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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风雅颂 > 1.菁菁者莪

    因为天堂街,我决定要在我家的前寺村长住下来了。

    长住的理由堂而皇之,庄严而又神圣,还带着敬神寻庙的神秘和孤独——我从清燕大学回来的目的,是要考察《诗经》在两千多年前,在耙耧山脉的黄河流域的创作和传唱,要丰富和修改我的《风雅之颂》那部学术书。

    村人们说,两千多年前的事情谁能记得哦。

    说别说两千年,两百年前的树长到现在,榆树都串种长成椿树了。

    为了证明我对考察与研究矢志不渝的决心和恒心,我曾经连续几天都游手好闲,像模像样,从天亮时出发,朝着耙耧周围的村庄走,到那些村里寻找《诗经》的痕迹和传说。那几天我唯一的收获是,在周边的后寺村、下马村、关公庙村和李自成曾经经过的自成庄,看到了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刻字石。那些石头上的刻字一律都是阴凿法,都是非颜非柳、又似颜似柳的民间石匠和书法艺人的结合体。那些石头不是让村人垒在房下的墙基里,就是垒在猪圈、羊圈的墙上或者厕所里。有“田”字,有“河”字,竟还有一块石头上还刻着“黄鸟”两个字。我不知道这个“黄鸟”和《诗经》中《秦风》里的《黄鸟》[2]诗有什么联系和暗合,也没有去深究这些刻有汉字的石头的年代和来源(如果我这样做了就好了),我想我只要找到这些刻字石,把他们依葫芦画瓢写在我的貌似研究考察的一个本子上,回到前寺村,把本子让村人若无其事地看一看,我就在村里找到根深蒂固住下来的理由了。

    我就可以以出门考察为名,到那天堂街上住着了。在那儿做我的情爱事业了(前几次到天堂街上去,我都是以出门考察为由离开村落的)。我本来从京城回来是为了玲珍回来的,可我在决定长住下来后,我就不想再住她家了。

    我有家。

    秋天后,我说我要把我家倒了的房屋重新盖起两间来,村前村后的邻人们,就都哗哗啦啦帮我盖起了两间来。帮我收拾了院墙、大门、厨灶和院落里堆的土和草,一户人家就又在村里坐落下来了。到县城的银行里,从我的存折上取些钱(幸亏我的工资每月都如期而至地被财务打到存折上),买些砖把大门垒起来,沿着原来的墙基把院墙用土坯垛起来,把原来堆在院里乱七八糟的土,往村头的水坑倒一些,在院里的地上垫一些,一个散发着浓重土鲜的农家小院,便《诗经》中的一首诗样诞生了。

    村人说,杨老师(他们不唤我杨教授),你要在村里长住呀?

    我说我要住下来好好写上一部书。

    他们就帮我盖房、帮我收拾院落了。

    房子盖起来,在种上小麦后,山脉上收过秋的田野空旷一片,一眼望去,犁过的土地翻着绛红色,沟沟壑壑里都飘着褐红的熟土味。

    秋收了。

    小麦种上了。

    农便闲下了。

    我家的那两间房子就在农闲那几日,有砖有瓦、有土有泥地盖将起来了。坐南向北,四十几平方米,外面的砖缝直得和尺子比画了样,屋里边墙上泥了灰,又从城里买回白色的涂料刷一遍,并在地上铺了村人很少铺的粉红淡淡的瓷砖片。从张家借来一张桌,到李家搬来一张床,这一摆,那一放,没花多少钱,我就有家了,有房了,有了自己的住处和安稳。

    盖好房子、收拾好院落那一天,我依着村人的吩咐,买了鞭炮,在院里门外,狠狠放了一大通,并邀请那些帮我盖房出力的村人们,到梁上后寺村的路边餐馆去好好吃上一顿。村人们把他们各家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拉进了我家院子里,在我家院里如在学校操场上样站了一大片。

    他们说,杨老师,你刚回来时,在咱村摸过两个学生娃的头,一个是村头李栓家的娃,一个是你家房后四奶奶家的孙,你猜他们现在怎样了?你摸过头的那两个孩子,他们在期中考试时,一个得了班里的第一名,一个得了第二名。

    他们说是真的呀,那孩子的家里都挂着奖状哪。

    他们说,学校的奖状就贴在他们家的堂屋里,我们全都看过了,不信你也过去看一看。说我们帮你盖房、帮你收拾院子,一是因为你是咱们前寺村的人,二是希望你能像摸他们孩子的头样,也摸摸我们家孩子的头。说着他们就把那些羞羞答答、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拉过来。说都是邻邻居居的同村人,帮忙盖房就不用请客吃饭了,你摸摸孩子的头,让孩子学习好起来,能考上大学,像你一样到城里工作比什么都强呢。

    我就只好将信将疑地,开始一个一个去摸孩子们的头。

    一个一个地摸着孩子们的头。

    在秋后冬初的日光中,午时的温暖覆盖着山脉和村落。我家在村子正中的院落里,尤其好闻的砖瓦硫磺味和大兴土木后铺天盖地的泥墙味,在人群中漫来弥去,仿佛是流动着的煮了鲜肉的水。原来父亲在世时栽在院里的两棵小榆树,老房倒塌了,它们还一如往日地活着和生长。待我在院里又盖起房屋时,也才发现这两棵榆树早已桶粗了,早已两丈多高了,早已成才到树冠满天了。我就站在这两棵树中间,半信半疑地望着村里的老人、父母和孩子们,说摸一下孩子的头学习怎么会好呢?

    摸一下孩子的头,学习成绩怎么会好呢?

    他们说,你就摸一下吧。摸一下吧。摸一下又不费你多少事,孩子他爹来帮你盖房就是想让你好好摸一下孩子的头,请你摸的时间长一些,手在孩子的头上按得重一些。

    我就扎扎实实、稳稳重重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又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再有村人把一个女孩推到我面前,我摸了那个女孩的头,还又摸了摸她红红扑扑圆圆的脸。

    我一个接一个地摸着男孩子的头,摸摸女孩子们的脸,嘴上不停地说着这怎么会行呢?怎么会好呢?可虽然这样不停地说,我还是一个一个不停地摸。孩子们的头上都有一股油滑的光,都有一股刚洗过头的肥皂味、香皂味、洗衣粉的味,偶尔也有洗头膏的味。我摸着孩子们的头顶时,他们的父母和爷奶,都在一边感激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

    这下孩子准能考上大学啦。

    那时候,秋阳正顶,山脉上的天空碧蓝如洗,仿佛一抬头,目光能穿过天空望到天的后边去。偶尔有一朵、几丝的白云挂在天空上,也如一团一片的蚕丝飘在半空般。日光从我家的两棵榆树中间落下来,把榆树上特有的熟槐花和生榆叶的甜味照落在了院落内。没有风,只有秋天的温暖和甜味。我就在那两棵榆树的正中间,坐在村人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微弯着腰,半闭着眼,从眼缝中望着自动排成长队的村人和孩子。每摸一个孩子的头,那孩子就从我的左边站到右边去,让后边急不可耐的孩子上前一步站到我面前,我便缓缓地抬起手,把左手掌又轻又重地压在孩子们的头顶上。

    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但愿这孩子的学习能真的好起来。再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这孩子的学习一定能够好起来。又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我是从京城回到耙耧山脉的知识分子与专家,京城那儿是历朝历代政治、文化、教育、外交和经济的中心哟,我是那儿最有名望的大学的教授哟,我摸了孩子们的头,孩子们理所当然学习就会好起来,命运就会好起来。我一个接着一个地摸,心里一遍一遍地说,你茹萍不爱我,清燕大学不爱我,京城不爱我,甚至连京郊的精神病院也不爱我杨科杨教授,可玲珍爱我呀,耙耧山脉爱我呀,县城和城里的天堂街那儿的每一个人都在爱我呀。世界这么大,谁能找不到爱自己的地方呢?不爱你是你走错了门。门走对了,到哪儿都如回到自己家一样,连天堂街那儿每个人都和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他们不是都已经觉得离不开我了吗?我不是已经成为那街上最受欢迎的一员了?我只朝那街上去过几次,他们不是家家户户都希望我到他们的店里去,就像爹娘希望自己的孩子回家一样吗?何况耙耧山脉这儿本来就是我的家。前寺村本来就是我的家。我家的祖祖辈辈都生在前寺村、埋在前寺村。

    我摸着一个孩子的头,说你的学习肯定能够好起来。

    再一个,说你下次考试一定会是学校的前三名。

    又一个,说你放心,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一定会和我一样考到京城里,毕业了就留在京城里。

    一个一个地摸,一句一句地说。摸完了,说完了,慢慢睁开眼,站起来,我看见我家院里老人、孩子一大片,他们的脸上都是黄灿灿的光,红灿灿的笑,像我家到处都堆满、挂满的秋天的玉米穗儿样。为了感谢我对他们孩子的摸头和抚顶,他们从家里给我送来了鸡蛋、核桃和花生。还有人把他们家当成石桌、石凳刻有“草”、“广”、“牛”字的石头当成礼品送给我,抬到我家里,摆在院里让我研究让我坐。并且有位老人拍着一块刻字石头说,杨老师,你想知道这些石头从哪来的吧?过两天我女儿从她婆家带着孩子回娘家,你也摸摸她孩子的头,我就对你说这些石头是从哪里来的。我爷爷的爷爷活着时,见过有个地方这石头多得如同河滩地的鹅卵石。

    那一天,我在前寺村感到的温暖和信任,如我最终在天堂街上产生的爱情样,把我和世界都浸泡得神魂颠倒、志昏意迷,使我再一次错过了由那些刻字的石头给我带来的惊人的发现与成就。

    使那一发现与成就因此又晚了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