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这一场大雨从四月三十的夜,一直下到五月初一凌晨。
彼时的东宫,烛火幽黯,人烟寂寥。
昔日风光无极的太子,身上依然穿着那身明黄的储君服,百无聊赖坐在东配殿书房的窗下,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锦毯,已数日无人清扫。
太子手里不知抱着什么,空洞地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出神。
子时更漏声响,太子妃亲自端来一碗参汤跨进殿内,擡眸见丈夫颓然坐在毯上一动不动,悄声迈步过去,自出事至而今大半月了,太子妃除了换了一身素白的宫装,神色与寻常倒也没有太多不同,她蹲下来,将参汤搁在小案上,温声与丈夫说,
“殿下,喝口参汤。”
太子虽然被禁东宫,每日饮食燕贵妃倒是没有委屈他们,循着旧例送来东宫。
太子眼神虚虚晃了晃,没有多余反应。
殿内只点了一盏银釭,窗牖洞开,风将烛火吹得忽明忽灭,借着闪电的光亮,太子妃看清太子手中握着一卷书,是一册《盐政得失》,太子妃看清那四字,心倏忽一痛,再唤道,
“大郎,吃一口汤吧。”这一声大郎已是带了些哽咽。
太子终于有了反应,无神的眼珠慢慢转过来,对上太子妃泛红的眼眶,再回味这一声大郎,顿时悲从中来,手中书册跌落,他握住妻子的手腕,
“阿贞,是我对不住你。”
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以为再熬个一两年,也该御极天下,让面前这位虽然不再年轻却依然端秀的青梅竹马,登上那人人景仰的国母之位,可惜他功败垂成。
太子妃闻言反而拭去下颚的泪,摇头道,“咱们夫妻荣辱与共,我没有怪你。”
不过是心里头失望罢了。
太子越发愧疚,想起阖家上下都要陪着他共赴黄泉,太子悔不当初,难过浓浓地从胸口翻滚出来,竟是扑在妻子怀里,哽咽不已,
“我有什么办法,秦王步步紧逼,我敛财也不是为了自个儿享受,是为了平衡各处官吏,收揽人心……”
太子妃搂着他,喉咙跟黏住似的,不知如何宽慰,就在这时,西配殿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夫妻俩不约而同回眸。
那是前不久刚出生的嫡孙。
太子妃看了看时辰,轻轻安抚一番丈夫,照旧替他理了理衣襟,柔声道,
“殿下早些休息,我去瞧瞧孩儿。”
太子妃起身离开东配殿,沿着长长的甬道往西面去,十几盏宫灯在头顶摇晃,五彩缤纷的灯芒浇在她周身,是这座冷清殿宇里最后的一抹糜艳。
前方隔扇门口绕出来一人。
正是探望孩子出来的皇长孙,母子俩四目相对,
“母亲。”皇长孙则忍住心头酸涩朝太子妃施礼,
太子妃加快脚步来到他身侧,问了几句家常,随后道,“干儿,外头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东宫的下场,可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要学会自救。”
皇长孙见母亲似话里有话,神色一定,“母亲有什么法子?”
太子妃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越过窗棂往西配殿望去,只见一宫人怀抱一红色襁褓,正在哄孩儿,在她面前,儿媳妇明氏正倚在软塌,目光无比怜爱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孩子哭声一阵盖过一阵,可惜那活脱可爱的脸蛋被挡住,她瞧不见了,太子妃遗憾地将视线收回来,落在儿子面颊,
“好好照顾你父亲,还有你媳妇及孩子。”
皇长孙闻言神情不自觉紧张,“娘要去做什么?”
太子妃目光越过灯芒落在外头重重雨幕,语气笃定,“我要去跟陛下求情。”
皇长孙微愣,“陛下已封锁东宫,您怎么去?再说了,陛下都不肯见父亲,又怎么会听您的。”
太子妃没有答他,扬声唤来贴身女婢,将预先准备的斗篷罩在身上大步往外走。
皇长孙见她面色坚毅,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魄,心猛地一凝,连忙往前狂奔几步,拦在太子妃跟前,“娘,儿子不许您去,要去,也是儿子去。”
太子妃摇头,严肃道,“你去不成,除了我,谁都不成,你信我,好好留在东宫照顾家里人,其余的交给我。”
旋即,太子妃不再多言,几乎是头也不回迈入雨泼。
泪水模糊了皇长孙的视线,他身子往后一个踉跄,撞在格栅窗上。
伺候她多年的宫人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伏地大哭。
太子妃来到东宫门口,守卫立即拦过来,太子妃神色镇定问他,
“今日当值的阁老是谁?”
守卫身穿铠甲,擡手行礼,“户部侍郎荀阁老。”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将手中一枚金牌递给他,
“告诉他,本宫要出宫。”
这个计划她已筹谋多日,一直等到今日五月初一凌晨,等到今夜瓢泼大雨……
黝黑的苍穹仿佛破开一道口子,雨水如银河倒挂,午门的侍卫在晕黄的灯芒下打着哈欠,靠着城楼廊柱,望着前方出神,雨势滂沱,远处奉天门的灯火也被晕成一团雾,正打着盹,忽然间视线里出现一个白点,慢慢白点放大,待定睛一瞧,方看清那是一个人,只见那人一身白裙,卸簪去环,径直跪在了午门前的白玉石桥上。
侍卫猛打了激灵,连忙下城楼,冒着大雨往前方奔去。
太子妃足足在雨中跪了一个时辰还多,侍卫认出她,怕她出事,连忙寻来大伞撑在她上方,可惜这无济于事,太子妃浑身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只是她依然挺直腰身,跪着一动不动,血从膝盖渗出来,沿着石桥往下方流去,午门数十侍卫无不动容。
直到清晨卯时一刻,城门开启,陆陆续续有各色官袍的朝臣从午门前路过,众人来不及感慨今日雨势凶猛,却听得白玉石桥上方传来一道格外端重的女声,
“太子固然有罪,妾罪孽更深,太子十六岁迎妾为妻,妾不善女工,不懂厨饪,不曾为太子缝一件衣裳,亦没有给太子备一碗粥食,太子夙兴夜寐,侍奉帝躬,妾身为妻子,不能与之分忧,是罪一也。”
“太子二十岁辅陛下以朝务,上承天恩,下启六部,不敢称贤达,却当得起勤勉二字,可终究长于深宫,疏于经国,居安却忘危,然妾身为其妻,不能督劝之,戒改之,其罪二也。”
“……”
太子妃每一句话,被宫人一字不落传至奉天殿。
彼时皇帝刚醒,闻言披衫下榻,踉踉跄跄来到窗棂,隔着茫茫雨雾眺望午门方向,仿佛看到一柔秀端庄的妇人,立在雨泼上方朝他浅笑。
太子妃是不善女工,也不懂厨饪,可先皇后贤惠端庄,不仅亲自替皇帝针织,皇帝每日夜宵,也不假于人手,太子妃明在罪几,实则暗示太子没有娘疼,倘若那位以仁孝贤达著称的章孝慧皇后在世,太子还会如此吗?皇帝还会废太子吗?
太子妃字字如刀坎在皇帝心口,老皇帝撑着长案,抚着亡妻留下的旧衫,不禁潸然泪下。
*
瓢泼大雨从清晨起下了个没停,连着大理寺牢狱也遭了殃,靠南地势低洼之处,有雨水从排水井里倒灌出来,一排牢房被淹了,里头犯人骂骂咧咧闹哄哄的,狱卒忙着安抚调停,眼看积水越来越深,牢头只得去外头请了看守的侍卫帮忙排水,好不容易将水排出去,等到清点人数时,忽然发觉太子一案的重要证人胡天意被“淹”死了,此案非同小可,狱卒立即上报大理寺卿刘照。
刘照唬了一跳赶忙把消息送到秦王府及刑部。
刑部尚书萧御正愁无从下手,听了这个消息,一鼓作气快刀斩乱麻,把太子一案定了罪。
太子着实有私藏兵刃之罪,却无投敌卖国之嫌,秦王气个半死,又兼太子妃在午门脱簪请罪,欲自刎谢罪,为将士所救,诸如种种,皇帝痛定思痛,当庭下旨,废太子,贬太子为庶人,阖家发配番禺永不入京。
太子离京那一日,皇帝在先皇后曾住的玉溪宫召见他。
彼时初阳温煦,斜斜跃进来一束光,横亘在父子二人跟前,
皇帝坐在圈椅里,身子往前倾手臂搭在膝盖望着他问,
“你现在可以把事实真相告诉朕了。”
太子跪在他脚跟前,泪流满面,
“父皇,火药的生意儿子确实插手了,那个叫胡天意的商户便是我的人,但我没想着害父皇,胡天意背叛了我,将我要的那几车绫罗绸缎换成了火药,运往了慈恩寺。”
胡天意拿出这些年贡奉给太子的凭证,没有人怀疑胡天意供词有假。
太子自然知道,秦王定是以胡天意家人威胁,收买胡天意咬死他,当然,眼下说这些亦无济于事,他这么做,是不想让秦王痛快。
谁收买了胡天意,显而易见。
皇帝听了这番话,漆灰的瞳仁深深眯了眯,只哦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太子鼓起勇气擡眸张望自己的父亲,含泪啜泣,“爹爹……”
垂垂老矣的皇帝被他这一声呼唤唤回了神,昔日太子承欢膝下的画面历历在目,皇帝神色复杂看着自己儿子,
“你可知朕先前为何不见你?”
太子闻言痛苦地无以复加,将头埋得很低,一字一句咬着道,“陛下觉着臣不堪重任……”所以放任三司查案。
太子内心深处还有一层话没说出来,一个山呼万拜的太子,一个手握重兵的当朝都督,皇帝心里自然是忌惮的。
“那你可知今日朕为何见你?”
太子猛地擡起脸,露出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唇角抽动,孺慕地望着他,“是爹爹想留儿子的性命。”
皇帝阖目,长长叹了一声,“你明白就好,此去番禺,善待你的妻。”
秦王虽为没能杀了太子而遗憾,得知太子即将远赴番禺,又放下戒心,等他登基为帝,随便寻个借口处决了太子不是难事,眼下最头疼的反而是右都督杨康。
杨康此人出了名的性情暴烈,嫉恶如仇,若留他在世,指不定今后处处掣肘,成心腹大患。
然而,五月初四,就在东宫阖家离京这一日,那位曾经所向披靡的当朝右都督,由羽林卫看护坐着一辆囚车前往京郊送女儿女婿一程,沿途,慈恩寺附近那些失去亲人故旧的百姓,纷纷抓起手中烂菜叶与鸡蛋,肆无忌惮往囚车里扔,杨康被扔的满脸污垢,却犹自不动。
消息传到御书房,皇帝膝盖差点打了折,眼底眯出阵阵寒芒。
“父王,您且想一想,昔日威震四海的大都督一朝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陛下心里怎么想,百官心里怎么想?”
“杨康劳苦功高,深受边关将士与百姓爱戴,他今日被人当街侮辱,他日还有谁愿意为陛下,为大晋效力?”
“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戳了陛下心窝子。”
那个颀长的年轻男人立在墨色里笑意深深,“杨家出事,军心不稳,您且看吧,不日杨家一案便有结果。”
端午节后,太子一案牵连的臣子与商户陆陆续续被定罪,有人午门抄斩,有人徒往边关,还有人被罢黜永不复用,三司始终未查到杨家谋反的证据,杨康拒不承认与大兀勾结,皇帝下旨收回杨家兵权,让杨康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东宫造反一案,至此尘埃落定。
*
太子这一走,皇帝又病下了。
裴沐珩忙着侍疾,已两日未回府。
五月初七晨,徐云栖正带着裴沐珊坐在敞轩制胭脂,锦和堂来了一位大丫鬟,立在廊芜下俏生生给二人行礼,“五姑娘,王妃请您过去呢。”
裴沐珊正学得带劲,头也不回道,“我刚从母妃那儿过来,这会儿能有什么事,非得我过去……”
丫鬟晦涩地瞄了一眼徐云栖,硬着头皮回,“隔壁荀夫人带着二小姐过来给王妃请安,王妃请您过去。”
裴沐珊霍然回眸,过去她与荀云灵关系极好,荀夫人也很疼她,不露面不成礼数,可是想起嫂嫂与之暗有龃龉,又担心伤徐云栖的心。
徐云栖看出她为难,笑着摆手,“你快些去吧,客人上门理应见礼。”
裴沐珊拉着她,“你跟我一起去?”
徐云栖看了一眼犯难的丫鬟,笑着回她,“我就不去了,我去了,怕王妃尴尬。”
裴沐珊抚了抚额,“确实如此。”
不多时,裴沐珊带着大丫鬟来到锦和堂,还未进去,便听得母亲和荀云灵的笑声,熙王妃已许久不曾这么高兴了。
待绕了翡翠屏风进明间,果然瞧见熙王妃搂着荀云灵喊心肝,
“孩子,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干女儿,回头我来做主,给你定一门好亲。”
过去熙王妃明里暗里相中荀云灵给裴沐珩做媳妇,此事人尽皆知,在熙王妃看来,是她失信于荀云灵,是以心中愧疚,为了弥补荀云灵,打算认她为义女,一来全了过去的情意,二来,从此荀云灵与裴沐珩也有兄妹之谊,外头也能少些风言风语,荀云灵这边想必也能彻底放下裴沐珩。
正扑在她怀里撒娇的女孩儿,梳着一个垂云髻,穿着一件杏色对襟长衣,下面配了一条绣蝴蝶的马面裙,一双眼生得如同葡萄似的,水灵水灵,模样与坐在一旁喝茶的荀夫人像了个七八成。
荀云灵听得认她为干女儿的话,腼腆地笑着,“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头荀夫人闻言,将茶盏搁下,笑着摇头,“王妃快别如此,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心里早就拿王妃当亲人,若还认个干亲,便是刻意了,那件事便就这么过去吧。”
王妃见她们母女如此,越发愧疚。
谢氏和李氏陪坐在一旁,谢氏坐在荀夫人下首,友善地与她攀谈,李氏则独自喝茶,轻轻掀了掀嘴角。
裴沐珊进来,先与荀夫人行了一礼,高高兴兴跟荀云灵打招呼,
“云灵,你回来啦。”
荀云灵瞧见裴沐珊,脸色几乎是腾得便亮了,连忙从王妃怀里起身,迎过去,
“珊珊,可把我给惦记坏了,你这半年可还好?”
裴沐珊拉住荀云灵,打量她几眼,“瞧你气色这么好,可见是大好了。”
荀云灵抚了抚面颊,颇有些不好意思。
“哪有……”
“咦……”裴沐珊凑近一看,“你这是涂了一层厚厚脂粉。”
那头李氏噗嗤一笑,差点呛口水。
熙王妃冷冷看了她一眼,李氏赶忙掖了掖嘴角起身告罪。
荀云灵被裴沐珊说破,面露窘色,小声解释,“先前就告诉你了,我瘦了不少,这不,得用脂粉遮一遮。”
“哦,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套脂粉回来……”荀云灵朝婢女扬了扬手,婢女捧了个匣子过来。
熙王妃闻言与下首的荀夫人道,“你们太客气了。”
荀夫人笑容满面,“哪里,我们在青山寺时,王妃送了那么多补品,心中过意不去。”
“那是应该的。”
荀云灵这厢拉着裴沐珊坐下,打算给她拆开瞧。
裴沐珊却是指了指她面颊,“便是你面上涂得这个?”
“可不是,我用了极好!”荀云灵道,
裴沐珊闻言立即摇头,“不必了,你留着自个儿用,我如今不用这些脂粉了。”
“啊?”荀云灵先是露出讶色,旋即失落,“珊珊,你是跟我生分了吗?”
“哎呀,哪有哪有,我是真不用了,你瞧我的脸,是不是滑嫩许多?”裴沐珊将脸往荀云灵面前一搁。
荀云灵原先没注意,这下细细端详一番,裴沐珊的肌肤水灵水灵的,果然比过去要好上几层,“你这是用了什么脂粉?”
不仅荀云灵惊诧,便是李氏和谢氏也好奇地望过来。
没有女人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裴沐珊先给了个得意的眼色,旋即卖了个关子,“不告诉你们。”
荀云灵嗔了她一眼,“你告诉我在哪儿买的,我去给你买几盒来。”
裴沐珊见她一份好心,语气温软下来,“不必了,这个外头买不到。”
没有经过徐云栖准许,裴沐珊不会把这桩事告诉任何人,她不能给嫂嫂惹麻烦。
荀云灵面露委屈。
过去裴沐珊跟她之间可没有秘密。
荀云灵越想,眼眶红了,眼泪要落不落。
“哎哎,你别难过啊,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不能告诉你诶……”裴沐珊还有一个毛病,不喜人哭。
熙王妃瞪了女儿一眼,
“行了,多大点事,”又招呼荀云灵坐在她身旁。
裴沐珊摊摊手,满脸无辜。
熙王妃这厢问起荀允和的寿宴,“这个月月底便是荀大人大寿,可是要大办一场?”
荀夫人叹了一声回道,“四十大寿论理是要办的,他如今的地位,朝野瞩目,我们不办,旁人上杆子来庆贺,总不能把人往外推,我心里想,与其怠慢了客人,还不如痛痛快快办一场,让大家高高兴兴来吃酒,只是眼下东宫出了事,也不知合不合适?”
熙王妃冷眼道,“朝廷是朝廷的事,与咱们何干,你想办,办便是,回头我们阖家来贺礼。”
荀夫人回道,“等晚上我家那口子回来,我问问他。”
荀夫人这语气听着便令人羡慕,熙王妃笑道,“满京城再寻不出第二个荀大人来,论福气,夫人属实称得上第一。”熙王妃从不恭维人,这话是打心里眼说的,她与荀家做邻居十多年,从未听说荀允和纳过妾室,便是她与熙王称得上恩爱,熙王身边照样两位侧妃,几名侍妾。
荀夫人将绣帕往掌心拢了拢,笑着没有接话。
快到正午,荀夫人回府去了,荀云灵留在王府挨个挨个送贺礼。
谢氏出身书香世家,颇好丹青,她给谢氏准备了一盒湖笔,给李氏买了一盒绢花。
裴沐兰与荀云灵同龄,二人一块长大,感情也很不错,荀云灵送了她一只珍珠簪,原是花重金买了一套最时新的脂粉给裴沐珊,可惜她不要,荀云灵颇为遗憾。
二人行到垂花门处,裴沐珊想起什么,
“你等等哈,你过年给我绣了帕子,我还不曾回礼,我这就去挑个礼物给你,你等等我。”
荀云灵目送她走远,等到瞧不见了,脸上笑容收起,转身招来一位奴仆,顺手塞了个一角银子过去,“你家三少奶奶在何处?就说我有东西要给她。”
荀云灵素来出手阔绰,王府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婆子喜笑颜开收了银子,麻溜地去清晖园传信。
徐云栖正在忙,听得丫鬟禀了这话,微微愣神,
荀云灵寻她什么事?
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徐云栖吩咐道,
“将人请去明玉堂,我稍后就来。”
明玉堂在清晖园之东,是三房专用的待客厅。
徐云栖将手头的事务丢下,净手擦了一层奶油膏子,便带着银杏往明玉堂去。
眼看到了正午,日头晒人,徐云栖没有走正门,从角门出了清晖园,沿着一条石径过竹林,远远瞧见明绿的廊庑下立着一人,那姑娘眉目清丽,笑起来眉梢颇有几分灵动之气,人如其名,当得起一个“灵”字,徐云栖从竹林一侧绕出来,远远地朝她颔首一笑,
“荀姑娘寻我何事?”
这是荀云灵第一次来清晖园,她凭栏而立,张望庭外那一园绿竹,想起裴沐珩过去作了一首“凤尾森吟”的诗词,描绘的想必是眼前此景。
听见徐云栖唤她,她并没有立即转过身,而是漫不经心带着某种优越掀起眼帘,
那道高挑纤细的身影,仿佛从竹林里幻化而出,亭亭玉立,堪称绝色。
荀云灵心下微微一惊,难怪被皇帝一眼瞧上,这等姿容委实不俗。
而真正令她心惊肉跳的是,徐云栖的相貌给她一种致命的熟悉感。
到底是阁老之女,荀云灵很快镇定下来,优雅得体地朝徐云栖施礼,“三嫂嫂好,我是隔壁荀家的姑娘,小字云灵,过去常来王府做客,这次久病而归,特备些薄礼给嫂嫂当见面礼。”
荀云灵使了眼色,她的女婢将一个长形盒子递过去。
徐云栖示意银杏收下,“多谢荀姑娘好意,不知姑娘过府,改日再补见面礼。”
荀云灵笑道,“咱们离得近,不拘这些虚礼,哦,对了,我来寻嫂嫂,还有一桩事,还请嫂嫂代劳。”
徐云栖微微诧异,从石径下走上台阶朝她一笑,“何事?”
荀云灵从另外一个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紫檀锦盒,从纹路上看,这个紫檀锦盒有了些年份。
荀云灵将盒子往徐云栖跟前一送,神情明显郑重几分,
“嫂嫂,过去清予哥哥常来我们府上读书,我爹爹常夸清予哥哥天纵之才,我们有不懂的也寻哥哥请教,这是我过去寻清予哥哥借的两册书,养病这半年,我日日习读,颇有见解,纪录在上,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我现在不便与清羽哥哥相见,还望嫂嫂转交。”
荀云灵左一句“清予哥哥”,又一句“清予哥哥”,徐云栖听了半晌,才明白这个清予哥哥指的应该是裴沐珩。
原来裴沐珩,字清予。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
徐云栖二话不说再次示意银杏接下,表情没有任何犹豫。
徐云栖过于痛快,令荀云灵很不可思议。
这个徐氏难道没听出她言下之意嘛。
她一则是告诉徐氏,她与裴沐珩青梅竹马,关系甚笃,二则也是有意羞辱徐氏,好叫她晓得她与裴沐珩皆是饱读诗书,令徐氏自惭形秽。
但这个徐氏却没有半分反应。
银杏眼眸瞪大了,双颊气鼓鼓的,不肯去接。
她就不信姑娘没听出来荀姑娘的挑衅之意。
徐云栖看着她,“接啊。”
银杏不管了,姑娘向来菩萨心肠,万事不过心,她做不到,于是就在擡手去接荀云灵那个锦盒时,忽的“哎哟”一声,佯装没拖稳,装着珍贵书册的紫檀锦盒就这么摔在地上。
只见嘭的一声,紫檀锦盒碎成两半。
荀云灵俏脸一变,惊愕的看着银杏,眼里先是布满愤怒,随后慢慢溢出几分委屈,
“你好大的担子,敢摔清予哥哥的东西,你知道这些书册多么贵重么?你晓得这里面凝聚了清予哥哥多少心血?”
银杏将先前那个长盒搁在一边美人靠,满脸无辜摊手,“哎哟,真是抱歉呢,荀姑娘,我们乡下来的,笨手笨脚,不小心没接稳,您别介意,方才您一口一个‘清予哥哥’,奴婢实在没明白是谁,怕接错了东西,是以失了手,您是阁老之女,素来宽宏大量,不会怪罪我吧?”
“你……”荀云灵被她噎得不轻。
她忍了忍,沉住气,亲自将书册拾起,小心翼翼将上头的灰尘给拂开,再次递给徐云栖,
“无论如何,还请嫂嫂帮着我物归原主。”
说着,将书册搁在美人靠上,带着丫鬟离开了。
徐云栖转身无奈看着银杏,银杏对着荀云灵背影吐了吐舌,犹自不解气,哼道,
“她不就是跟姑娘您显摆来了。”
徐云栖不至于没看出荀云灵的心思,在她眼里,这些小姑娘着实无聊,整日勾心斗角,也不嫌累得慌。
“你怼她几句,她只会更得意,她的目的便是激怒你,你何必浪费心力在她身上?”
银杏不甘不愿将书册抱起,跟着徐云栖往清晖园去,“奴婢见不得她猖狂样,最讨厌这种明明一肚子坏水,面上还装出一套假仁假义的人,姑娘,您不能坐视不管,她这一回来,指不定日日来寻你麻烦。”
徐云栖没这个兴趣替裴沐珩收拾烂摊子,“待会三爷回来,你将书册交给他。”
外头的花花草草,终究得男人自己解决。
靠家里女人去对付,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银杏温温吞吞跟在她身后,替她着急,
“姑娘,不管怎么说,姑爷跟那位荀姑娘自幼相识,您就没想过,姑爷心里或许有她?”
有花枝从林子里横亘出来,徐云栖信手一拨,露出笑容,
“不会,他心里该没有旁人。”
“为什么?”银杏闻言连忙小步跟上她,
徐云栖驻足回眸,午阳窸窸窣窣从茂密的树枝洒落,细细密密的光斑在她面容交织,她笑着点了点银杏的额尖,
“傻丫头,他上回说过今后好好跟我过日子,可见心里没人。”
银杏觉得自家姑娘心思太单纯了,太好哄,她不服气,“您就这么信任他?”
徐云栖摇头,慢悠悠沿着墙角迈入月洞门,不是信任,是她跟裴沐珩的感情还没到,裴沐珩会为她撒谎的地步。
裴沐珩于夜里戌时初刻赶回清晖园,掀帘进东次间,徐云栖正在灯下配药方。
是时候给皇帝做第二轮朝阳糕,药方都备好了,只剩手里最后一点药材要碾碎,银杏手磨破了,徐云栖挽起袖子亲自上阵。
银杏这边早等着男主人回来,不等裴沐珩落座,便将今日那破了的锦盒与书册一道搁在桌案上,有模有样赔罪道,
“三爷,今日隔壁的荀二姑娘寻到咱们少奶奶,说是要将这些书册转交给您,奴婢当时听她一口一个清予哥哥,以为她给错了人,不小心失手,便将这锦盒给摔了,若是摔着了三爷您的书,还请您见谅。”
银杏就差没明说:姑爷您的字叫清予啊,我们姑娘还是打旁人嘴里才晓得的。
裴沐珩两日没歇息好,本已十分疲倦,听了这话几乎便将经过猜了个大半,脸色就十分不好看了。
银杏被他阴沉的模样吓得缩了缩脖子,偷偷瞥了一眼自家主子,徐云栖委实没料到丫鬟胆子这么大,敢正面挑衅裴沐珩,丢下手中捣罐站起身,
“三爷,小丫鬟不懂事,您别生气。”
连忙将丫鬟赶出去,回身见丈夫在桌案对面的圈椅坐了下来,遂给他斟了一杯茶,朝他探头一笑,
“三爷,您还真跟个丫鬟置气?”
裴沐珩倏忽眯了眯眼,静静看着她,“置气”二字,让他想起前几日她说的话。
“我不是拈酸吃醋的性子,我不会与你置气”,当时没觉出这句话不对,如今明白了。
荀云灵来她跟前挑衅,她的丫鬟都气成那样,徐云栖无动于衷。
到底是性子太好太软不懂得生气,还是压根不在乎。
裴沐珩指腹轻轻摩挲茶盏,目光深邃问她,
“夫人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徐云栖回到桌案后坐下,手里刚拿起捣罐,听了这话,轻轻觑了他一眼,上回蒋玉河一事,他问了始末,如今身份互换,轮到她问他了,
于是,她重新将罐子搁下,端端正正望着他,“自然是想知道您对荀姑娘是否有心思。”
跳跃的烛火半明半暗,她双目清澈,若静水无澜,一动不动望过来,眼梢狭长,软软的如同一尾轻羽。
裴沐珩看着这样的她,心里莫名又软下来,他不希望妻子生出任何不该有的误会,
“我与荀姑娘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对她却并无男女之情。”裴沐珩开门见山,简明扼要。
旋即目光在那几册书上掠过,再次问她,“其余始末你想知道吗?”
徐云栖眨眨眼,“不用,我都能猜到。”青梅竹马的戏码,徐云栖并不陌生,行走江湖,她见过的离奇桥段比裴沐珩吃的盐还多。
只是徐云栖发现自己说完,丈夫眸色又深了几分,裴沐珩心情难辨地押了一口茶,徐云栖可以不问,他却不得不说明白,
“我从五岁起便入宫习书,荀大人当时奉命教导皇家子弟,后来我们两家成了邻居,我敬佩荀大人才华,故而时常请教。”
“这几本书册是我从皇家藏书院抄写而来,有一回老师见我写的策论里提起这里的典故,便问了一句,我主动将两本书册交给他,后来荀师妹要转借,我便答应了,事情便是如此。”
徐云栖颔首,“我明白了。”荀云灵言辞间她与裴沐珩如何熟稔,如今看来不见得。
裴沐珩轻轻点头,修长的身影往后靠了靠,目光微垂,一下便落在她玉雪可爱的指甲上,十个指甲,都剪得干干净净。
徐云栖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不自在,她双手交握将指甲藏了藏,继续忙手中的活计。
裴沐珩脸色这才有些好转,
“抱歉夫人,我先前不曾告诉你,我字清予,这是我十八岁行冠礼,皇祖父亲自所赐。”
徐云栖一面忙,一面回望他一眼,“嗯,好听。”
“那你呢,可有字?”
徐云栖摇头,“没有。”
“乳名也没有?”
徐云栖神色晃了晃,垂下眸,再次摇头,“也没有。”
晚风簌簌叩动卷帘,蝉虫不知躲在何处啾鸣,裴沐珩眉目深深望着她,察觉她语气有些低迷,温声问,“你闺名是哪两个字?”
徐云栖这下擡起眸,茫然看了他一会,慢慢一笑,“云栖,闲云的云,栖树的栖。”
裴沐珩沉吟道,“‘问予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云栖,栖云,想必取名人盼着你如闲云野鹤,自在无忧,是你父亲取的名吗?”
徐云栖手下一顿,眉目不动,迟迟方应下一声,“是。”
徐云栖碾完药粉,起身时看到那叠书册,指了指道,“三爷,您自个儿处理下吧。”
裴沐珩听出妻子弦外之音,颔首道,“好。”
随后他唤来黄维,
黄维看着面上熟悉的书册轻声问,“爷,您打算怎么处置?”
裴沐珩揉了揉眉心,既要保住两家体面,又得断了荀云灵挑衅徐云栖的念头,思忖片刻,他吩咐道,“将这些书册并破碎的锦盒送去荀府,一并交给荀大人。”
荀允和是清正君子,当知如何管教自己女儿。
徐云栖夫妇各自收拾一番,便打算睡了,只是这一夜,她发现丈夫有些奇怪,
就是磨磨蹭蹭不肯给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