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耳边传来萧焕那声呼唤的同时,青色的刀影更快地自那一片绯红中穿过,锵然的嗡鸣携裹着交错的剑光跌落在地。
在冰凉的剑刃刺来之前,那把绯红色的长剑被从我身边截出的宽刀打落,两把刀剑同时飞开,直到一丈之外才“嘣”得钉入地中。
千钧一发的一刻,是萧焕夺了身旁御前侍卫马上的宽刀,把额森抛刺来的长剑打飞。
脸上有惊怒之后的苍白,萧焕的深瞳中射出一层冷光:“额森,你在放恣。”
我深吸一口气,还有些余悸未消,刚才额森猛地把手中的长剑抛出来击向我,速度太快又太出乎意料,我虽然不能说完全避不开,但如果不是萧焕见机快以刀挡开了那柄剑,我被刺中受伤是免不了了。
额森刚才那一击不中,也并不在意,仰头长笑起来:“哦?那么德佑陛下准备怎么责罚我?”
目光微凝,萧焕只顿了一下,抬手指向丈余外额森掉落的长剑:“把你的剑捡起来。”
愣了片刻,我才醒悟过来:“萧大哥!”
回头看了看我,他安慰似的笑笑:“没关系,苍苍。”
他虽然这么说,我也急得厉害,见他已经神色淡然地翻身下马,连忙也下来,抢上去抱住他的腰:“萧大哥,别!”
那边额森已经下马捡起了长剑,一手持剑,脸上挂着丝笑容,饶有兴致地看向这边。
不管他笑容里淡淡的讥讽和看好戏一样的神情,我只想拦住身边的萧焕。
他刚才话中的打算……是想要和额森过手……不说他内力早已经没有,他现在的身体也绝对经不起折腾了。
收剑在一旁立马的石岩和宏青神色也急了起来,只是没有萧焕命令不敢说话,焦急看着这边。
伸臂搂着我的肩膀轻拍了拍,萧焕低头看着我笑了笑:“苍苍,我不会没有分寸。”
满心的慌乱就他平和的声音里稍稍安定下来,我不是怀疑萧焕没有能力制服额森,也不是觉得他行事不慎重,只是,当年那些随时都会失去他的感觉,几乎刻入了筋骨。上次苏倩那只毒镖还只是被打落在他面前,我就已经像是从炼狱中滚了一圈,全身只剩下一阵冰冷。现在他要独自去面对额森……
看着我笑,他的声音依旧含着淡淡暖意,却有不容置疑的沉静:“苍苍,在这里等着我就可以了。”低头向我笑,他轻握了我的手,“不要紧。”
他总是这样,即使是再怎样担忧反对,他也总能让别人信任他。
即使是远离江湖和杀戮已经这么多年,即使是当年的白迟帆早已遥远成一则传说。
当他这样看着我时,我依然不能反驳。
抬起头,我也冲他笑笑,松开他的手,轻吸了口气,转身退到一边。
他淡抬了头,向宏青颔首:“宏青,借你的剑一用。”
同样满脸忧色的宏青抹了把脸,侧身从额森身旁走过来,双手把剑捧给萧焕,最终还是低头加了一句:“陛下,请小心。”
一手从宏青手中接过剑,修长的手指抚过剑身凸凹的睚眦图案,手腕微转,萧焕已经拔出了长剑。
和昔年石岩用的荧光一样,宏青的剑也是开国四世家传下的名剑碧野,剑如其名,剑身碧如牧野,清可鉴人。
寒风乍起的空地中,侧身而立,青袍的衣角迎风翻飞,萧焕并不抬头去看对面的额森,手指轻抚过手中青敦的剑身,声音冷澈:“三十年前,你父亲图额自大同城前铩羽而归,今日你的遭遇也是一样。”他淡淡地,“额森,你只是跳梁小丑而已,逐鹿中原,不过是你痴心妄想。”
“痴心?”手握长剑,额森大笑起来,“好,很好。”他把手中绯红的剑身提起,长眉斜挑,朗声道,“那么今天就用你的剑来打醒我!”
话音甫落,他手中的剑已经如雪光鸿影,那一剑劈来,断空破风,嗡鸣不绝。
萧焕的身影只动了一下,流丽的清光迎上绯红的剑锋,“叮”然一声脆响,已拦下这招攻势。
八年以来,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长剑在萧焕手上焕发出的光彩。当年那惊才绝艳的倾世剑法早已是存留在江湖人记忆中的神话,供后人传诵神往。
因为那些惊艳的片段已经太过遥远,我偶尔也会自大的想,以我现在的枪法,是不是有些接近萧焕当年的武功境界,以慕颜越来越纯熟无敌的剑法,是不是勉强可以和萧焕并驾齐驱?
今天才知道,我自大得有多离谱。
剑光刀影中,那一袭青衣烈烈迎风,脚下未曾移出一步,手间流转的风华却已撼动长空。
眼前的青色光芒和绯红的剑影交织在一起,寒光交错,凛冽如风。
额森刚猛的攻势在一声闷响后结束,手中的长剑应声脱手而出,直插在地上带着喑哑的嗡叫剧烈摇晃。
碧野悬在额森的咽喉之上,萧焕微微冷笑:“怎样?梦醒了没有?”
面色惨白,一言不发看着他身前的萧焕,额森的浅金瞳孔蓦然收缩,猛地提起一掌,照萧焕胸前拍去。
电石火光之间,我的手足瞬间僵硬,连身体都来不及移动。
击来的手掌被带着青华的剑锋刺透,转剑斜挥,掌骨断裂的刺耳声音响起,额森的左手已经被挑出筋肉,鲜血迸出,草地上一片猩红。
甩掉长剑上的残留的血滴,萧焕目光冷然。
手掌间血流如注,额森用右手按住左臂,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的内力已经没有了……不然你在第二十一招的时候就能杀我。”抬头一笑,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已经苍白,他只是看着萧焕,“真是不错,我爱上的人就要如此……咳……风采绝世……”边笑边咳,这句话说完,他居然咳出了一口鲜血,淋漓洒在秋草上。
这下不但跟着额森来的鞑靼人起了一阵骚动,连我在旁边看得清楚,也一时愣住,额森的内伤完全是刚才他对萧焕劈出那一掌后又强自收回内劲,自己震伤肺腑所得。
顿了一下,额森不在意地吐掉口中的余血,仍旧是笑:“就算知道你内力全失,果然还是狠不下心伤你……”
冷冽的神情不变,悬在额森头顶的长剑也不曾撼动分毫,萧焕淡然看着他。
“只是可惜……”慢慢撑住地,站直了身子,额森笑,“今生估计是无缘了。”
“小白……”他放开压着伤口的手,沾满冼血的手掌举起,遥遥隔着一段距离,手掌轻抬,远远看着,竟然是宛若抚上萧焕的脸颊一样的手势。
看他默默做出这样的动作,萧焕深敛的重瞳中射出一丝杀意,手中的长剑却仍旧不动。
静静看着,我蓦然举起手中的□□,对准额森的胸口:“放下你的手,退开!”
说完不等四周的人反应,枪中的子弹激射而出。
大笑一声,翻身躲过这颗子弹,额森的身形已到丈余之外,包围的大军缓慢缩□□近,左手间鲜血横流,纵身骑上战马,这个鞑靼的小王子神采飞扬间却仍似目空一切,以剑指路:“我们走!”
他立马回头,灿金的眼睛还看向萧焕,张口说了一句话。
说完长剑出手,再也不回头的杀向大军中。
隔得不远,那句话虽然听的不清也八九不离十了,他是说:“来世你是我的……”
气得我顿时恨不得追上去补他两枪,挥着马鞭骂:“做你的春秋大梦!来世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我还不如一枪崩了你!我干嘛要特意放……”
骂到这里才惊觉不对,忙看向萧焕。
他只怕早就看出刚才那一枪是我故意制造混乱让额森逃跑,要不然萧焕手里长剑一动,额森只有死没有生。
冲我笑了笑,他没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长剑还鞘,还到宏青手中,笑笑:“碧野光彩更甚当年,绝没有辱没。宏青,多谢你借剑。”
得了夸奖,宏青一向懒散的神情也有了些激动,捧剑点头:“谢陛下。”
负了手看不远处站成一团的两国士兵,萧焕脸上没有什么波澜。
鞑靼人骁勇善战,处此劣势,仍旧赤膊力战。额森纵然武功超群兵士精良,但一来他受了伤,二来号称禁军第一营的神机营绝不是战场上的普通骑营可以相比。
人潮退了一波又上一波,额森真要突围,一时也办不到。
我们在这里站着,神机营的都尉带了一队人打马过来,下马到萧焕身前跪下:“刀枪无眼恐惊圣驾,请皇上到营后安歇。”
想一想也是,□□犀利,萧焕在这里站着,附近开枪的士兵难免要畏首畏尾,不敢尽力迎敌。
点了点头,萧焕回身上马,对石岩说:“随行营都撤了吧。”
我也上马跟上他,一行人从后方出谷。
纵马奔至山丘之顶,脚下平川上鏖战正酣,触目所及,战火连绵,血色弥漫。
驱马跟萧焕并肩站立,我自马上向他伸出手:“萧大哥。”
轻笑了笑,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中自刚才起就只剩下一片寒凉。
额森终究还是逃了出去,血战半日,他身旁的亲卫骑兵近乎全歼,跟他一起冲出包围的不到十人。
打到夜幕降临,总算大局落定,那海战死,额森的五万大军只剩下不到两万,和他一起败退草原。
原本的大营早就让骑兵冲毁,所幸大同城内没有直接被战火波及,损毁不算严重,这晚就清理出了几个房间,我和萧焕一起到房内休息。
大战一天,他虽然也没显出倦容,不过这段时间他身子一直不好,我不敢让他太劳累,早早拉他坐在榻上休息。
轻笑笑任我把他按在榻上,他也没坚持,只是随手翻看新整理出来的战报。
让人拿来炭炉把屋里烧得暖暖的,把灯盏放在萧焕身边给他照明,又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把头轻靠在他肩头,我的脑袋这才总算从一整天的战火里逃出来,有了点闲适安稳的感觉,靠着他的身子轻舒了口气。
把目光从战报上移开,萧焕笑了笑,伸手轻搂住我的肩膀:“是不是累了?”
摇了摇头,我俯身搂住他的腰,这一场大战终于算接近尾声,以后就算再追击额森,御驾也不会再在边关逗留,不出意外就只剩班师回朝了。
“给你这样吓一次,我绝对要少活几年……”抱着他的身子,让他怀里的淡淡暖意透过衣衫传来,我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出来。
“苍苍,”轻搂着我的肩膀,他略带了歉意,“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他这话我已经懒得接腔,抬头看了他轻哼一声:“别以为说点好听的就想逃过去!”
看他仍旧淡淡笑着,我总觉得他手里的战报有些碍眼:“这都一天了先休息会儿吧,这些东西明天再看也不晚。”
白天骑着战马奔波就算了,跟额森那一战,虽然他并未动真气,但是光对抗两人激起的剑气就很折损身体,虽然他没显出伤痛来,我也不敢掉以轻心:“萧大哥,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看我神色太过担忧,他破天荒把手里的战报放下,笑着点了点头:“好……”又笑笑,“我没事,苍苍,别担心。”
嗔怪看他一眼,我还是有些气愤:“能你说没事就没事,那就好了!”
我发再大的火,他仍旧是略带歉意地温和笑笑:“苍苍……”
就算给他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气得不轻,我怎么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下午那一战,在他来说并不是必须,但是唯有一战,才能让额森彻底死心,也唯有一战,才能让额森不再试图用伤害萧焕身边的人这种方法来激怒他。
额森对我抛来的那把剑,要伤我是其次,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想表明他为逼萧焕出手,可以不择手段。所以额森那剑一出,为了避免我再成为额森攻击的目标,萧焕也非战不可。
但是在一旁看着他以剑对敌,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视线离开他一刻,马上就会看到他受伤,那一刻,我真希望站在场中的是我。
在他的微笑下泄了气,我伸手去扶他躺下,嘟囔一句:“哪家的男宠这么难伺候!”
扶着我的胳膊准备靠下去,他笑了笑,接着想起什么,有些随意地问:“库莫尔呢?安顿下了没有?”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虽然两军凯旋,但是库莫尔只跟我打了个照面之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一直到现在都入夜了,也没见他人。
我摇头:“不太清楚,应该是还没回房休息吧。”
真有些奇怪了,这几天三人一起住在大帐里,库莫尔早养成闲了就回营房里溜达一圈,再顺便调戏一下萧焕的习惯。今天这都安顿下来好一会儿了,他居然还没现身。
听了也没在意,萧焕笑笑点了点头。
我们正说着,宏青进来汇报下各处安顿的大体情况,听到我们提到库莫尔,就说:“库莫尔大汗么?好像还在城外,没有进城驻扎,女真将士也全都没进城来,现在都在城外吧。”
额森都收拾跑了,这人还带兵在城外干什么,觉得奇怪,我笑着:“库莫尔这是想干什么啊,难不成住习惯了帐篷,非要继续住啊。”
正说笑着,抬头看到萧焕,我蓦然停下。
脸上只剩下一片苍白,他只是紧盯着桌上的烛火,轻合了合眼,才开口:“宏青,去把居庸关那封战报取来给我。”
“陛下。”宏青叫了一声,只消片刻,一张脸上居然也只剩下一片惨白,霍然转身奔去取。
文书等物早在开战前就被运走妥善保管,现在就抬过来放在屋角的书案后,宏青片刻就翻出了那封战报,捧了过来。
接过先前的战报,萧焕摊开在如今这封面前,以手指压住,仔细查对。
房间中有霎时间的静谧,连四周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只有萧焕的手指缓慢滑过雪白宣纸的声音。
桌上八角灯架上红烛微微跳动,这一刻,分外漫长。
寂静中,萧焕终于把目光从战报中抬起,望着宏青,轻点了头:“陪我去城外。”
他又是一笑,低沉的声音仍旧稳定,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向我解释一般,说:“从居庸关前败退时,有一路鞑靼败军被冲散,逃入草原,不见踪影。那一路败军的首领,是那海之弟阿思兰。”
我愣住,这个人名太响亮,响亮到连我都有所耳闻,鞑靼第一勇士,额森的左膀右臂,威望和实力甚至在其兄那海之上的草原雄狮,阿思兰。
看着我笑了笑,萧焕已经起身,脚步不停,向门外走去。
几乎是神游着,我跟着他的身影,上马出城。
三匹骏马从城池中忙碌的大武将士间穿过,城门仍旧未关闭,萧焕打马穿门而出,只留下把守城门的参将在看清那一闪而逝的衣饰后匆忙跪下。
城外苍茫的夜色中,血战一天的女真士兵或站或坐,有席地靠着战马休息,有扶着兵刃打盹。
这群被尘土和鲜血沾染得狼狈不堪的战士,没有一个人有打算到刚刚被攻下的城池中,品尝胜利的喜悦,休憩劳累的身躯。
森冷的冰刃反射着地上点起的篝火,荒野中除了战马偶尔的嘶鸣外,寂静如死。
在阵列前立马,萧焕的声音不大,却在旷野中传出很远:“我是大武帝王,我要见库莫尔大汗。”
一片死寂,阵中没有任何声响,女真人沉默而平静的眼神,锋利如刀。
“我要见库莫尔大汗。”重复着说出,萧焕一字一顿,“我就是大武帝王。”
阵中终于出现一点骚乱,人群自动分开,黑色的战马缓缓向前,银铠长靴的武士从阵列中走近。
那双灰色的鹰眼中映着刀剑的寒光,微微挑起了唇角,库莫尔的声音冷澈,带着一丝讽刺:“哟,是皇帝陛下啊。”
“库莫尔,”径直看向他的眼睛,萧焕开口,“你如果信我,那些人,不是我派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