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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风雅颂 > 1.般

    我朝耙耧山脉的正西走。

    这一次,是真的成了罪犯不能不走(逃)了。我惘惘怆怆,不知所措。从小敏家里跑将出来时,听见小敏那救人呀——救人呀——的叫声青青白白、热热寒寒地在院里追着我,我便手脚不停地朝着我家一路小跑地奔回去。在家里忙匆匆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牙膏、牙刷和桌上的几本书,还有那装着《风雅之颂》书稿的牛皮纸的信封袋(里边的纸张都已经多少有了发黄、发脆的腐烂声),把这些东西横三竖四地装进我离开京城回到耙耧时提的黄色旅行包,急急慌慌在屋里望一眼,闭了灯,关了门,快步走至大门口,把一串钥匙挂在门中央的锁扣上(这房子、这宅院,谁想要你们就要吧。对谁有用你们拿去就是了),就朝着村头边走边跑地奔过去。

    我离开村落时,听见有许多脚步声朝着小敏的家里跑。

    我到山梁路边时,听见小敏家火辣辣的尖叫房倒屋塌地传过来。

    待我听清那七嘴八舌的叫声都是惊呼和救人的声响时,我开始撒开双腿,大步地往梁上的正西逃走了。

    那时候,月光已经陷在了云彩里,山梁上灰青朦胧,像被模糊的水光映着样。道两边的麦田和荒地,割了麦的田块里,还有着沉重的朝露和麦香。没割的麦地和荒草地,连成一片儿,在山梁上铺展起伏,延延漫漫,像水面在大风中飘摆荡动般。我沿着梁道朝着正西狂走和疯跑,一路上浑身的汗都和水洗样。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村落被我扔在身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前寺村呼天抢地的救人声,被我的脚步踩得七零八落,由大至小,最终一点声息也没了。

    也许我在山梁上一口气跑了半个夜晚,几十里的路,也许我只是朝正西的梁道跑了一个时辰,十几里的路(或者仅有几里路)。我已经不再是教授,不再是专家,不再是研究《诗经》的第一名校的权威者。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杀人犯,为了避罪,在朝着最为偏僻荒凉、无人无烟的地方去。我手脚不停,边走边跑,边跑边走,汗像狂风暴雨样落在路面上,喘息声噼里啪啦从我的嘴里跳出来,砸在胸脯上,砸在我双手不断更替、轮换提着的行李上,最后落下时,又砸在我疾脚抬起向前迈着的脚面上,末尾碎开来落在地上时,如倾盆暴雨落在山梁上。到了我实在跑不动、也走不动了时,停下来,我转身朝后望了望,发现前寺村早已被我甩掉了。

    后寺村也早已被我甩掉了。

    我熟悉的村庄都被我的脚步抹掉了。灭杀了。山脉上只有了田野、荒地和沟壑。路道两边有几块收割过的麦茬地,在朦胧发白的晨色中,被潮润了一夜的干茬、青草和红褐褐的土,发出温热凉爽的荒野气,像太阳晒在雪上样残酷和温和。有一会,我独自站在山脉上,望着无边无际的空旷和寂静,还有绝无人烟的荒凉和落寞,一股终于逃脱了的轻松,像附在离家出走的孩子的身上样,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开始慢慢地朝着西边走过去。

    走着走着感到了后背有些热,像有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就住脚转过了身。

    这一转,猛地看见身后正东的方向,有一片血红的光亮,从远东的一道山缝挤出来,水一样溅到紧挨山梁的云上边,转眼就把那云边烧红了,仿佛是滚烫的铁水浇在云上凝住了,把东边的山脉、村落和田地都烫得金光四射,红亮颤抖,连隐隐约约看到的树梢和房顶,都在红亮中风吹草动般抖着和摆着。我稳稳情绪,直直地站在路中央,闻到有一股被烤焦的白云的煳味,从东边漫到我的鼻子下,以为那汤汤水水的红,会如在风中凸凹不平的湖水样,永远地瘫软僵硬在东边的天底下。可我一眨眼,那红浆浆的云彩和山脉,却突然彼此挤一下,胀一下,似乎是谁按着云和山脉的肚子用力压了一下样,砰一声,太阳圆嘟嘟地被从云和山脉的缝间挤将出来了。一下子,就把东半山、东半天和靠东三分之二的大地染成了又旺又嫩的血色黄。

    我被这金黄灿烂的天地惊住了,是逃犯,又已经是中年,那时候竟如一个孩子样,把手里的行李丢在路道上,望着东边连天扯地的火红和灿烂(我真的如一个孩子样),掏出我的丑物(再也不像教授了),朝着正东的天地撒了一泡尿。尿完后,还把我的丑物装进去,大声地对着东方的天空扯着嗓子唤——我是杨科我是教授我是了不起的专家你们知道不知道?

    ——你们敢抢我家的东西、敢要我家的房子、敢对我说三道四你们疯了吗?

    ——付玲珍——孙小敏——我爱你们俩,可你们母女俩谁都没有把身子交给我。你死了,她嫁了。她嫁给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破木匠,那木匠竟敢也姓李。要姓李他就是这结果。

    ——这下好了吧——这下好了吧——让那李木匠去死吧。让你小敏一结婚就守活寡吧!让你们前寺村、后寺村、小李庄和前后左右的村庄的孩子都考不上大学吧!让耙耧山脉和这世界上所有对我(知识分子)不敬的人,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每年都风调雨顺,粮食丰收,身体安康,福如东海,长命百岁吧。

    我的唤叫嘶哑洪亮,带着日出的光亮和荒野彤红的清新,在山脉上马群一样狂奔和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