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郦山行宫东西两边分别是佛道两家的地盘。西绣岭有老君殿,三元洞,东绣岭则有石瓮寺。
程彰要去寺里祈福,所说的便是这石瓮寺。
魏帝既将周王托付给了程彰,他便以周王病体未愈,不宜挪动为由,暂且在长阳殿休养。
为了不负魏帝所托,程大将军还一日三回往长阳殿跑,前来探病。
“周院使,殿下今日可好些了?”
周翰海被留在行宫照顾周王,每日也是要来请脉的。他亦听说了程大将军要去石瓮寺做法事,还宽慰他:“殿下在行宫静养即可,大将军尽可放心去石瓮寺。”
程彰道:“那怎么能行呢?陛下将周王托付给我,我便不能将周王独自丢在行宫养病,还是等周王的病好了再说吧。”又似不经意般道:“怎么没见到阿羽姑娘?”
崔晋目光微闪:“阿羽是个闲不住的,早不知道跑哪玩去了。”
但见程彰似有失望之意,周王又道:“大将军找阿羽,可是有事?”
“没事,没事。只是那日在猎场见阿羽姑娘箭术精妙无双,才多问一句,也不知道她这箭术是跟谁学的?”
“这个本王倒不知道,她从未提起过。”周王似乎不太情愿跟程彰聊谢羽,立刻便转了话头:“说起石瓮寺,本王隐约听说,孙先生似乎寄居在石瓮寺?”
大魏若提起孙先生,那必是当代大儒孙铭,先帝之时便位列三卿,后来辞官,一心钻研学问,终得大成。
今上当年做皇子之时,曾在孙先生门下求学,先皇后蒋氏当时正跟着孙先生读书,才结成了姻缘。
“孙先生与石瓮寺主持空智大师交好,借住在寺中多年。”
“大将军既然也要去石瓮寺,正好本王慕孙先生大名久矣,此次正好借大将军的光,前去寺中拜访孙先生一趟。”
程彰得着周王也要同往的消息,便不再追问谢羽。三日过后,程家父子几人,连同周王谢羽,太医院使周翰海一同前往石瓮寺。
因周王不能久累,便坐了暖轿,蒋祝骑马随行在侧。程彰与周翰海并骑而行,谢羽自骑了马跟程家三兄弟在一处紧随其后,后面还跟着孙云。
来郦山行宫之后,孙云便缩在魏帝赐给程家人居住的院子里不曾出来,此次进香之后便要直接返程回京,她也跟着程家众人而来。
出发之后,孙云骑着马好几次都试图靠近谢羽,也不知谢羽中有意还是无意,每次孙云离她近了,她便驱马往前小跑几步,令得孙云始终无法靠她太近。
不止如此,谢羽还觉得程彰不时盯着她瞧,也不知道程大将军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她并不准备与程彰相认,只作不知,与程旭等人打闹玩乐,竟然也很快到了石瓮谷。
石瓮寺坐落在石瓮谷东侧的东绣岭山腹之中,寺中佛殿乃是当年建造郦山行宫余材修缮,属皇家佛刹,气宇煌煌。
郦山西绣岭老君观、三元洞主持老道皆是男子,妇人前往诸多不便,竟携老扶幼,攀山越谷全拥到石瓮寺来进香祈祷,寺中香火历来鼎盛。
他们一行人入石瓮谷,但见层峰断岭,峭壁叠嶂,山间云遮雾绕,脚下积雪覆盖。谷南更有悬崖陡峭,原本应是飞瀑奔涌而下,直落入谷底石瓮,激起无数白浪,盘旋翻滚,寻石隙而泻的奇景,但此刻时间仿佛停止,原本应该轰鸣激溅的飞瀑静止在了山石峭壁之上,如仙人玉髓倾倒,银光四射,美不胜收。
若是春日,此处山水如画,幽林静僻,谷中更是兰草遍植,幽香满谷,来一趟石瓮谷,衣衫染香,回去数日香味不绝。此处更有空中飞楼悬辘轳,乘井绳二百余尺,于石瓮之中汲水,可谓奇绝,引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沿着山径瀑布东上,即到石瓮寺。
闻听程彰携同周王前来,知客寺忙报入寺内,空智大师亲自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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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前去冬猎的魏帝带众臣子家眷回京,城中百姓夹道围观圣人车驾,谢家的人前往程府打听,却听得程彰带着儿子们欲往石瓮寺祈福,而谢羽也随同周王留了下来,谢弦便不再迟疑,吩咐下去:“备马,我这就往郦山走一趟。”
春和与夏阳对视一眼,立刻派人去准备。
临出发之时,穆小六颠颠跑了来:“春和姑姑带上我,我许久未见大当家了,想的慌。”
夏阳取笑他:“你这是跑去向穆原通风报信吧?不过恐怕没机会了,到时候等家主打断了他的狗腿,你倒是可以守在旁边照顾他。”
穆小六狡辩:“夏姑姑光会取笑人,我不是想去通风报信,只是想去看看谢羽会不会被谢东家给打断了腿。”
夏阳在他脑门上狠凿了一记:“坏小子!阿羽得罪你了?”
程彰与周翰海在石瓮寺由空智主持陪着说话的时候,谢弦已经快要到骊山脚下了。
石瓮寺里,谢羽还不知道谢弦已经在来的路上,她与程家三兄弟一起在寺里转悠,逢殿阁进去便参拜,遇沙弥行礼便念佛,孙云跟着几人在寺中走动,还问及谢羽:“阿羽既是周王府的人,听说周王前去拜见孙先生,阿羽不必随侍在周王身侧?”
她心思比较细,谢羽离开程家之后,不知为何,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再次见到这小丫头,瞧着她那张酷似谢弦的面孔,总觉得如梗在喉,很想旁敲侧击套出她的底细。
但谢羽对她很是反感,她有心要问,谢羽却无心作答,通常她问几句,谢羽都装听不见,当着程家兄弟的面,孙云也尴尬不已。
若在以往,就为着礼节有失,程智势必要出声的,但这次程智却也装聋作哑,孙云心中便有些发慌。
几人转了一圈回去,程彰便道:“为父今日带着你们前来,实不相瞒,并非要为你们故去的祖父母祈福,而是想为你们母亲做一场法事,好让她魂归故里。”
谢羽面色骤变,到底忍不住出声讽刺:“大将军这话说的,听说谢将军与大将军当初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大将军与谢将军无亲无故,何必要做这等无用功。”
穆原承认其母已逝是事实,并不妨碍什么,但是程旭程智之母——那不是在诅咒谢弦吗?
程彰却道:“此乃程某家事,与阿羽姑娘无关,姑娘何必出言阻止?我不过是尽一点夫妻之情。”
他的目光里隐含着探寻之意,直逼到谢羽面上来,谢羽心中焦恼,面上还能稳得住:“大将军与谢将军连夫妻都算不上,何来的夫妻之情?”
二人谁也不肯退步,僵峙在当场。程旭与程智互使眼色,兄弟之间难得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本能觉得今日二人处境也有点危险。
程旭还从来未见过程彰神色如此凝重,生怕他脾气上来对谢羽动粗,硬着头皮打岔:“阿羽说的也有道理,爹你跟我娘已经形同陌路,着实用不着替她做法事。”人还活生生的,做什么法事啊?
程智难得出言赞同:“二哥说的有道理,爹你再考虑考虑?”
程彰今日却打定了主意要替谢弦做一场法事,目光一直盯着谢羽,道:“阿羽姑娘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谢羽恨不得破口大骂这老头子一根筋,见识过了他qiang挑野猪的勇猛,恐怕他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一甩袖子便往殿外去了:“罢罢罢,大将军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罢,与我又有何干呢?!”拦是拦不住了,她总不能在佛前与程彰动粗吧?
程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面是顿时溢出失望之色,再不多言,转身便跪在了蒲团之上,殿内顿时响起僧人诵经之声,袅袅青烟在程彰头顶缭绕盘旋,许久不散。
谢羽从正殿出来,心下郁闷不已,只觉得方才自己若是开口承认她是谢弦所生,说不定程彰就会改了主意。她总觉得程彰似乎在等她开口承认。
不过想想他的脾气,肯定是错觉。
“他怎么会想着逼我承认呢?”充其量只是见识了她的箭术,觉得好奇罢了。
穆原都已经认祖归宗了,又怎么会冒出一个女儿呢?
谢羽信步走到山门之上,听得马蹄声响,似有数骑往寺中而来,她低头一瞧,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揉了下眼睛:“一定是我眼花了!一定是!”定睛再看,当先一骑正是谢弦。
谢弦身量修长,端坐在马上腰背笔直,面色沉肃,谢羽几乎都要从她面上瞧出“杀气腾腾”四个字了。她急的在山门上团团乱转,眼睁睁看着谢弦下了马,自有小沙弥过来牵马,春和与夏阳身边还跟着个干瘪瘦小的穆小六,一行人踏着石阶就要进来了。
谢羽吓的魂飞魄散,暗道这石瓮寺灵验的可怕,程彰这头才为谢弦做法事,她那头就骑着马跑了来。“我的娘哎您这没事儿干,跑郦山上来做甚?”
她扭头就藏到了一旁林荫之中,静得一刻,谢弦等人已经沿着石阶入寺,自有知客僧迎了出来,也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话,谢弦便跟着知客僧往正殿去了。
谢羽悄悄缀在后面,脑子都乱成了一团浆糊,恨不得立刻想出个主意,如何躲过谢弦的怒火。
她正在后面探头探脑,忽被人拉住了胳膊:“阿羽,你鬼头鬼脑做什么?”
谢羽“啊——”的一声,还未出声就拿手死死捂住了嘴巴,扭头一脸惊恐的看着扯住了她胳膊的人。
崔晋只是见她行动鬼祟,才有此一问,哪知道小丫头转过头来,满脸的惊慌无助,面色发白,倒好似天塌了一般,见到是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怎么办怎么办?这下闯祸了!闯大祸了!”
“还有你怕的祸事不成?”崔晋只觉十分好笑,就连蒋祝也差点笑出声。
谢羽病急乱投医,拉着崔晋的袖子不放手:“王爷,这石瓮寺里是不是有古怪啊?前面烧香敬佛,就能将人给召了来?”这也太吓人了些。
崔晋总算抓住了重点:“把谁召了来?你的仇人?”
相识至今,还没见过她这般害怕的模样,瞧着倒是怪可怜的。
谢羽哭丧着脸,几乎要去找个大殿烧香拜佛,乞求让她娘快点离开:“我娘啊!还有谁?”
崔晋:“……你不是孤儿吗?”
谢羽:“……我那是骗你的!求你件事儿,要是我娘真对我动起手来,你就挡在我前面。王爷的大恩大德,我一定终身铭记!”她长这么大,只挨过谢弦一次揍。
那还是有次她偷懒不肯去演武场练武,谢弦说了她两句,她还不服,梗着脖子跟谢弦犟嘴,只道学武无用,被谢弦抽了一顿鞭子。
事后春和劝她:“你娘心里苦,你外祖父与舅舅皆是被人所杀,总怕你没有自保之力,这才要你好生习武的。”那时候谢羽还当自家有个大仇人,这才让谢弦对她一点也不肯放松。
谁说重活一世就没有青春期了,在谢羽的记忆里,她到底也还是叛逆过一回的,不过之后就老实多了。
她从这件事里得到了教训,知道谢弦是个一言九鼎的性子,平日生活小事皆可宽容迁就,对她十分有耐性,但是只要谢弦耳提面命过的,那就是不可违拗之事,若是她还要去做,那就是找抽。
两年前,谢羽向谢弦提起过,将谢家的生意扩展到洛阳京城,想来定能赚的盆满钵满,被谢弦拒绝了,并且告诫她,无论何时都不许踏入京城半步。谢弦当时神色很是郑重。
但是谢羽不但没听她的告诫踏足长安……且在长安待了小半年,这就是在自讨苦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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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弦带人一路到得正殿门口,只听得僧众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她还未跨进殿门,正站在殿内的程旭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牵动,似乎身后正站着什么人,猛的回头,顿时傻了一般,大叫了一声:“娘——”
他身边的程智亦回头瞧过来,但见殿门口站着一名中年妇人,身着极简,头发也只用一根发簪挽起,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利落简洁。
谢弦当年离开幽州之时,程智才五岁,时隔十六年,他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当谢弦站在大殿门口的时候,那记忆之中模糊的母亲形象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合,他似学舌鹦鹉一般,轻声跟着程旭喊了声:“娘——”淹没在了僧人的诵经声里了。
正跪在蒲团之上的程彰猛的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回头。
程旭的声音太过高亢,且他叫完了之后也不管弟弟,立刻就冲到了谢弦面前:“娘……我是阿旭啊!”仿佛是生怕谢弦认不出他一般,他兴奋的语无伦次:“我是阿旭阿旭啊娘……”
谢弦眸中恍惚了一下,似乎很难把眼前身形修长挺拔的年轻人与七岁的程旭联系到一起:“阿旭啊……”她仿若叹息一般,缓缓伸出手,试探性的摸到了程旭的脸上。
程旭开心极了,将自己的脸使劲往谢弦的掌心里蹭了蹭,还是小时候的感觉,母亲的手永远是干燥粗砺的,带着常年练武的茧子,让人安心又踏实。
程智远远看着,一步也挪不动了。
穆原站在他身侧,悄悄往后挪了几步,急切的寻找能躲避的地方,内心呼号:完蛋了干娘居然杀过来了?!
——她现在忙着母子重逢,等忙完这一茬肯定是要找我算帐的!
比起程旭的兴奋激动,眸中泛泪,程智的呆若木鸡,方才转过头来的程彰也好不到哪里去。
程彰与谢弦分别了十六年,无数次想过重逢的场景,乍然听闻她不在人世,似一记闷雷砸在头上,只觉摧肝裂胆,世路茫茫,竟然有几分不知归于何处。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数日,才将谢弦不在人世的消息深深的压在心底。
好容易打起精神为她做一场法事,满殿和尚念经,她却在香烟缭绕之中漫步而来,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见惯了生死的程大将军都面色大变。
“阿……阿弦……”
他霍然起身,浑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梦游一般朝着谢弦所立之处而来,连程旭那么大个人都被他无视,直站在了谢弦面前,随意将蹭着谢弦恨不得回到七岁的程旭一把推过去,只觉得喉咙干涸,语不成句,良久才吐出一句话:“阿弦……你还活着?”
程旭对老头子不满之极,满腹欣喜都化作了尖酸刻薄:“爹你眼神没问题吧?”娘都站在你面前了,你居然说这种傻话!
谢弦方才亦有几分失态,心潮起伏不定,但随着程彰这句话,到底归于冷静,目光立刻在殿内扫了一圈:“谢羽呢?”
“谢……谢羽?”程彰多日猜测成真,只觉得满心苦涩,方才瞧见谢弦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此刻被兜头淋了一盆冰水下来,到底清醒了。
“阿羽……她姓谢?她是我们的女儿?”他自嘲一笑:“我应该早就认出来的……”
谢弦从长安到郦山行宫,问了行宫守卫,说是周王与程大将军前往石瓮寺,问及谢羽,守卫眉飞舞色,将谢羽在猎苑射杀野猪的事迹讲的活灵活现,倒好似自己亲历一般,谢弦这才赶了过来。
谢弦无决与程彰多做纠缠,她看到程智身边站着的穆原,沉声道:“阿原,你过来。”目光忽的回到了程智面上,定住了。
“阿……阿智?”
程智却不似程旭一般心无芥蒂,他缓缓露出个冷静到极致的笑容:“我是程智。”内心却有个哭号的小孩,仿佛多年前在梦中醒来,幽州城冷冷的月光照进窗外,他抱着被子哭泣,一遍遍喊着娘。
喊的次数太多,却永远得不到回应。
谢弦当年离开之时,五岁的他无数次哭着从梦中醒来,喊着要娘,却再也没得到过谢弦的消息。谢弦一去不回头,程旭每次提起她,总是充满了思念之情,而程智却不知不觉间,心里积攒起了求而不得的恨意。
——当娘的但凡有一点责任心,又何至于抛下幼子而去?!
这些,谢弦通通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走了很远的路,才能忍着不回头去看,在她不曾参与的过去,程旭与程智都变了模样。
“阿智,也已经长大了。”
程彰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率先走出正殿:“阿弦,我们谈一谈。”
谢弦深深凝望了程智一眼,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倔强之意。忽尔温柔一笑,便转头跟着程彰而去了。
殿内僧人诵经声不绝,夏阳大步跨进去,揪着穆原的耳朵将他拉了出来,一直走到远离正殿的地方,才喝道:“胆子大了啊,敢拐着阿羽来长安?!”
穆原很是冤枉:“夏姑姑,真的不是我!”是周王那个病秧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