么静,还没有出发么?”
我不回头,霸道的把他的手按回去:“外面凉,不准出来。”
他突然有些明白,再次伸过手来:“苍苍,这不是在驿站外,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接着把他的手摁回去:“说了外面凉,不准出来了!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男宠,不准有意见!”
我扬起头,看着漫天寂静零落的飞雪,忽然笑了:“萧大哥,你说为什么这么凉的雪花,这么静静飘着,你却会觉得它很温柔,就像是从天空中撒落下来的温柔,又多,又温暖。”
宽大的砂岩孤单地擎直在戈壁滩上,我们的马车停在避风的岩石后。
袅袅的白烟升起,在飘落的雪花中慢慢升高,我翻翻炭火上烤着的肉串——这已经是第五串了。
我们的马车里储存了各种食材,我甚至还找到了几块新鲜的肉。
所以我就生起炭火,用竹签串了切好的羊肉烤肉串,前几串不是太老,就是太硬,食物又不能浪费,都被我吞到了肚里,现在这第五串肉,色泽慢慢变成了金黄,香鲜的肉味飘了出来,总算有希望成功了。
身后马车的皮帘掀开,萧焕的声音带着笑:“肉瘾过够了没?我的笔好不好用?”
我边翻肉,边不屑地“哼”了一声:小肚鸡肠的家伙,我不就是找不到串肉用的东西,所以就把他的一支毛笔拆了削成竹签了,值得这么念念不忘?虽然那是支湖州紫竹狼毫笔。
心里嘀咕,手下一点都不慢,一眼看到肉串上已经滴下了亮晶晶的油滴,我撮起盐巴作料洒上,再翻一翻,就算出炉。
我先咬了一口,口感又鲜又嫩,害得我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我赶快托着肉串,献宝一样跑过去递到萧焕身前:“这串很好吃,快咬一口!”
他笑笑:“油烫,小心伤到手。”说完张口斜着撕下一块肉,慢慢咀嚼。
看着他文雅到随时可供人瞻仰的吃相,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看看我,等嘴里的肉块咽下去了才问:“怎么了?”
我笑得眼睛都快眯上:“突然想起来,去年冬天在库莫尔那里,真难为你能扮成赵富贵那样的人,装粗鲁装的很辛苦吧?”
他也是一笑:“扮成那样最不容易令人察觉。”
我摇头晃脑:“我的男宠又比我斯文,长得又比我秀丽,我咋觉得还是我比较像男人呢?”
额头上猛地吃了一记暴栗,萧焕最讨厌别人拿他的相貌和女子比较,又气又笑:“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孩子不要学别人油腔滑调。”
我摸摸头:“知道了,师父,阁主……”边贫嘴,边赶快趁热再劝他吃了两块,直到剩了最后一块,才拿回来放到自己嘴里咬下来。
没嚼两下就没了,塞牙缝都不够,我咂咂嘴,有了一次成功的经验了,再烤。
我临转身,突然出指极快的在萧焕胸前的大穴点过,点完了,咧嘴向他笑笑:“刚刚敲得我额头好疼,有力气了?穴道快松了吧?不提醒我都忘了快到点穴的时间了。”
萧焕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陪我留下?那天早上醒来,知道苏倩他们正在替他遇敌,他马上就要赶上去,幸亏我趁他不备封了他的穴道,才把他拦下来。
我别的功夫虽然差,但我师父在江湖中以独门的点穴指法成名,我这个徒弟怎么也学到了两三成本事。而且师父的指法自成一派,除非我给他解穴,或者等十二个时辰满了穴道自行松解,否则怎么都解不开。萧焕虽然气得几欲晕倒,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两天我每隔十二个时辰就补点一次穴道,萧焕内力被封,行动无碍,但如果想瞒着我去追苏倩他们就不可能了。
不过这几天不再受奔波之苦,他的身子就好了些,咳嗽少了很多,不再吐血,眼中的薄雾也比前几天淡了。
看着我得意洋洋的样子,萧焕一脸哭笑不得:“你……”
我向他一笑,转身继续去炭火炉前烤肉吃。
还没串好肉,背后就响起了衣料窸窣的声音,萧焕从车上下来,站在我身边。
我一转头,看也不看甩出一句:“外面冷死了,快回去!”
额头被他微带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笑:“红了啊,真的疼?”
我回头看着他:“嗯,真的疼。”
他笑笑,俯下身子去看炭火,被扬起的烟灰一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我连忙转过身去催他:“身子刚有点起色就乱跑,快回去!”
他笑了笑:“不碍事。”脸离火炉远了些,问,“想不想吃炖羊肉?”
我眼睛一亮:“好啊,可是我不会做。”
他一笑:“去把锅拿来。”
他说了要炖羊肉,没想到真的就炖出来了。
沙锅揭开,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飘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捞起一块儿羊肉放到嘴里,边不顾烫舌头地大嚼,边向坐在对面的萧焕说:“好吃,这手艺你跟谁学的?”
他笑笑,看着我没形象的大口吃肉,并没有动筷子:“郦先生喜欢带块生肉来养心殿找我。我们遣开其他人,煮一锅肉,一起喝酒。”
我啧啧出声:“瞒着别人偷偷煮肉喝酒,你不要告诉我,你养心殿的御案下,藏着一口煮肉的沙锅啊。”
他笑着摇摇头:“没有。”马上接着说,“锅和炉子在东暖阁我的床下藏着。”
我“哧”地笑了出来:“在床底下……等回了禁宫,我一定要去把那口沙锅找出来。”
他也笑,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然后放下筷子笑了笑:“少了几味作料,不很像以往的味道。”
我笑着问:“你和郦先生感情很好吧?”
他点了点头笑:“郦先生虽说是父亲的结义兄弟,但是我一直都把他当作兄长。”他停停,又笑了笑,“这次启程来天山前,他劝我不住,当着我的面把药箱都摔了,一定是气急了。”
我叹口气,小声嘀咕:“我要是他,我就把药箱摔你头上。”
他把这话听到了耳中,轻笑了笑,没理我。
我呵呵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按住他的肩膀:“你等着,我去找些酒来。”
找到我带来的那只皮囊,把里面还剩的半囊烈酒放在炉上热,等酒熟透了,再匀到一只银杯里端到车内,向萧焕笑了笑:“可惜不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不过很够劲儿,能喝一些么?”
他笑笑,点点头,从我手里接过酒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虽然紧接着就咳嗽了几声,却笑了起来:“是好酒。”
“是好酒吧,”我把酒杯夺过来,放在自己面前,“有肉有酒,意思到了就行了。”我清咳一声,“喝多伤了身子,晚上可就不行了。”
他听到这话,一轩长眉,笑笑:“放心,你的男宠,我还是能做到尽职尽责。”
虽然我老是把“男宠”两个字挂在嘴边,真让他亲口说出来,听起来还是有些尴尬,我扬扬脸,含糊的“嗯”一声,赶快低头扒肉喝酒。
头顶突然被一只有些冰凉的手盖住,我停下筷子抬起头,正看到他蒙着淡淡雾气的眼睛,我笑笑:“干什么?”
他微愣了愣,继而笑了:“苍苍,你只是迷恋我的相貌,对不对?”
我冲他咧嘴笑笑:“是啊。”放下筷子隔着桌子抱住他的头,在他淡白的薄唇上吻了一下,“我只是很迷恋你而已。”
他蹙着眉,静静的凝视我,接着把头转开笑了笑:“苍苍,你有没有什么想干的事情?”
我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就笑:“什么想干的事情?”
他笑笑:“不出于任何考虑,只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样的事有没有?”
我点头仔细想了一下:“什么事都可以吗?不是练好武功做好皇后之类的,是很不上进的事,也可以吗?”
他笑着点头:“可以的。”
我想了想:“我挺喜欢凤来阁的,相比后宫,我还是喜欢江湖,我觉得就这么留在江湖中,吃肉喝酒,做最痛快的事,我很开心。所以如果让我选的话,我想要留在凤来阁里。”
他沉吟一下,抬头看向我:“苍苍,如果让你做凤来阁的下一任阁主,你喜欢吗?”
我滞了一下,我只不过是留在凤来阁,做一些我从小就很想做的事情,行侠仗义,快意江湖。
但萧焕却突然将这么一个弟子过万,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的江湖组织放到了我的面前。
但想法却一下子不断冒了出来——独自潇洒固然是好,但如果我能够支配凤来阁,我就可以做更多我想做的事情,把凤来阁变成我更喜欢的江湖门派。
“我当然喜欢。”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江湖组织的首领。
他蒙着薄雾的深瞳亮了下,挑起唇角笑了起来:“很好,我正为凤来阁阁主的继任发愁。”
我愣了愣,想到前几天他伏在桌上写的那张列着凤来阁各项状况的纸,一起晃到眼前的,还有雪白宣纸上那团刺目的鲜红。
他说完,又笑了笑:“苍苍,我希望你能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这么说,我猛然间想起来,那还是在库莫尔大营的时候,我和库莫尔吵架,似乎随口说过一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到底想干什么”,当时萧焕易容成赵富贵,也在帐篷里,应该是听到了这句话,原来他一直还记得。
沙锅里腾起的热气迷了眼睛,眼前腾起白雾,我胡乱地点几下头,低头继续扒羊肉。
萧焕在眼睛好的时候,会看看书,我们每晚都躺在一起,有时候会行房,有时候则什么也不做,只是彼此依偎着睡到天亮。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车外的大雪一直在继续,一刻不歇,积雪渐渐埋没了半只车轮,雪花肆虐地飞舞,天地间一片昏暗,宛如末日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