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官署出具的奏盖侯谋反奏疏,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完成了。然后添减添减,润润色,待交到丞相手里,已经捯饬得像模像样。
你在算计我手中的大权,我依然一往无前为你肃清前路,说起来真是令自己感动。丞相以前以为自己天生凉薄,除了连峥,他几乎没有太过在乎的人。后来生命里出现了柴桑翁主,那个小小的女孩,在春生叶的湖畔对他笑得温柔。他本以为以后会娶她,因为自己对感情一向没有太高的要求,既然一时戏言答应了,就这么有规划地进行吧。可是到最后,他连她什么时候病逝的都不知道。大约半年以后,胶东王一次入京办事,无意间提起长沙王翁主,他才忽然想起来……看看,他就是这么无情的一个人。
然而遇见了少帝,是命里注定的劫数。就像她说的,他干的坏事她都知道,她的丑样子他也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先帝是最大的赢家,病榻上抖露出她的身世,就表示选定他当她的保姆了。她尿了裤子要找相父,夜里怕鬼要找相父,每天十二个时辰,他为她的政务奔忙,还要应付她不定时的传召,根本没有时间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想想,她之所以这么不遗余力的拖累他,可能是早有预谋。如果他不忙,哪里轮得到今天的她!本来他的屈服,是经不住她的纠缠,没曾想将就的爱情来得也分外热烈,现在欲罢不能的是他。
无情无义的孩子,喜欢起来如淳,郎君,不喜欢起来就夺你的权,想方设法架空你。如果当初自己能坚定决心就好了,今天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和她决一雌雄。现在呢?怎么办?想给她教训,也要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怕伤了她,她会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哭鼻子。
自作孽,活该!他有点生气,又不算太生气,冷静了几天过后,慢慢可以平息怒气。就当孩子的无理取闹,恼火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反正人生的奇趣在于经历一个又一个的波折,无论谁造成的都一样化解。不相见,是为了给自己适应的时间,害怕一见面就争吵,这样对彼此都不好。
奇怪,他现在的脾气变得这么温和,连自己都没想到。不过怀柔对内不对外,丞相打压起异己来,风采依旧。
长主的事已经解决了,他接到消息后拿起官署的奏疏,去路寝面见少帝。恰巧太傅和几位天子信赖的臣僚都在,他把奏疏呈上去,当着众臣的面,条理清晰地上奏了盖侯的反迹。
太傅等别不清苗头,对丞相此举反应激烈,“盖侯镇守朔方保边疆平安,相国身在京城高床软枕,所以有这精神打压良臣吗?”
丞相倒没有恶言恶语,不过轻轻一瞥,风流的眼梢,充分表现了对他们的不屑。
“盖侯是良臣,孤是奸臣,朝野皆知。孤不在乎千夫所指,只愿保我主江山永固,这点上看来,孤比诸君还忠心些。”他散漫笑了笑,“盖侯反心早有,上郡直通朔方的如砥直道,便是最好的证明。诸君不可因孤是奸臣,便将孤的话一应视作谬论。毕竟孤也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须知那条直道上通行,一月之内便可令八十万大军攻取京城,如果到了那日,光凭几位的铁口,可救不了天下苍生。”
丞相辩论的口才是无人能敌的,他也只有在扶微面前英雄气短些罢了。上首的人不说话,底下的太傅等气哽半天,无言以对。他复又拱了拱手,“孤还有要务禀报陛下,诸君不便旁听,请庐舍稍待。”
丞相气焰嚣张,众臣一脸“我还有话”的神情。可是少帝开口了,淡声道:“诸君所奏,朕要细细权衡,既然相父有晤对,那众卿便先回去罢。”
众人无奈,只得行礼退出了路寝。
少帝语气平和,对丞相道:“朕新修成了温室,里面暖和,相父随我去那里商谈。”说着起身出帐幄,昂着头,背着手,走出了大殿。
去温室,总有种欲说还休的旖旎之感。她在前面走着,腰间金玉叮当,走过那长长的一条室内甬道,她擡手往前指了指,“就是那里。”
丞相擡眼看,温室在甬道的最深处,僻静,易守难攻。巨大的木门紧阖着,为了保暖,建得异常厚重。她悄悄侧过头来低语,“我已经试过隔音了,很好。”丞相心头跳了跳,揖起手,恭恭敬敬道了个是。
以花椒为泥涂墙,有很好的保暖功效。再挂上锦绣壁毯,设起厚厚的幔帐,这温室是个适合做梦的地方。
少帝先行,进门后摆了摆袖,“相父随意。”
“诺。”丞相拱手,褪下鞋履,踩在了绵软的毛毡上。穿过帷幔见少帝端坐着,自己便在下首跽坐下来。
彼此单独相处,气氛有点尴尬。还是扶微先开口,“相父先前说有事呈禀,是何事?”
丞相道:“臣接奏报,长主卤簿入荆王封地,行至鄜城北十五里,长主所乘赤罽?车车轴折断翻入长渠,除长主与傅母遇难,其余随行禁卫皆无恙。”
解决了,扶微定定坐着,说不出是悲还是喜。
到底是她的姑母,到底是一条性命啊。最无奈是至亲之间的互相残杀,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为。
她垂首叹息,半晌才道:“相父辛苦了,这件事做得好,神不知鬼不觉,也免得落人口实。长主薨逝的消息,应当还有几日才会传进京城,你今日所呈的奏疏时机正好。到时候可以命人放话出去,就说长主是因盖侯串通匈奴事发,畏罪自尽,这样至少还能自圆其说。”
雁足灯的火光照亮她的脸,她边说边红了眼眶。
其实不是铁石心肠,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丞相静静看着她,待她掖了眼泪才道:“陛下无需自责,今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帝王家的家事本就复杂,女人和男人没有区别。为什么处置荆王,陛下可以毫不犹豫,处置定阳长公主,便这样心慈手软?”
“我对女人,总多些怜悯。”扶微擡起头看他,“相父小时候可曾受过定阳长主的拂照?”
丞相想了想,说没有,“长主是文帝长女,娇惯非常,臣这样的出身,她从来就看不上。”
是了,她听见长主骂过他竖子,当着天子的面敢这样辱骂宰相,那么平时不知是什么模样。所以长主也算为她的口舌之快付出了代价,最后死在他手上了。天道无常,莫欺少年穷,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丞相说:“长主是陛下姑母,陛下可曾受过她拂照?”
扶微摇头,“长主下降盖侯二十年了,一直随盖侯远居朔方,我没有见过她,这是第一次。”
“如此便是了。”丞相凉声道,“完全没有交集的亲人,和陌生人有什么两样?难道就因为她是你的姑母,连可以预见的危险也不加提防吗?”
说得很是,她慢慢点头,“我的修为果然还不够,铁血帝王不是那么好做的,我知道。”
丞相不再说话,低头为自己倒了杯茶。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椒味,被温炉一熏,便灼灼然钻进人的肌理中。共同的敌人,谈起来可以同仇敌忾,一旦话题结束了,彼此又是漫长的沉默,即便这温暖的环境和氛围也拯救不了。
“你……”扶微咬着唇,踌躇了下,“没有话同我说吗?”
灯下的丞相眉眼蔚然,侧过脸,慢慢摇头。
怎么没有呢,是无话可说了吗?起码他应该责问她为什么开革了刘赏。既然他不提,那她便起头吧,她嗫嚅,“你应当知会那些追随你的人,命他们收敛,不要肆意妄为。”
他终于看过来,眉头轻蹙,“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并非事事都听我授意,上应当明白。芸芸众生中,人的私心最重,臣身边的人,未见得个个是坏的,陛下左右的,也不一定个个都向善。时势造英雄,立场不同,选择不同,最终都为追求个人利益。除非他们全变成圣人,否则仅凭臣,管束不了他们。”
扶微听出他话里的推脱,当下便知道为什么他的门客幕僚会那么肆无忌惮了,都是因为有他的不作为撑腰。她恼火地诘问:“如果没有相父的默许,他们敢私扣臣僚上疏,敢杀人灭口?”
他不动如山,“这是三署郎等一面之词,陛下心里早有决断,不需臣多言。”
她气红了脸,这就是他的顽抗,注定彼此要有这番较量。
她冷笑了声,“我知道相父神通广大,光禄寺内的种种,你也早就了然于心了。既如此,咱们就开诚布公吧,冬至过后朕要亲政,请相父归政。”
丞相道:“陛下还未满十六,待年后再说不迟。”
简直要气死人了!她从凭几上直起了身,“你以为我带你到温室中是干什么来了?”
“不是要与臣谈情说爱吗?”
扶微噎了一下,“是,也不是,最要紧的还是同你谈归政。你掌控大殷江山十余年,怎么说都应当把天子六玺还给我了。”
辅政大臣掌天子六玺,这也是扶微至今忌惮他的原因。皇帝有自己的尚符玺郎,那六个漆盒也在东宫放着,但皇帝的政令没有丞相的首肯,断用不了玺,因此她至今能处置的都是朝中小事,大事依然需要和他商议。
丞相的反应平平,举着杯,咂了咂嘴,“今年的贡茶不好,是雨前的,味道淡了。”
她咬牙看着他,“我问你要六玺,你同我扯什么茶?”
他调转过视线来,“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上以前也这么和臣说话?”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是自觉处于下风的时候,为了撑场面,还是可以提一提的。
扶微却拿他没有办法,毕竟要他交玺,和收缴他的大权没什么两样。他这人这么精明,绝不会轻易答应的。
“相父不要逼我,大家亲戚一场,让你一瘸一拐走出温室的大门,不好看相。”
丞相哦了一声,“陛下想将臣如何?”政事谈不成就耍赖,这是她的杀手锏,连说的话都显得流氓,丞相嘴上不言明,心里还是很期待的。
她强,你便要以更强的姿态压制她,这是他们之间异于常人的相处之道。寻常男女一旦定情,大约便只剩你侬我侬了,他们不是。必要无尽地战斗,也许到死的那刻,才能真正休战。
本以为她磨刀霍霍,打算用强,结果她却毫无表示。趺坐在那里,撑着脸,眼波袅袅在他面上转了一圈,又琢磨她的夺权大计去了。
反正彼此都不服软,他轻蔑地一笑,倚着玉凭几,继续品他的茶。
她忍不住,终于开口:“相父打算借此拿捏我到几时?”
他歪着脖子,朱红的领褖上绣墨色云纹,称得颈间皮肤素净如雪。他轻慢哼笑,“陛下如此急不可待,收回六玺后,又打算如何处置臣呢?”
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于是两人眈眈对视,瞪得眼睛都酸了,也没能分出胜负来。
“那六玺是我的!”
“暂时由臣保管。”
“用不着你保管,我自己能够处置。”
“臣受先帝所托,不敢违抗。”
“先帝死了十多年了,生前可以交代你秉政,死后怎么要求你放权?难道没有他亲口下令,你就不把六玺还给我吗?”
他认真想了想,“理论上是这样。”
扶微怒发冲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诧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脸!”她仗着温室隔音好,把胸中的闷气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
丞相没受过她这样的顶撞,顿时恼羞成怒了,咬牙切齿道:“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不要脸!”于是他两手扣住她的交领,奋力一撕,帝王的深衣再精美,到底经不住这样粗鲁的对待,也没花多大力气,她便胸怀大开了。
她尖叫了一声,“燕相如,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的是陛下,臣不过礼尚往来罢了。”他牵唇笑着,“你不是要生皇嗣吗,给你六玺,你还我个儿子,可好?”
这算什么?用这种事做交换吗?这人果然从来不做蚀本的买卖!扶微红着脸呵斥他,“不许胡来,再不住手,我要叫人啦!”
他嗤地一笑,“陛下不是说这温室隔音好吗,叫破了嗓子,也没人听得见。”他嘴上说着,又将她的中衣扯开,竟不知道天气寒冷,她仗着衣裳厚,早就不束胸了。于是一番角力后,那兰胸赫然撞进他眼里来,他一瞬惊呆,起先不过玩笑,结果弄成这样,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丞相这方面学识有限,乍然一见就像中毒,立刻病入膏肓了。
脑中架起了千百架风车,一齐转动起来,那嗡鸣声简直震耳欲聋。他不敢看,然而又挪不开视线,她太年轻,菽发隐约,青涩可爱。平时冠服俨然,很难让人联想到女人楚楚的身姿,如今他却看到了玲珑的曲线,不单那里,还有精致的锁骨,微微一点嶙峋,像鸟儿张开的翅膀。他有些傻了,目光流连巡视,观之不足,一时情热,把唇印了上去。
扶微轻轻倒吸一口气,一番挣扎后精疲力尽,以力角力到底不是他的对手。完败,被动当然羞怯,自惭形秽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担心他的看法。于是她细细辨别他的表情,从他的震惊里发现了赞美。
他吻吻她的肩头,窸窸窣窣,她听见他解玉带的声响,鎏金錾花包边磕在食案边角上,沉沉的动静令人心慌。他的呼吸声在她耳边放大,那种失控的状态会传染她。还好他温柔克制,嘴唇每挪下去一寸,便擡头征询式地看她。扶微觉得自己再张不开眼睛了,就这样,到地老天荒也很好。
落进一片温暖里,她把自己绷成了一张箜篌,他挑动,她便吟唱。有些东西无师自通,她机灵,他也不笨,要论起实践操作来,可能他还比她强一些。
建这温室,其实就是这个用途,她糊里糊涂想。他说要用儿子来交换六玺,有些侮辱人,可是她宽宏大量,也没有很排斥这个说法。她抚抚他的脸颊,抚抚他的耳廓,从来没有感到他离她这么近过。在十五岁的收梢怀上皇嗣,等到来年九月就能生了。她和他的儿子,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孩子,将来一定凶悍异常。
丞相生得很白净,激动起来脸色透着红,会让她想起艳若桃李这个词。他的眼睛是一片澜海,里面巨浪滔天,视线和她相接,她找不到浮木。他脱了玄端,只着中单,眷恋地亲亲她的鼻尖,“想好了吗?”
扶微喜欢这种暖洋洋的感觉,享受,但脑子从来没有停工。即便片刻失神,很快也会归位。
孩子是一定要有的,生也一定是同他生,可是选在这时,究竟应不应当?当她大腹便便,就算六玺在手,还有什么用?她知道他在算计她,倘或有孕,四五个月时便掩不住了,刚刚建立的政权会因为她的中途消失土崩瓦解,她想真正亲政,路还长着呢。
她脸上的神情逐渐冷下来,他不由怅然,明白了,绝不会苛求,翻身让到了一旁。
她默默坐起来整理好衣襟,依旧笑得圆融,“嗳,今天不是黄道吉日,待我翻了黄历再说。”拧身看看他,“你不会生气吧?”
他说没有,把玄端穿得七颠八倒,“反正臣已经习惯了。”
习惯憋着吗?听上去很可怜的样子,她趁他不备,伸手摸了一下,在他的瞪视里冲他咧嘴,“只要你说,我可以帮你。”
他红着脸打掉了她的手,“临阵退缩的人,是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的。”
扶微有些苦恼,哪怕用情再深,防备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但是舍不得闹翻,心里委屈也不说,因为怕他就此撂下,再也不爱她了。她只有强颜欢笑,“我是怕你丢人,再给你些时间准备罢了。”一面说一面纠缠他,拖他坐下,靠在他怀里,手一不小心,就伸到那里去了。
他皱着眉几次搬开她,可是一霎儿工夫她又来了,撵也撵不走。他没办法,愁眉苦脸看着殿顶想,今天是在劫难逃,要死在她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