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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风雅颂 > 3.时迈

    两天前,领着我朝正西走的是杀人的恐惧和逃离。

    第三天,领着我朝黄河边走的是那些不断在村里、庙里出现的刻有古汉字的大石头。灰白色、烟青色、暗黑色,这些石头不在庙里就在某个村庄的村头上,或在人家猪圈的墙壁上,再或在院墙的地基里。有乡村文人的半楷体,也有粗枝大叶的梅花小豪体。它们被泥土糊起来,或被柴草遮盖住,还有的被猪粪、牛粪腐掩着(如金子在千年的土中等着我去识别样),我一见到它们就血流加速,双手冒汗,想起村里老人说的他祖上见过的大堆大片刻着古字石头的那地方,我隐隐感觉到,我正朝着老人说的那个地方靠近着。而且更为重要的,不是我不断发现的古字石,而是我每次发现一块新的刻着古字的石头时,那石头上的字,总是那样快地就让我找到它们和《诗经》中某一首诗的联系和密码。

    找到这联系,对我来说艰难曲折、轻而易举(不期而遇,春暖花开),是那么复杂和简单,偶然和必然。总是让我感到有一个伟大的发现在前边等着我,总是让我想到,有一个60岁的农民在挖地窖时,挖出了震惊天下的西京兵马俑;一个12岁的孩子爬山钻洞时,尖叫一声发现了京城郊县的猿人头。如同意大利的一个管道工,挖下水道时发现了被火山灰埋了一千二百年的庞贝古城样;如德国的一个男孩6岁时,偶然看到一张被焚烧的特洛伊城的画,47岁时,他到古希腊就挖出了深埋在地下的特洛伊。而我的发现比起他们来,艰辛可谓蚂蚁搬山,曲折可谓小舟渡海。我的出生,我的考学,我的前半生,致力于对《诗经》的教学和研究,后又妻离子散(我还没孩子),楼去人空,觅尽屈辱,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我四十多岁时,回家住到耙耧山脉的前寺村,然后再最终走向我人生的伟大和辉煌。我已经不再恐惧我曾经掐死过(死了吗?)小敏的新郎土木匠(这个本该死的木匠哦)。我以为他和小敏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在他们新婚的夜里去掐他,让我把他掐死以后(真的死了吗?)朝着正西走,五天后让我发现在那儿等了我上千年的一个伟大的废墟和文化。

    它们终于等到了我。

    我终于找到它们了。

    那座被黄河的泥土掩埋了一千二百年的石头城,在我浑身疲惫,似乎累得要死的第五天,它在黄河边的耙耧山脉尽头处,那一大片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了。那时候,和我在马驿庄见到的石墙老庙是一模样,落日在山脉上,红浆浆一片铺展着,因为荒无人烟,那日光反而显得凄清而寒凉,如同倒在山脉和荒野中的水。

    我独自走了整五天,人已经要死要活(和我在天堂街荒淫无度了五天样),晚上睡在村落里,或者离村远的山上的黄土窑洞里,渴了就喝沟底的水,饿了就到村落里边讨吃的。见到有刻字的石头,我把那石头的字样和所处的地址记下来,常常遇上一些无法辨认的石刻字(共有十几个),我把那字照葫芦画瓢描在我的一个本子上。在这五天的最后一天里,我已经忘了我曾经掐过那个土木匠,是一个逃罪的教授和专家。我在恍惚中,变得纯粹而圣洁,圣洁而伟大,庄严得如伟大的考古学者样。第五天,在日出以后离开那叫孔井的村落时,在我的本子上写了这样几句话——孔井村,位于耙耧最西端的偏南山脉上,传说孔子从山东游学河南,整理《诗经》篇章,路经此处歇脚喝水,而因此村名为孔井村。没有想到孔井村是我遇到的最后一个山脉上的自然村,没带水,也没带干粮,我沿着荒土野岭朝着黄河边上走去时,口渴和饥饿差一点让我昏厥倒在山脉上。到末了,我不得不在一条河沟边,拔些野草充饥、充渴当食物。然而就在这天日过平南,炽白的阳光转为红润时,我看见我要找的石刻村落——那座惊世骇俗的诗经古城了。就像夜里找不到路时看到了灯一样,我站在耙耧山脉的尽头处,登高望远,想找一处村落或者一条小河沟,望望身边荒茫茫的野岭和黄褐褐的沟壑与土地,又半转身子,望着尽头崖下一马平川似的野草地。那一川草地为东西走向,开阔而漫长,巨大一片的荒草和长不高的小野树,如粗织的绿毡盖在川地上。有一股泥黄的潮润从那草地朝着崖上荡过来,像夏天雨前的闷气般,在我身边铺张和漫延。我张了一下嘴,吞了一股潮润后,把目光越过半里外的绿草地,去寻那潮润的源头时,我的眼睛被那草地间的一堵倒塌的石墙挡住了。

    那石墙同齐腰的深草一样高,和乌黑的绿草一个色,可却有一块石头突兀地竖在断墙上,仿佛竖在岁月中的路标样。仿佛它本来就是为了等待和召唤一个叫杨科的教授过去它才在那儿竖了上千年,等了上千年。在我把目光从那石上扫过的一瞬间,我想起了马驿庄的那座小石庙和孔井村的古石井,便不顾一切地连滚带爬朝那崖下的断墙跑过去。

    朝着那一千年前的诗经古城跑过去。

    那不是一堵墙。

    那是一片被埋在草和土中的墙基和石头。我疯了般冲进那一大片的墙基乱石中,有一块半横半卧的石头拦住我的视线了。那石头在草丛中,好像有着一个阴刻的字,字的笔画中埋了土还生了一些草,只有一横被雨水冲出来梗在夕阳下。

    我过去把那石头上的草和土全都拨开扫到一边去,一个“兮”字出现在了我面前。

    一个“稌”字出现在了我面前。

    一个“稷”字出现在了我面前。

    有几句诗出现在了我面前——薄言震之,莫不震叠。怀柔百神,及河乔岳——我站在一堆乱石头的一边上,看着我从石头草丛中扒出来的刻在一块断石上的《时迈》中的诗,我至死都无法相信,那一刻,我找到了村里老人说的他爷爷的爷爷见到过的那个地方了。发现了传说中耙耧山脉黄河岸边的诗城了。我无法相信,有一个伟大的发现被我抓住了,像一个人走路时不慎跌倒,爬起来时手里却拿着一把地藏宝库的钥匙般,这使我双手冒汗,身上有着轰鸣的哆嗦。那时候,我身边有一棵胳膊粗的野柳树,长在一处院内的墙角里。我站在那处断墙的墙角上,抓住手边的柳树枝,望着那块石碑似的青石头,盯着那短短几句诗,望着那一片大大小小,似乎都有刻字的乱石堆,因为激动而双手发抖,因为浑身都止不住微颤和哆嗦,忍不住又一次小便失禁在了我的裤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