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张爱玲中篇小说集张爱玲立志当情妇宝蒂魔法神刀(黑质三步曲2)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风雅颂 > 1.出车

    李广智和赵茹萍被我捉奸(是不期而遇)的25天后,暑假前一个月的六月初,周五的一个下午,是古典文学课,由我给大三的学生讲“《诗经》解读”的第九讲——《诗经》的精神存在性。

    我知道同学们不爱进我授课的教室,如同不爱去博物馆看最有价值的木乃伊;不爱听我的“《诗经》解读”课,如同不爱听来自远古的声音和歌唱。事情就这样,高处不胜寒,天凉好个秋。我不怪他们,只怪我对《诗经》的研究超出了一般老师和同学能够理解的范围和限度。然而说到底,我是学者,我是教授(副),我的职责和良知催促我,无论有没有学生去听我的课,我都必须去讲我的课。我明白(全校的教授都明白),学生们去不去听是一回事,教授们去不去讲是另外一回事。

    我就去讲了。

    这是我写完《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根探究》后的第一课,是我第一次把我专著中的内容搬到我的讲台上。我知道来听我讲课的学生一定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可我心里却渴望着他们人才济济,兵马满营,如同茹萍讲课样,让那阔大的教室里,满座高朋,黑黑鸦鸦一片儿。

    我知道,那凤毛麟角的学生去听我的课,在课堂上走神、耳语、睡觉是家常便饭,一日三餐;可我却渴望着他们目不斜视、精神专注,听我讲课就如同听一个来自西方大国总统的演讲般。

    知道这是不可能,可我每次去讲课前,都满脑子是这样的幻化和想念。知道这是异想天开、黄粱美梦,可我还在每次讲课前,都精心准备,修整讲稿,把开讲前的几句话都预先想好并死记硬背在脑子里。

    六月初这天下午两点的课,我一如往日提前十分钟到了系里的大教室。明知道来听课的学生会寥寥无几,可我偏要把他们想成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明知道讲“《诗经》解读”,教室里会清冷寂静,可我偏要把讲“《诗经》解读”课,想象成一场旷世空前的演出和歌舞(这景况已经屡试不爽,宛若冬天一到,秋叶必落样,可我却朝思暮想着严冬里阳光和熙的那一日)。然而这一次,我的想象应验了,实现了,像冬天一到,就万物更新、春暖花开般。

    我1点50分到了系里大教室,看到能坐200人的教室里,居然真的座无虚席,一片鸦黑,和从国外来的大师讲课一模样,连走廊和门口都还站有理科来旁听的学生们。到教室门口时,我先是愣一下,夹在胳膊弯中的授课提包差点惊得滑下去。就在这一愣一滑间,我看到有许多学生们,手里都拿有盖着学校公章的一纸文件的复印件。从一个女生手里要了那文件看一看,见那一纸文件的题目是《关于要严格加强“<诗经>解读”课教学的通知》。文件的内容说,《诗经》是我国的第一本诗歌总汇,是中国人文化灵魂的归宿,是文学上游的不竭之源。因此,文科学生必须把“《诗经》解读”当做古典文学的金中之金,重中之重,必须做到有课必讲,有讲必听,有听必学。而理科的学生们,必须把它当成必要的选修,做到有课必修,有修必学。并且在那文件的末尾,规定了三条学生们参加听课与不参加听课的奖惩措施。我看着那文件,有些感动,又有些酸楚,因为就在那文件的右下角,在那公章的边角上,签发文件的领导落款是我的情敌李广智。

    这又让我想起了李广智和茹萍的事(我多想彻底忘记这件事情啊!),让我想起了李广智丢在我家的那东西(我多想找到那件东西啊!),就像想起了忘在胃里的一只苍蝇和几只蛆(不过好在我把他们打败了,他主动签发这样的教学文件,正是他主动地向我缴械投降啊!)。

    我把手里的一纸文件重又还给教室门口的女同学,望了一眼教室里人山人海的学生们,想李广智到底在我面前认输了(似乎我应该多少感谢一下他和茹萍有了那档儿事)。想这京城第一名校高傲的教学,终于在我面前低下了头(幸亏我没有告诉李广智,说我并没有在我家中找到他丢的那东西)。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有数百学生接到文件后,风起云涌地来听我的课,我就应该当机立断,抓住时机,扛起这面教学的大旗,像一个士兵要拼死把胜利的旗帜插在山头上。

    在从教室门口的五味杂陈里,跨脚走上讲台那一刻,我似乎已经成竹在胸,运筹帷幄了。似乎已经长缨在手,胜券在握,有把握能把这一节课讲得天翻地覆,精妙绝伦,如一个将军已经全部掌控了战局和策略。在跨过教室的门槛后,我神情默默,表情端正,以庄严的脚步走到讲台上,彬彬有礼地向大家弯腰鞠了一个躬,摆出一副和往日授课时一样自然、一样无所谓的样子来(其实,这一课没人知道我准备得如何精心和细致,详尽和具体。我把《风雅之颂》论著上关于《诗经》的精神存在与物质存在的诗句全都摘编在了我的讲稿中。害怕在讲台上忘掉必须背的诗,我还把最重要的诗句写在了我的手心上,像学生考试时准备作弊样)。没人知道,《诗经》精神存在的本根研究我已烂熟于心,学贯满盈,对于如何讲,讲什么,都如探囊取物,顺手牵羊。我拿了那讲稿,却把讲稿有意地丢在一边去,如同丢掉一个累赘般,站在讲桌前,沉默几秒钟,显出一种肃穆和庄严,然后大声说——同学们好,今天我们讲“《诗经》解读”的第九讲——《诗经》的精神存在和物质描绘。

    为了能够让我的授课深入浅出,我依着许多老师(比如赵茹萍)的讲课经验,开讲前,首先讲了一个小笑话(有些俗!),笑话后我朝着台下望了望,看台下一片灿然和轻松,原来站在走廊上抱着听课一试的同学,这时也都被我讲的笑话所打动(原来,庸俗也是一种力量和文化)。他们有的找着位置坐下来,有的把手里的课本和那一纸文件放地上,坐在了那些纸张和书本上。还有的,索性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托着下巴,进入了专注和神往。望着那些专注到黑亮粒粒的目光,我知道我已经可以切入正题,已经可以把我对《诗经》最精髓研究的一部分传授给他们了。于是间,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站直身子,挺起胸脯,变得庄重起来,严肃起来,横刀立马,心起刀落,砍下了我表情中庸俗的笑容和轻浮,说我们今天要讲的,是《诗经》精神的本根描绘和物质基础。说通过对《诗经》精神的本根解析,我希望同学们能够最终明白,《诗经》不仅是一本诗歌总汇,更是用诗歌的形式书写的中国人的《圣经》,是我们中国人在人类发展中,丢失的《圣经》中的部分和片段。我把《诗经》的物质本根与精神本根分为三大部分,从最底层的物质如土地、采摘、耕种和建筑,到精神上的爱情、性和无拘无束的男欢与女爱,最后再到宗教的图腾、崇拜与各种宗教仪式的细微和辉煌。我滔滔不绝,话如串珠,讲到了需要以诗为证时,我一口气背了《诗经》中一大串的采摘、耕作和狩猎的诗,分析了诗歌中描绘采摘的欢乐、耕种的自然、狩猎的壮观。具体讲到田猎时,我以《秦风·驷驖》[2]为例,讲到架木构屋时,我以《卫风·考槃》[3]为例。我讲《风》中第一百三十首《秦风·权舆》[4]的高屋大殿,讲《大雅》中的第七首《皇矣》[5]的飞椽彩颜的皇家宫室。然后由物质上升到精神后,讲爱情的男欢女乐,讲性的天人合一,最后把《诗经》中具有《圣经》意义的宗教诗再一一列出来。从先民们对大自然的神秘敬畏,讲到古人对天象的膜拜。从对大山、石头的敬仰,讲到对动物的信仰、植物和玄鸟图腾。

    我以为我的长篇大论,有意有趣,有识有知,有方法,具深度,完全是一个教授(副)在向他的学生们喂奶喂汤,递香送甜。可我最后把最具宗教意味的《玄鸟》讲到一半时,无意中我听见课堂上有了发黑的私语声,像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样。平静破裂了,安静消失了,原来那宁静的教室开始波光涟滟,水声涛涛了。我把目光从那漆黑的声音上扫过去,便看见有学生贼一样从后面溜出门(倒是礼貌,没有明目张胆地走),脚步声吞吞吐吐,如憋在喉咙吐不出去的痰。我想要喝住那些走出去的学生时,耳朵里一阵刺痛,又听见有人在教室的哪儿睡着后发出了几声呼噜,泥红泥黄,一下搅浑了教室的清水洁流,使所有的学生都追着那呼噜扭头看,爆出来的笑,如同春二月的惊蛰雷。笑声之后,呼噜消失,同学们似乎意识到了《圣经》般的《诗经》的伟大和严肃,都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寻找着我停断的话头儿。

    那一刻,我忽然遭到了羞辱般,恨不得走下讲台抓住那个睡觉的学生给他两耳光,恨不得追到教室外,给那退场的学生身上踹几脚。可我知道我不可能那样做。我那样做了从此所有的学生在教授讲课优劣调查表上,就会永远在最差一栏里写上我的名。我不能得罪学生像卖主不能得罪买主样。我只好脸上挂着下贱的笑,说要走就走吧,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接受高深的知识,并不是所有的信徒都相信上帝的真言。但你不接受,并不说明知识不是愈发高深愈重要,并不说明听众减少,上帝的话就不再是真言。

    然而,我滔滔不绝的努力,终于还是为他们离开教室铺平了路桥,使我不得不眼看着又有几人、十几人,从我的眼皮下边退出去。他们退出教室时,有礼有节,都尽量不弄出响动来,以免惊着别人,也扰了我的情绪。甚至还有个学生,从我面前过去时,朝我抱歉地鞠了个躬。

    也就这样,学生与我同步,在我把课讲到一半时,学生走了一半,在我快要把课讲完时,学生也差不多就要走完了。我已经在这几年中,不断地经历这样的遭遇和场面,已经对课堂上人多人少,处之不惊,泰然自若。望着原来高朋满座的教室,这时候空空荡荡,仿佛戏园里没能留住观众的一个散乱的场子。那些新黄的课桌上,留下了同学们扔下的字纸、果皮,还有偷吃的瓜子壳。满地由李广智特意为我签发的《关于要严格加强“<诗经>解读”课教学的通知》,像我家乡耙耧山脉的露天厕所里扔的擦过屁股的纸。

    最后剩下坐在最前排的十几个同学,他们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脸上布满了让我感动的犹豫和不安。我说你们怎么不离开教室呀?他们说学校今晚突然要放一部美国片,我们没钱去买电影票,只好坐在这儿呀。

    我说我的课讲的真有那么差?

    他们说杨教授,你看所有的学生都走了,这里只还有我们十几个留下给你撑面子,你不掏钱请我们看一场电影吗?

    我便掏了钱,给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让他拿着去给同学们买上电影票。然后那十几个学生就集体站起来,集体向我鞠了躬,说着和笑着,一窝蜂地从教室走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那能容200个学生的空旷里,像把一粒种子丢在了沙漠样,转眼间,我便成了两千年前无人问津的诗歌的干尸骷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