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深夜奉天殿,灯火通明。
刑部尚书萧御与大理寺少卿刘越将连夜突审的口供呈给皇帝。
皇帝翻了几页就搁下了。
早在两刻钟前,锦衣卫与东厂的人已将青山寺情形口述禀给皇帝,皇帝对荀允和一事已大致了解。
难以想象这种千年难遇的离奇事竟然会发生在荀允和身上。
荀允和一身白衫孑然跪在殿中,修长的脊梁微微曲躬,双手扶地,手边是叠好的一品仙鹤绯袍及玄黑的乌纱帽。
荀允和眉目低垂,神色寡淡,“陛下,臣无颜立足朝堂,还请陛下除去臣一切官职,按罪发落。”
皇帝眉心快皱成川字,他问立在荀允和身后的萧御和刘越,
“三法司怎么说?”
刘越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
萧御先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臣核对了所有供词,确认荀大人无纵妾行凶之实,他亦是被人蒙在鼓里,深受其害。”
不等萧御说完,荀允和木声接话,
“陛下,臣有失察之罪。”
皇帝看向萧御,“荀卿真的有罪吗?”
萧御回道,“禀陛下,依大晋律历,若本人为受害者,可免去失察之责,所以,荀大人,无罪。”
皇帝缓缓吁了一口气,慢慢挪了挪压在供词上的玉镇,陷入了两难。
荀允和初次进京以一首《山阳赋》名动天下,这篇赋当夜便被锦衣卫递到他手中,洋洋洒洒上千字,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一气呵成,起笔于山阳亭,落笔民政社稷,笔锋犀利而不失温和,皇帝十分有好感,由此记住了他的名,后来荀允和果然不出所望,次年考了个进士第一。
殿试当日,皇帝现场出题,他不卑不亢,对答如流,本是状元之才,皇帝为了压一压他的风头点为探花,是年入翰林院任编修,旁人在翰林编修至少得任两年,荀允和没有,当年江南出了大案,南京玄武湖鱼鳞图册被人一把火烧了,此案非同小可,牵扯南京官吏地主豪强甚至商户,无人敢接手,荀允和主动请缨,二十出头的少年携着尚方宝剑下江南,肆意热血斗豪强,用了三年时间重新丈量土地,修复图册,为户部和朝廷捏住了江南赋税的根本。
至此皇帝在他身上看到宰辅之才,悉心培养,两京十三省,但凡有难啃的骨头,他都交给荀允和,这才铸就了一代年轻宰相。
满朝皆知,皇帝对荀允和十分偏爱,简在帝心是一个缘由,更重要的是荀允和身上有一股别于其他朝臣的特质,他这个人圆融而不圆滑,老道而不过狠辣,他克己复礼,甚有君子之风,无论何时何地,眼底总藏着一抹悲悯,他仿佛是为朝廷而生,为天下苍生而生,没有其他朝臣身上那股对权力地位的野心勃勃。
也就是说,皇帝将首辅之权交到他手上,不用担心他会勾结朝臣皇子。
眼看行将朽木,皇帝甚至想,朝廷由荀允和坐镇,二十年内无忧,他可以放心去,将来青史上他还能博个任人唯贤的清名。
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荀允和出事了。
他随意点的一女,偏生就成了荀允和的嫡女,皇帝觉得老天爷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捏了捏那卷口供,兀自失笑。
他当然可以顺水推舟除去荀允和内阁首辅一职,可问题在于,吏部卖官鬻爵,政风败坏,清查吏治的新政刚刚启程,这个时候换帅,新政必定胎死腹中,户部由荀允和把控三年,盐引换粮一事尚需落地,内阁刚刚大换血,不宜再生动荡。
皇帝甚至在脑海将其余几名内阁辅臣过了一遍,施卓有威望有口才,政务能力远不及荀允和,郑阁老便是个和事佬,用于平衡各部,斡旋朝中争端,户部尚书养病半年,尚在适应当中,至于兵部尚书,人是个实干的,论威望和手段也不及荀允和。
这些年所有的偏爱,均成了此刻的掣肘。
皇帝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仅仅是犹豫一瞬,皇帝果断做出抉择。
即便要换荀允和,也不是现在。
有这个把柄在手,想要拿捏荀允和也容易。
这么一想,皇帝豁然开朗,起身负手踱步到他身侧,“荀卿,你起来。”
荀允和慢慢折起膝盖,垂眸立在皇帝跟前,双目暗沉无神。
皇帝叹道,“不是你的错。”
荀允和眸色渗出几分痛楚,“臣识人不明,抛弃妻女,罪不容恕。”
皇帝摇摇头,“你是被人算计,并非本意所为,”眼看荀允和又要辩驳,皇帝蹙眉道,“朕说你没错,你就没错。”
荀允和难以想象这个时候皇帝还要坚持用他,他后退一步,合手一揖,“陛下,臣身为大晋官吏,天子门生,不能修身,不能齐家,何以治天下,陛下若放任臣继续留在朝堂,天下百姓必以为陛下识人不明,恳求陛下发落微臣,勿要因为臣而沾污了圣誉。”
看得出来荀允和是铁了心要离朝。
皇帝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反被他这话勾出了火气,当即斥道,
“你的名声大过朝廷,大过百姓?你的脸面比朕的江山还重要?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当知大丈夫不拘小节的道理,滚回去,给朕当差。”
荀允和喉咙哑住了,立着不动。
皇帝显然不愿朝局再生动荡,不得已先留下他。
皇帝见他不再辩驳,那口气顺了下来,慢悠悠在他跟前踱了几步,又扭头问他,
“你当初改名进京,是因你岳丈要求?”
荀允和不避讳,“是,他恨臣招惹杀身之祸,怕牵连妻女。”
皇帝点点头,复又打量荀允和几眼,哪怕他年过四十,依然面容俊朗,风度翩翩,荀允和才貌双全,进京时便名声斐然,当时相中他的不知凡几,人家岳丈惊弓之鸟,担忧也无不道理,只是到底是狠心了些,拆散了他们一家三口。
“你岳丈人呢?”
荀允和在回程路上也招来银杏问过,遂黯然回,“三年前失身跌落山崖。”
“哦……”皇帝应了一声便不再多问,眼看荀允和大受打击,已心神俱疲,他摆摆手,“你回去歇着吧,明日照常来上衙。”
荀允和也无话可说,躬身而退。
等他离开,皇帝挥退萧御,留下刘越问,
“珩儿呢?”
刘越轻轻望了一眼皇帝,“回陛下,郡王不放心郡王妃,先送她回府了,说是晚些时候再入宫给陛下请罪。”
皇帝正在把玩狼毫,闻言擡目看着他,“哦?请罪?”
刘越遂跪下来,与皇帝道,“陛下,今日之事从登闻鼓到青山寺一案,均是郡王妃暗中操纵,意在报仇雪恨。”
刘越很清楚,这些话等着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送到皇帝耳郭,不如由他来说,如此他划清与裴沐珩的界限,安然潜伏在朝堂,亦能向皇帝表忠心。
皇帝听了这话,果然微微一震,“所以,荀卿这是被自己女儿算计了?”
刘越面露冷色,“陛下,臣以为郡王妃有欺君罔上之罪。”
他话未说完,身侧的刘希文对着他喝了一句,“放肆,郡王妃是皇室宗亲,你只是一介微臣,岂可恶意中伤郡王妃。”
皇帝显然是默许了刘希文的话,神色淡淡道,“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对外言说。”
恰在这时,门口内侍禀道,
“陛下,昭明郡王求见。”
这是裴沐珩来了。
一个敢敲登闻鼓,亲手料理自己父亲的女子,哪里需要裴沐珩相送,裴沐珩无非是故意避开荀允和,以防牵连对方。
皇帝看的明白,吩咐刘越退下,召裴沐珩进来。
裴沐珩进殿后,果然第一时间跪下磕头,
“孙儿替媳妇徐氏给陛下请罪,还请陛下怜她孤苦,莫要计较她莽撞之举,一切罪责由孙儿替她承担。”
皇帝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手指轻轻叩着桌案问,
“敲登闻鼓的是谁?”
子不言父之过,徐云栖状告当朝首辅,对朝局颇有影响,皇帝心生不喜。
裴沐珩慢腾腾看了他一眼,回道,“是岳母章氏身边的嬷嬷,替主鸣冤。”
那皇帝无话可说。
为什么到现在鸣冤,原因也很简单,前不久荀允和举办寿宴,大约是不小心被章氏看出了端倪,心中愤懑这才遣人击鼓鸣冤,恰恰那荀夫人也认出章氏,两厢各自行动,手段高下立判,人品如何也一目了然。
“这叶老翰林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皇帝面露嫌恶,又吩咐刘希文,“去告诉萧御,叶家诸人一并问罪。”叶氏这是将父亲身后名和叶家声誉败了个干净。
“此事,你事先知情吗?”皇帝悠悠往裴沐珩心口插了一刀。
裴沐珩露出苦笑,“孙儿不知。”
皇帝倒也没怀疑他,以裴沐珩之心性,不会弄得人尽皆知,让荀允和下不了台。
这么一想,皇帝看着孙儿不免带了几分同情,
“你媳妇要整治她父亲,事先没与你通气?”
裴沐珩笔直地跪着,不想回他这话。
皇帝难得见孙儿吃瘪,郁闷一日的心情一扫而空,起身抚了抚他的肩,大笑离去。
*
皇帝没能撤了荀允和的首辅之职,在裴沐珩预料之外,既然皇帝保全了荀允和,那么熙王府便得做出反应了,这些年皇帝虽然不太待见熙王,却允了熙王巡兵之权,每年熙王奉旨去各地巡视,安抚军心,查检军政。
眼下秦王暗中与十二王较劲,裴沐珩不想因荀允和而被冒然推上风尖浪口,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退为进明哲保身,是以裴沐珩回去便劝熙王上缴那块巡兵的令牌。
熙王也照做,此是后话。
荀允和这厢回了府后,清瘦的身子陷在躺椅上便再也起不来。
老仆捧了茶他不喝,煮了粥也不进一口,无声无息躺在那里,如同死人一般。
老仆伺候他多年,见他如此,跪在跟前泣不成声,
“老爷,您心里难受,老奴感同身受,如今大小姐不肯认您,夫人也嫁为人妇,您心里呕得慌,老奴都明白的,可比起她们娘俩活着,什么事都不算事对不对?您如今有这样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唾手可得,可别这般苦了自个儿。”
荀允和听了这话,眼眶一痛,侧了侧脸。
老奴见他听了进去,揩了揩泪,继续望着他道,
“这十几年来,总有人妒忌您为陛下看重,殊不知您生死不惧,什么担子都往肩上扛,替朝廷立了汗马功劳,别人都说您风光,只有老奴明白,您没了夫人和大小姐,心里那股精气神没了,便没日没夜扑在朝廷……”
“现在好了,大小姐就在隔壁,往后日子长着,总有父女团聚的一日。”
荀允和大约是被他说动,稍稍直起了身。
老仆赶忙递上去一碗参汤,荀允和饮尽,问起荀念樨在狱中的事。
老仆又哭了,“少爷遣人带话给您,说他愿意为母赎罪,请您不要担心他。”
“老奴已打点了衣裳银两给他,他在牢里不会受罪的,再过一段时日等案子钦定,老奴再安排人沿路护送他出京。”
荀允和闭了闭眼,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
比起荀府空空荡荡寂如无人,隔壁熙王府可就热闹了。
熙王妃的药油用完了,三日没推筋,头风又若隐若现,郝嬷嬷夜里正犯愁,心想着明日怕是又得厚着脸皮去寻徐云栖要油,这会儿一婆子神神秘秘绕了进来,
“王妃出事了!”
熙王妃最不喜人卖关子,倚在塌上冷着脸问,“有什么话快说。”
郝嬷嬷也连忙问,“可是五小姐他们回来了?”
“正是呢,”婆子满脸津津乐道,
“五小姐刚回府,正在垂花门遇见二少奶奶说起了青山寺的事,老奴听了一嘴,原来今日青山寺出大新闻了……”
旋即便捡着重要的说给熙王妃听。
熙王妃一听那荀夫人原来只是个外室,这些年靠着杀了原配妻子上位,简直吓蒙了。
她此生最厌恶那等自轻自贱的女子,回想自己过去曾与荀夫人姐妹相称,忍不住将刚吃不久的晚膳给呕出来了,
“那云灵……不,那荀云灵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跟着她娘一丘之貉呗,听说人如今被关在大理寺的牢狱,没多久便进入掖庭服罪。”
熙王妃脸色很不好看,过去她没少搂着荀云灵喊心肝,如今一想,心里跟吃了苍蝇般恶心。
郝嬷嬷连忙劝她,“王妃切莫动怒,这点事不值当您生气,甭说您,便是那荀大人不也被那枕边人给蒙骗了嘛,话说那叶氏性子和善温婉,又是出身名门,这些年在京城名声甚好,谁能料到她背地里这样坏呢。”
熙王妃喝了两口茶,安抚了下郁闷的心。
紧接着那婆子又道,“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王妃可知那荀府真正的嫡出大小姐是谁?”
郝嬷嬷和熙王妃均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是谁,快说!”
婆子咽了一口唾沫,“是咱们三少奶奶呀!”
这话一落,熙王妃脑门如同被人狠狠一击,手中茶盏失声而落。
“王妃,王妃!”
有人将她搀起,有人帮着将泼洒的水渍拍下,一顿手忙脚乱。
裴沐珊进来时,便见自己母亲呆如木鸡坐在那里,任由仆人服侍着换衣裳。
她幸灾乐祸踱步过去,故意将脸蛋凑去熙王妃跟前,
“恭喜娘,贺喜娘,您终于如愿以偿与荀阁老做亲家了!”
熙王妃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
裴沐珊吐了吐舌,大喇喇坐到过去熙王的位置,颇有一种替嫂嫂扬眉吐气的感觉,然后她开始清嗓子卖力表演,
先是绘声绘色将徐云栖所为告诉熙王妃,到最后侧眸看着母亲,
“娘您知道吗?嫂嫂可厉害了,那荀阁老痛苦万分恨不得当场就认了她这个女儿。”
“你猜嫂嫂怎么着?嘿,阁老有什么了不起,她才不稀罕呢,她还就乐意做个小门小户之女,高高兴兴行医济世。”
熙王妃哪能不知女儿这是在阴阳怪气挤兑自己,她面无表情斥了一句,
“行了,累了一日,你去歇着吧。”
裴沐珊嘿嘿一笑,临走时还不忘问了一句,
“娘,这样的媳妇,还和离么?”
熙王妃气得拿着引枕扔了她一脸。
*
徐云栖这一夜睡得沉,梦里总听见外祖父在云雾里唤她,徐云栖问他你到底是谁,你姓甚名谁,他偏又不说话了,徐云栖惊醒时,浑身冒着冷汗。
身侧递过来一方帕子,有人温声问道,“做噩梦了?”
徐云栖侧过眸对上他温煦的双眸,一下子呆住了。
“三爷,你不去上朝吗?”
过去裴沐珩早出晚归,徐云栖从来没有哪日醒来时看到他躺在身边。
裴沐珩见她额尖冒出豆大的汗珠,亲自替她擦拭,“我今日告假了。”
徐云栖愣了一会儿也渐渐缓过来。
她昨日弄出那么大动静,对他一定造成不小影响。
“我这是连累了你?”
裴沐珩心情颇有些复杂,虽说此事并未大肆声张,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晓,他成了荀允和的女婿,朝局猝不及防发生变化。
对于志在夺嫡的熙王府来说,有当朝首辅做奥援,便不只是如虎添翼这么简单。
妻子用“连累”二字,裴沐珩都不知怎么答她,
他擡手抚了抚她眉心的褶皱,
“陛下并没有斥责荀大人,依旧保留他首辅之位。”
徐云栖颇有些意外,不过也与她无关就是了,她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夫妻俩一前一后进了浴室梳洗,刚出来,陈嬷嬷慌忙进来告诉她,
“方才徐府遣了人来,说是岳家太太病下了。”
徐云栖脸色一变,匆匆用了早膳,带着银杏立即登车前往徐府。
章氏是被气病的,昨夜回来人就很不好,想起那胖婶与她情谊甚笃,胖妞也活泼可爱,就这么被丢了命,她恨不得将那叶氏千刀万剐,自然而然便将怒火牵到荀允和身上,怒意刚起,想起他被人蒙骗多年,可恨又可怜,章氏那股子火又莫名消散了,他果真还活着,果真成了人上人的首辅,章氏凄厉地笑了一阵,种种情绪绞在心口,最后五内空空,只剩下一抹惘然。
徐云栖给她把了脉,开了个安神养心的方子,“昨夜的事都告诉徐伯伯了?”
章氏躺在塌上,闭着眼摇头,“没有,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
城中诸人都以为荀允和那对妻女已死,只有少数人知晓实情,以徐科在朝中的资历还接触不到上层秘密,不过也晚不了多久,最多几日真相便到他耳边。
徐云栖郑重道,“我劝您主动告诉他,也比事后他来质问的好,您主动告之,他便知您一片心都在这个家,信任他守护他,外界再多的谣言自然撼不动你们夫妻。”
章氏眼神轻颤着,“你说的有理,他去通州督渠去了,等回来我就告诉他。”
徐云栖之所以事先没与章氏通气,一来怕她沉不住气露了馅,二来,也是想让她亲眼看看荀允和的真面目。
但她终究低估了这桩事对母亲震撼。
虽说她与章氏是亲生母女,性情却大为不同。
“母亲,人要往前看。”她只能这样劝道。
章氏深吸一口气,慢慢撑着身坐起来一些,靠着引枕露出虚弱的笑,
“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章氏晦涩地笑了笑,“看来还是你外祖父有眼光,他老人家总说我性子软,适合找个老实人过踏实日子,最开始便不同意这门亲。”
徐云栖很无奈道,“他当初也不同意您跟徐伯伯,您不也没听么?”
章氏微有哽塞,那个时候她跌落山崖,徐科对着她又是背又是抱的,方能把她从泥泞里救出来,以世俗之见,她与徐科已有了肌肤之亲,可因着当时被荀羽弄得心灰意冷,她哪里肯嫁人,那徐科对她一见钟情,观她有旺夫之相,跪下来求亲。
彼时秀水村的瘟疫案惊动了上官,县城来了不少锦衣卫,父亲态度十分坚决,连夜带着她们母女往南去,徐科死缠烂打,一路尾随。
也不知中途出了什么事,父亲消失了一阵,将她和囡囡托付给徐科,徐科带着她们回了洪湖老家,徐家原来是个商户,在当地十分富有,徐科许诺带着她过安稳日子,起先徐家是接纳囡囡的,可囡囡日也哭,夜也哭,非闹着要爹爹,她不得法,等再次见到父亲时,就把囡囡交给了他。
如今想来,过往的一切仿若浮生一场大梦,她昨夜听到荀羽的嗓音时,怔愣了好久好久,终究是物是人非。
“我想你外祖父了,下午你陪我去给他上一炷香吧。”
章氏在附近的白安寺给章老爷子捐了块往生牌,她时常去祭拜。
徐云栖始终不信外祖父就这么死了,故而一直不肯去,但今日她罕见答应了章氏。
陪着母亲在徐府用了午膳,休息了不到两刻钟,便启程前往白安寺。
路上小女儿徐若与小儿子徐京也骑马随行,徐若性子调皮,时不时要挤兑哥哥几句,徐京却好脾气地照单全收。
快到白安寺时,徐云栖瞧见附近有个药铺,她恰巧府上缺了几味药,便提前下车,
“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先去,我稍后便来。”
章氏由她,
不一会,马车抵达白安寺山门外,白安寺并不大,却因处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每日也有不少人来上香,章氏身子弱,徐京主动搀上母亲,那一头徐若已蹦蹦跳跳跨进上门,打头阵去了。
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帘幕掀开,露出荀允和消瘦的面容,
远处的妇人梳着一百合髻,穿着一件湖蓝的缂丝薄褙,背影纤弱秀美,她偶尔侧眸与儿子说上一句话,熟悉的眉眼一晃而过,荀允和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双目刺痛般泛红。
就在这时,眼前光线一暗,一道身影拦了过来。
荀允和再擡眼,便与徐云栖视线对了个正着。
荀允和愣了一下,迫不及待掀帘而下,他踉跄两步来到徐云栖跟前。
彼时午时刚过,阳光炽热,马车停在白安寺侧面一颗大槐树下。
荀允和小心翼翼望着女儿,眼底的柔色快要溢出来,想开口唤她的名,徐云栖已转过身。
荀允和顺着她视线望过去,二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远处章氏的侧影。
章氏母子驻足在牌匾下,正含笑与知客僧交谈,她整个面容已清晰地展露在荀允和眼前。
她笑起来依然清丽温柔,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
十五年了,韶华易逝,故人眉目依旧。
荀允和哑着喉咙问,“那少年是何人?”
徐云栖回过眸来看着他回,
“是我弟弟。”
瞧那少年身量与念樨不相上下,荀允和眸眼眯起,“多大了?”
徐云栖这回嗓音迟疑了几分,却还是没有避讳,“今年十四岁。”
荀允和闻言脸色就变了,眼风立即扫回来,目光带着实质般的压迫,
“十四岁?”
他不敢相信。
午阳透过头顶稀疏的树叶洒下来,落在他忽明忽暗的面颊,他瞳仁布满血丝,视线一分一毫不离徐云栖。
秀水村出事时,云栖不过四岁,如那少年也有十四岁,意味着晴娘没多久就改嫁了徐科,并在一年后诞下儿子。
荀允和心里极为难受,下意识便有些责怪晴娘,却又明白他没有资格。
他们都对不起囡囡。
徐云栖面无表情看着他,沉默片刻道,“都过去了,您不要揪着不放,您也没资格揪着不放,回去吧,不要再打搅她。”
荀允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面庞绷着如同随时能裂开的帛,一字一句问,“那时,你在哪里?”
徐云栖无奈地看着他,没有作答。
荀允和联系她这一身卓绝的医术已然猜到了,
他嗓音都在发颤,“她把你丢在乡下?这些年是老爷子将你养大的?”
仿佛有刀一下下割在他心口,将他的肉剥下来扔在油锅……
那时的囡囡跟外祖父没见过几面,压根就不熟悉,他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无父无母,孤零零跟着个年迈的老人是什么情形。
她性子那么烈,那么躁,章老爷子脾性大,又怎么可能会耐心哄她。
他甚至还不曾教会她漱牙……
她每顿饭都是要人哄的……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懊悔的痛跟箭簇一般插在他心口,他疼得近乎窒息。
他明白了,面前这个无欲无求,贞静柔和的少女,这个寻不到往昔一丝痕迹的少女,已然给了他答案。
荀允和剧烈地喘着气,通红的双目被血色浸染,
“囡囡……”
“囡囡,你再给爹爹一次机会……”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周遭空无一人,唯有细碎的光芒在她面容交织辉映,却始终掀不起她眼底半丝涟漪。
徐云栖淡漠道,“一块帕子,落入泥沟,沾了污秽,即便洗白了,您还会再用吗?”
一如初见那日,她嗓音带着温软的腔调,能让人联想到江南的烟雨,
这场蓄势十五年的烟雨,一股脑全浇在荀允和的心头,他痛苦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