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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风雅颂 > 7.白驹

    这一天命中注定,意味深长。

    黄昏时的亮光和水一样映在村子里。我在家里收拾了人家留下的凌乱时,摸摸这儿发发呆,摸摸那儿发发呆。到了炊烟从各家的灶房升起来,我在院里看着那炊烟,心里既没有家里被一抢而光的伤感,也没有对下一步该如何的打算和忧虑,只是觉得,早知这样还不如就住在天堂街上不回来。

    惘然地立在院子里,看着那些炊烟升起来重又降下去,知道该吃夜饭了,肚子空空落落和我的家一样。就在这时候,大门口有道暗光闪一下,扭过头,我看见村里高考落榜了的学生况爱山。他站在我家门口上,怪模怪样地朝院里望了望,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说杨教授,我给你说件不该说的事,都知道因为你去了天堂街,不好意思再在村里住下了。不住在村子里,你家的房子、院子也就没用了。实说吧,我原来在学校学习好得不得了,是学习最好的复读生。所有的老师都说我能考上大学的,可自你摸了我的额门后,我的学习就一路下滑、一落千丈了。像落在枯井里的桶一样,捞都捞不上来呢。结果呢?结果今年我名落孙山,离录取线还差120分。

    没考上也就没考上吧,我不怪你杨教授。我已经复读三年了,22岁了,不再复读了。可不复读我就必须要结婚。可结婚我家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我是因为你摸了我的额门才没能考上大学的,可我读过书,不能像别人那样到你家又搬又抢让你赔我吧。

    ——我要结婚了,杨教授,我想结婚结到你家的房子里。反正你都去了天堂街,横竖不会再在村里住下了。村人也不会让你住下了。我知道你离开前寺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让我把婚结到你家的房里行不行?

    ——算我借你的房。算我租你的房。你人在京城把老家的房子租出去不是很好吗?

    ——算我租你的,你说一个月我给你多少钱,没有钱我每月给你多少粮食也可以。

    ——是你摸了我额门我才没有考上大学的。这事过去也就不提啦,你回京城把你家的院落、房子租给我不是两全其美吗?

    ——天已经不早了,你好好想想杨教授,你如果真的去了天堂街,就把房子给我吧,就算老师对学生的一点恩情补偿好不好?

    我站在院里望着他,想对他说我是去了天堂街。我爱天堂街上的姑娘呢,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要把天堂街上年龄最小的姑娘,老少配地娶到这院里,这房里。可没等我把这话说出来,况爱山忽然扭头朝身后看了看(他看见了什么呢?),又慌忙扭回头来说,想想吧,杨教授,只要你走了,你就把房子借给我,我一定白纸黑字给你写张借条儿。

    说完就走了。一溜风地消失在了大门口,像去追了什么样。

    他走后,我依旧木然地在院里待一会,又坐在院里仅剩下的一块石板上(不是刻字石),背靠着树,抬头朝天空望过去。从树冠上漏下的黄昏的暮色,如初春落下的榆钱儿,凉凉的,有一股盛夏的夜香味。有麻雀把屎从树上拉下来,朝露样带着清淡的腥。我有所谓、无所谓地抬头看看树冠里的夜麻雀,却看见四叔一摇一晃地,从门外踩着黄昏进来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了大半天,冷冷地说,杨科,给叔说句实话吧,你是真的经常去那天堂街上吗?

    ——是因为想女人了,还是因为在京城和你媳妇的关系不好呢?

    ——我是你叔,比你大着20岁,你叔我就有话直说了。我看你不像从京城回到老家钻研学问的。你说是研究过去祖先们在耙耧和黄河一带唱歌作歌的事,可谁都知道呢,祖先们唱歌和作歌,是多少多少年前在耙耧山的西端黄河边上的事,人家说那儿家家都有刻字石,可你既然研究这事怎么不往那儿去一趟?

    ——你去过那儿一趟吗?一趟也没去过呀。你给你叔说句实在话,你不好好待在京城,你回耙耧山脉到底干啥呢?是离婚了还是被学校开除了?如果没离婚、没被开除,你就回到京城去;如果是真的研究你说的学问,你就到耙耧西端的黄河边上去。祖祖辈辈的人都说,我们这片儿的村落是从那儿迁来的,都说刻字石也是从那儿来的呢。你去那儿研究学问了,把这院子、房子就都交给叔。叔会替你看好这房子、院子的。先前玲珍进城不就是把她家里的钥匙交给我,我替她看家没要一分钱,她家连根草和椽子都没少。

    ——把屋门和院门的钥匙给我吧。你走了我在这院里喂几头牛。现在牛犊、牛肉都值钱。你那两间屋子我不让牛进去。让牛进去可惜了。我想还是我自己住进去,夜里起床喂牛方便些。

    ——钥匙呢?给我吧。我是你叔,把钥匙给我比给谁你都放心呢。过几年,村里人都忘了你摸了他们孩子的额门孩子没有考上大学的事,忘了你不断往天堂街上跑的事,想回村里了,我再把这院子、屋子给你收拾一遍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和天堂街上的宾馆样。

    ——钥匙呢?把屋门、院门的钥匙给我吧。

    ——你把屋门、院门的钥匙给我呀。

    四叔走后来的竟然是小敏。

    黄昏里,小敏秀色可餐地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穿了大红新短裙,黄红色的短上衣,头发梳成独辫儿,柔顺顺吊在后肩上。人站在院落里,像一团火烧在我面前。我没有想到她会来。可是她来了,笑吟吟地站在那儿,脸上只有新婚才有的柔美与潮红,同那时候最后一抹落日的霞光相互地映着和照着。从她的肩膀上,把目光翻过去(她说叔,你从城里回来了?),我望着村西天空中少有的霞光,火一般把天空照成一尘不染的绝亮和透红,像大片大片透明的红水泼在天空中。有一股不知是来自天空还是来自她身上的香,不知是那季节的草香还是她身上因婚而熟的少女的香,丝丝绕绕,一线一股,浓得和麦香一模样。我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她说叔,你不参加我的婚礼,我一整天心里都不安。是我哪儿得罪你了,你才躲着我的婚礼吗?),盯着她的脸,盯着她的前胸和身上,忽然看见她鼻子一侧有芝麻一粒黑成绿蓝色的痣,美如夜空中的一粒晶莹绝蓝的星星样。

    我说,小敏,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有一粒美人痣?

    她说,叔,你真的该参加我的婚礼呢。除了你,我在前寺村其实是没有亲人呢。

    我说结完了婚,你娘在地下也该心安了。

    她说,我刚听说你不在家,家里被村里人哄抢了。他们孩子考不上大学怎么能怪你?怎么能怪你?说着这些话,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和气愤,然后就如大人要帮着孩子寻找丢掉的东西样,这里看一看,那里瞅一瞅,还到屋里走了一圈儿,最后出来说,叔,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商量呢。

    说都说你快离开村子走掉了,才把屋门、院门一走两天不锁呢。说你既然要走了,在村里你又没别的亲戚和朋友,走了就把这房子、院子给我吧。我男人入赘到了前寺村,可他在他老家是木匠,有个木器加工厂。你走了把这院子给了我,我就在这院里重新设一个木器加工厂,专门给这四邻八村做家具。有一天你又回到了前寺村,就吃住都到我家好不好?

    行不行?小敏说,叔,到我家你就住在西厦屋,那是我娘念你才用你们家的老家具布置起来的。你住在那屋里,就等于又回到自己家里了。

    接下去,黄昏终于从西边彻底铺过来,如一块巨大的红布从西边罩了过来样。村子里一片儿深深厚厚的静。我家里一片儿深深厚厚的静。小敏说完从我家院里走去时,脚步声柔柔地落在那些光亮上,宛若一片一片的树叶落在水面上。我望着她的后影把她送到大门口,看见那红裙下的小腿儿,又饱又胀,像两段硕大美丽的玉米穗。裸在外面的腿肤像玉米的肌肤般,光洁滑润,闪着红白的柔和与硬实,有一股少女的甜玉米的香味从那腿上一脚一步地抖下来,洒了一路,洒了一院子,使我在那一刻里,又一次想要扑上去抱着她的腿,像可怜的孩子不愿让母亲离开样。

    可在我果真想要扑将上去抱着时,她却从我家院里跳过门槛到了村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