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已经离开河北营,安久知道事不宜迟,便立刻去召集人手。
对内部宣称是分批也野外训练,时间是半个月。
安久挑选的人大多是控鹤军旧部和根底清楚之人,其余人皆留守训练。
控鹤军杀手擅长暗袭杀人,也多习惯单独行动,所以安久之前便着重训练这些人相互之间的配合。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折腾这帮人,并不会觉得奇怪。
安久先令人送去一封信,然后带着二百余人趁夜奔赴河北大营驻扎。
就在他们抵达的第三天,大宋军十年来首次主动对辽国发起了正面攻击!
辽国内乱未稳,最擅长作战的北院大王又被监禁,边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大宋军队轻松攻下一城。
首战告捷,大大鼓舞了宋军气势。
不管上头说的多好听,刚开始所有军士心里都很忐忑,毕竟这是头打狼穴,首战顺利让他们觉得辽国果真是像凌将军说的那样自顾不暇。
实际上,这只是凌子岳有意为之。
接下来几战就不那么顺利了,但是大宋出兵神速,隔日再下一城!
那些大宋兵卒打着打着竟是打出了几分血性,接下来的每一站都不那么顺利,但也无人退缩。
安久在后方听着捷报一次次传来,心中却越来越担忧。
快一个月了,楚定江没有半点消息。
闷雷响了一夜,黑云压城,让人喘息都不畅快。
直到天亮,云层之中一条一条犹如银蛇游动的闪电划过,一声巨大雷声炸响,惊醒天地。
旷野之上,数百黑骑奔驰而来。
天空开始开始滴雨,豆大的雨点落在草叶上发出啪啪声响。只是转眼之间,雨势越来越大。
草丛里潜伏的人看清那群骑兵,悄悄返回,从林子中解了马一路奔往河北大营。
“报——”
安久正在帮大久挠痒痒,听见这声急报,立刻严肃起来。
那人浑身挟风带雨的冲进来,单膝跪地,俯首道,“主子,果然有一队百人骑兵往此处疾驰。个个都是武师。”
“去通报守营将军。”安久道。
“是!”
眼见那人领命离开,安久看了看挂在衣架上的战甲,取了下来,飞快穿上身。
甲衣很重,但是对于她这具淬炼过两次的身体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安久召集手下士兵,但是心里还是觉得这些人今夜可能不会动手。
这队骑兵是缥缈山庄的人,从后方偷袭主要是为了扰乱宋军军心,为辽国大军争取一点时间。那么肯定是闹越大越好,放火什么的少不了,可今日天气不适合放火。
安久现在最担心的是缥缈山庄里还有余下的爆弩,哪怕有一把。杀伤力也不容小觑。
想着,安久亲自去见守营将军,顺便叫上楼小舞,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先设埋伏。
他们有可能会有爆弩。楼小舞这几年也制出不少威力巨大的爆破型武器。她一听说要设伏,便主动请缨,兴致勃勃的连夜带人去“下网”。
暴雨到下半夜便停了。
楼小舞做完埋伏之后便到了安久的营帐里。拍着胸脯道,“保证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安久闭眼养神,闻言,便嗯了一声。
“十四,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楼小舞抱膝坐在她对面。
安久睁开眼,等着她继续说。
楼小舞第一次遇见安久是在古刹试炼的时候,那时候觉得安久很冷酷,让她心生羡慕,后来楼氏灭了,梅氏也遭到重创,她们之间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她能清楚的感觉到安久的变化。
而这种变化最主要是因为一个人。
“楚先生不在,你好像变得和以前一样冷了。”楼小舞闷闷不乐的道。
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赖在军营里还每每遭到凌子岳嫌弃,每个人都拒她千里之外,现在连安久都变成这样,她越发觉得孤单。
“我担心他,没有心情说笑。”安久道。
楼小舞也知道现在说什么话都只是苍白无力的安慰。
安久耳朵微动,见楼小舞又要说话,立刻竖起食指。
大营外面有几个武师在徘徊,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便又悄悄退去。
“他们在勘察。”安久道。
“吓,这么大胆!”楼小舞道。
安久问,“他们不会触动埋伏吧?”
“那可说不准,我在周围埋了可多震天雷,只要他们踩到系在震天雷上的天蚕丝,就不会发生爆炸。”楼小舞顿了顿道,“大部分机关都是附在栅栏周围,只要他们不试图潜入,应该不会有事。”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号角声忽然划破黑沉沉的夜色。
安久抓起弓箭出帐,听见有士兵在一边狂奔一边喊,“辽骑兵!有辽骑兵来袭!”
从河西县出来的二百多人已经都聚集到安久帐前。
脚下的大地有阵阵颤动,明显数目不少!
并不是之前探寻到的骑兵队伍。
在急促的号角声里,那些骑兵以鬼魅般的速度冲杀至眼前,他们通体黑甲,至露出一双双冷酷的眼睛。
“射!”大宋将领一声令下,早已待战的弓箭手发出一轮齐射。
箭雨如蝗,铺天盖地的席卷而去。冲在最前面的辽国鬼骑被射的人仰马翻,但是那批骑兵很快就分散开来,巧妙的避开箭雨和前面倒下的人马。
泼天的箭雨洒下去,辽骑兵时不时有人倒下,但这丝毫无改他们前进的速度!
眼看越来越接近栅栏和正门,楼小舞紧张的握紧拳头。
轰!
一声巨响犹如雷震,大门一角霎时间泥土血肉飞溅,而后纷纷如雨般落下,可是后面的骑兵竟然从这一阵血雨里冲了过来。
军营里一下子乱了起来!
宋军本就惧怕辽国鬼骑,此时见他们气势如剑的长驱直入自家兵营。心中早已慌乱不堪,甚至有人开始四处奔逃。
爆炸的巨响声声不绝。
辽骑兵却丝毫不惧。
楼小舞屏息看了一会儿,怔怔道,“他们难道不怕死吗……”
谁人不怕死?只人太容易受到气氛感染了,辽国鬼骑那种势如破竹、纵死不退的气势之下,所有的血性都被激发出来,如何会怕!
“保护主将。”安久道。
在她身边的杀手们立刻领命,往守军将领那边去。
辽国鬼骑虽然悍勇,但区区这点人数还不至于能把河北大营给掀翻了,这又是刚刚下过雨。如果他们不是放火乱军心,就是想杀掉守将。
安久也跟着去了那边。
鬼骑之后,一队更加锐利的骑兵冲杀过来,他们所过之处无人能敌,竟如同一刀生生劈开了层层阻碍,直奔主将营帐。
冲在队伍最前的一个身穿黑甲的骑兵,忽然举起手臂!蓝光骤然盛开,犹如一定巨大的伞瞬间笼罩过来!
主将大营轰然倒塌,熊熊大火燃烧起来。幸而留守大营的将军一直不曾在帐内。
安久张开伏龙弓。鹤唳之声划破长空,冲在最前的辽国鬼骑身子一僵,直直跌下马去。
然后再他身后露出一个身段玲珑的骑兵。
那一双凤眸中映着火焰,悍勇无比。
安久眉头微皱。再次扬起弓箭时,却见她从背后取出一把大型爆弩,瞄准安久和主将所站的方向。
“姐姐。”那骑兵看见安久的时候愣了一下。
“梅如焰!”安久倒是有些惊讶,这个只知道趋利攀附的梅如焰竟然能够亲自率骑兵偷袭!
倘若今日她偷袭的是辽国大营。安久定要叫一声好,可是这个大宋的女子,竟然带着辽国骑兵过来袭击大宋军营!
楼小舞更比安久更加震惊。“梅如焰,你这个无家无国的女人!”
梅如焰冷笑,毫无迟疑的扣动悬刀。
安久身影一闪,将楼小舞铺开。
刺眼的光芒令所有人眼前一白,出现了短暂的失明。
这时旁边的宋军已经集结起来,前方不断传来的捷报令后方军士心中大受鼓舞,因此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在守军将领的调度下开始井然有序的应战。
安久手下的人一直紧紧跟在守将身旁,不让鬼骑与缥缈山庄的杀手有任何机会。
安久抓起楼小舞,“你告诉我,那些线都在何处!”
辽国骑兵只是打开了一道缺口,但很快就被宋军堵上,此时还有不少辽国骑兵在栅栏周围欲突围。
楼小舞指着东边的栅栏,“从第一根开始数,每隔四根木头便有一根线。”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安久视力再好也看不见发丝细的天蚕丝,但能看清楚栅栏!她张开伏龙弓,将浑身的劲力灌注于羽箭。
箭矢呼啸着劈开夜色,嘭的一声钉在一根栅栏木上!一瞬间,整根木头碎裂洒落一地。
轰!
第一颗震天雷炸裂的威力损毁整排栅栏,紧接着轰炸声不断,在那附近的辽国骑兵瞬时被淹没!倒是省了安久不少事情。
她心中一喜,转身却看见楼小舞追着梅如焰往粮草那边去了。
这个天气用普通的火去烧粮仓肯定行不通,但若是用爆弩,方才主将营帐的大火便是前车之鉴!
楼小舞的武功可能与梅如焰半斤八两,但她心思不似梅如焰深沉,安久连忙带人追上去。
不管是楼小舞还是粮草,都不容闪失!
楼小舞眼见追不上梅如焰的坐骑,索性掏出一颗小型的震天雷,灌注内力之后猛地掷了过去。
一声巨响,梅如焰受到余震波及,只觉得心口一阵撕裂似的疼痛,再受不住马上颠簸,身子一晃,摔了下来。
楼小舞也受到波及,但她顾不了那么多,见梅如焰掉下马便趁机扑过去抢爆弩。
安久赶到时。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她张开弓,却发现根本不可能瞄准目标。
这一次辽国派来袭击河北大营的骑兵一共是两队,一队是鬼骑,大约有三四百骑,另一队是缥缈山庄杀手所扮,两百人左右。缥缈山庄的人故意扮作骑兵,并且不隐藏行踪,就是为了转移斥候的注意力。
第一波闯入营中的辽骑兵已经损伤惨重,在营外的骑兵亦被触发的震天雷炸的七零八落,但这些人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明显是死士。
周围已有其他鬼骑突袭,朝这边奔驰而来,所过之处,将挡在前面的宋军直接撞飞。
安久看见其中有个人手里拿着爆弩,立刻张弓放了一箭。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躲过安久的箭,但是那个人居然身形一闪,消失在马背上,安久的羽箭就这样落空了!
安久哼了一声。第二箭、第三箭已然射出。
那人身形虽然快,但始终没有脱离安久的精神力范围,以她现在敏锐的精神力,不仅能够准确的捕捉到目标方位。还不用计算观察便能感觉到对方移动的方向。
嘭!那个重甲骑兵从空中坠落。
一箭封喉,顷刻毙命。
安久上前取了爆弩,愕然发现里面竟然没有箭!
她回头,看见梅如焰已经将楼小舞死死掐住。楼小舞面色惨白,嘴唇乌青,并不是要窒息的样子。而是中毒!
安久扬手便是一箭,暂时没有射其要害。
安久奔过去,取了一粒百毒,正要喂给她时余光看见梅如焰眼中闪动的笑意,转身擡脚狠狠踩住她,“解药!”
“哈,姐姐,你还不算笨。”梅如焰笑的有些癫狂,“这是宁医为莫神医的百毒解专门配的毒药,服下百毒解之后不会解毒,反而会助长毒性。”
“解药!”安久脚上更用几分力,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动直接把梅如焰弄死。
“解药会给你。”梅如焰脏腑方才被震天雷震伤,此刻又被安久用大力踩压,禁不住吐出一口血沫,“在这之前我想告诉姐姐一个消息,楚定江……”
安久正要下狠手,听见这个名字戛然住手。
“他以一人之力击杀二百高手。”梅如焰笑的畅快,“可是同归于尽了呢!”
安久心神巨震,“胡说!拿解药来!”
梅如焰的笑太过刺眼,安久一脚重重踹在她脸上,抽出短剑划开她的铠甲,翻找解药。
“梅如焰,你这个贱人。”楼小舞艰难的爬起来,夺取她手里的爆弩,三下五除二拆了个干净,“逆贼!不配为宋人!”
“呸!你当我稀罕!”梅如焰与安久实力悬殊巨大,在安久的掣肘下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狠狠瞪着楼小舞道,“被妓院强行买去的时候怎么没有人惦记我是宋人?被关在妓院里毒打的时候怎么没有人惦记我是宋人?我为宋人,大宋给了我什么?!”
梅如焰没有家,没有国,她所有的美好和爱恋都系于一个人身上,生死都不后悔!
“阿久!那个人有爆弩!”楼小舞惊呼道。
“没有箭!”安久上过一次当,不会相信第二次。
“有!你信我!”楼小舞鼻子里流出黑血,整个人已经虚弱不堪,却死死抓住她的腿,“不能让他毁了粮草!”
楼小舞最擅长此道,她说是真的很有可能是真。
安久扬手将梅如焰打晕,“你先找找解药!”
那人已经擡手瞄准粮草。
安久想也不想,直接两记精神力惊弦放出去。那人精神力遭受创击,身体暂时无法行动,其他宋军一拥而上,将其砍杀。
四处都是断肢残骸,涌进来的数百骑兵在大营里横扫了一阵子便被纷纷斩落马下,前面还有些垂死挣扎,而这处的厮杀已经告一段落。
安久精神力消耗迅速,浑身尽是疲惫,脏腑难以负荷,上次对抗萧澈留下的伤复发,整个人像被掏空一般,只想倒头就睡,但是她还想问问梅如焰,关于楚定江的消息。
梅如焰是耶律权苍的女人,说的话有一定可信度。
她刚刚转身,看见一个未死绝的鬼骑忽然擡手。那手臂上正是绑着一支大型的爆弩。以这支弩的威力,如果真有箭的话,顷刻便能毁了整个粮仓,连附近的兵器库都要受到波及。
安久正要张弓,却看见楼小舞爬起来用刚刚拆掉爆弩之箭刺进弩膛。
楚定江说,守营事小,保命重要。在他心里,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抵得过她的性命,务必要活着,不许亲身涉险。
可是安久来不及想其他办法。几乎是出自本能的调动了全身的力量,若光影一般冲过去一把抓住楼小舞,带向旁边。
冲天的光芒乍起,一下子把两人的身影吞噬其中。
所有人都觉得脚下地动山摇,距离十丈之内的人均未能幸免,一时间血肉横飞,又如雨搬纷纷落下。
眼中的天地归于纯白。
安久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是她还遗憾没有看见楚定江。
大宋军队一鼓作气。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捷报连连。
汴京朝堂上又因粮草供给的问题开始一轮争辩。按照规矩,发兵权在枢密院,凌子岳毫无预兆的攻打辽国,属于私自发兵!是死罪!
皇帝震怒。怒得却不是凌子岳私自发兵,而是朝堂上那些生怕辽国缓过劲来开始报复的朝臣。
“你!你!你!”皇帝指着那几个反对继续作战的大臣,“只要你们几个能保证替朕夺回燕云十六州,朕立刻下旨让凌子岳回朝受审!”
大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冷笑。“不能就管好自己的嘴!朕既然敢封凌子岳为三路统帅,就敢容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皇帝恨不能御驾亲征,做皇子的时候就已经窝囊够了。这次有机会就绝不能放过。若是凌子岳真的篡了江山,那也是他命不好,技不如人!
不过也是时候捧出一个可以牵制凌子岳的人了,他目光扫过底下的朝臣,在华容添身上顿了顿。
“朕听闻河西县护城卫此番为守河北大营立下汗马功劳,带去的两百军士死伤惨重,令人敬佩。”皇帝看向华容添,“这河西县令武令元乃是华卿家的门生吧?”
华容添出列,躬身道,“回圣上,正是。”
“不错。”皇帝赞道。
一声简单的赞许,所有人知道,华氏又将起来了。
……
战事开始三个月后,辽国派使臣前往汴京议和。
其实辽国并非无力抵抗,大宋军队积弱已久,不是一下子就能变成精锐之师,只是辽国皇帝病重,国师生死未卜,北院大王被囚,无人约束部落首领,个个都野心勃勃,整个辽国的内政变得岌岌可危。
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耶律权苍昏迷不醒。
辽宋交界。
莫思归躺在一片深草中摇着扇子,一派闲散的样子。
在他身旁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所有的阳光似乎都被这个人的容颜吸引,纵使此般狼狈,也丝毫无损其色。
莫思归再看见这张脸,觉得恍如隔世。
几年前,一个叫顾惊鸿的人求他取心头血,几年之后,一个和顾惊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被他取血。
“神医。”耶律竞烈道,“惊鸿,也曾如我这般痛苦吗?”
不知是因为将死言善,还是因莫思归瞒住心头血中有毒之事,一向行事残暴性情乖戾的耶律竞烈对他说话很是和善。
耶律权苍命不久矣,莫思归仍旧高兴不起来,闻言摇扇子的手一顿,“他?比你可痛苦多了,死的也更惨,脸都毁的不成样子了,还死在了仇人剑下。”
顾惊鸿明知道取了心血之后完全不可能是耶律权苍和耶律凰吾的对手,但还是去刺杀他们,他的目的不是杀死谁,而是要让那些人亲眼看见他们费尽心机养了二十多年的药人已经被毁了!
他毁的是自己,毁得却是他们的希望。
耶律竞烈本是想临死之际找些许安慰,谁料这人专门往人伤口上撒盐,这大概就是报应吧,他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一直喜欢的那个女子,叫楼明月吧?”
莫思归脸色沉了下来。
“一生爱一瓢饮,也是疏狂,也认真。”耶律竞烈笑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刺得莫思归体无完肤,“你早就应该明白自己这一生除了她不会再爱任何一个女人,如此就算阴阳相隔也不至于如今悔不当初。”
不就是说了句实话吗,至于被这样戳心窝?莫思归怒道,“你们耶律家的人报复心都这么强,合该都没有好下场!”
“楼明月也是我辈中人。”耶律竞烈笑着咳出一口血。
莫思归视而不见。
“我这辈子,没真心感谢过什么人,但现在想对你说声谢谢。死在这里,比我想象中体面很多。”他道。
莫思归哼声道,“千万别许什么下辈子。老子下辈子很忙,说要来生结草衔环的人都排到天上了,轮不到你。”
耶律竞烈嗤道,“想太多,迄……今为止有资格听……听我说一句谢的人唯你一个。我只愿……死后化作一缕风,永无来世。”
他迎着光,漂亮的凤眸里含着得逞的笑意,渐渐失去焦距。然而阳光之下,那双眼睛仍然夺目。
“像你这么作恶多端的人。化作风也是一阵阴风。”莫思归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骨灰,“那么多人对我许了来世,我原是不信的,可若这一世的羁绊真能换来世相遇。我只许你一个人。”
当初他没有去为启长老报仇,是因知道启长老最想要他在医道上有所成就,而非浪费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可是明月,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原来没有其他可做的时候。心中的仇恨不报竟是那么难受,可是报了仇也没发现有多么痛快。
耶律竞烈谋反失败的时候就吃了败血之毒,这些毒药不仅破坏了原有的药性。还残留在血中。
不过耶律竞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毒是需要经年才能盘踞在心。
也就是说耶律竞烈的心血还不至于杀死耶律权苍,莫思归伸手帮他阖上眼睛,轻声道,“不过你不需担心,我专门过来,就是为了找补找补。”
这一次他十几个医者看着取血,虽然下毒的机会比较少,但这种事情,只要他想就没有什么做不到。
来到辽国的时候,莫思归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坚持说是耶律竞烈逼死了楼明月,帮忙医病可以,但事后要把耶律竞烈交给他处置。
那些人果然以为他误认了幕后指使。
莫思归能成功,是因为耶律权苍在未服药之前就已经昏迷了,他精明一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到头来连生死都拿捏在身边那些蠢货的手里。
怎么争,都争不过命。
结局无法选择,过程握在每个人的手中,说到底,他还是悔。哪怕仇人再死一万次,也驱不散心头一点点痛。
“长老,你说莫负情之一字,我原以为是很简单的事情。”
他所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安久一个人不负这个字吧,可那人恐怕连什么是情都不知道。
莫思归重新躺回去,甩开折扇,遮住脸。
十一月。
汴京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身着一袭暗蓝华服的女子撑伞从宫里出来,作为大宋唯一的女将,即便官阶只有五品,她仍旧是最耀眼的一个。
当今皇帝是个极有魄力的人,他想培养一个可以抗衡凌子岳的人,可华容添毕竟是个文臣,武将那边也要能够控制的人,只不过在人选上面又有诸多顾忌,直到梅十四在河北大营一战上脱颖而出。
召回正在养伤的梅十四,皇帝一见之下立刻认出这是楚定江的夫人,武功高强,不输须眉,而她那场在爆炸中已经忘却前尘往事。
他暗中调查,确定楚定江已在辽国数百高手围困之下丧生。皇帝可惜之余,又暗暗窃喜,只有楚定江那样可怕的谋士死了,他才敢放心用梅十四。一个女子,势单力薄,只要好好控制,就算将来手握重兵也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能够收回。
于是皇帝便想法设法的擡举她,将她调回汴京在兵马司任要职,打算待她伤养好之后再放出去历练一番……
朝中很多人猜不到皇帝的心思,以为这样出色的容貌,最终还是会成为宫里的贵人之一。
而安久自己很清楚,前途虽然艰险,但是不可限量。
可是她觉得自己丢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据楼小舞说。当时她见一名鬼骑准备放爆弩,当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于是她便捡起地上散落的爆弩之箭插进弩膛里堵住箭镞,致使两支箭相撞,当场爆炸。
安久以神鬼莫测的速度救了楼小舞,却也被爆炸震成重伤,醒来以后就忘记前尘往事。
修养这几个月以来,偶尔依稀有些片段冒出来,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个生着凤眼的女子在战火里癫狂的笑,似乎在说一些什么。但无论她怎样用力回想,都想不起来当时这个女人说过什么话。
安久揣测,这应该是爆炸之前发生的一件令她印象深刻的事情。
大雪纷纷泱泱。
安久独自站了许久,一辆马车停到她的面前。
华容简从车里探出头来,“阿久,吃饭去?”
安久瞧着他的眉目,有些出神。
“喂!”华容简探出半个身子,屈指弹了她脑门一下。
这个动作如此熟悉,似乎勾动了回忆!安久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身子晃了晃,竟是仰面直直摔在雪地里,伞被风吹出很远。
她睁大眼睛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一动不动。努力想要抓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记忆。
“喂!喂!阿久!十四!”华容简跑下车焦急喊道。
安久回过神来,怒道,“喊什么喊!我想事情!”
华容简松了口气,跌坐在她旁边。呼吸间吐出一朵朵雾花,“有这么想事情的吗?吓了老子一跳。”
安久爬起来,抄手径直前行。
华容简令马夫取了伞来。帮她撑在头顶。
两人走了一段路,安久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华容简叹了口气,把伞塞进她手中,“早些回去,你现在是大人物,很多人打你主意。”
“恩。”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街上一片白茫茫,临近傍晚,没有多少行人。
华容简望着她孤身一人走在御街上,面上笑容渐渐敛去,“阿久,原来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他,仍旧没有人可以取而代之。”
御街两旁都是房舍,街上的风很小,鹅毛的雪片徐徐飘落,悠然自得一般。
天色有些擦黑,街上的店铺门口挂起了红灯笼,照得天地间一片暖橘。
她是女将,化境高手,是这大宋朝最强的女人,然而这世上恐怕没有知道她现在满目茫然,孤独无依。
放眼望去,这御街竟如此长,一个人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安久漫无目的的转悠着,走到潘楼街口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一股熟悉的精神力隐约浮现。
她循着那一线牵引慢慢循过去。
从聚宝斋旁边的巷口向里面深入,转了好几圈,才发现一个卖馄饨的小摊。
摊主是个高大的男人,高大到弯身看锅里的馄饨都显得有些费力气。他身着一袭藏蓝色衣袍,须发整齐,刀刻一样的脸部线条,眉目俊朗,看起来并不像是为了几枚小钱在雪天还要出来摆摊的人。
腾腾热气扑在他脸上,他仿佛发现有人前来,自然而然的擡头冲她温然一笑,用沉厚的声音问,“姑娘吃馄饨吗?”
看着这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容颜,安久不知怎地,喉头哽的有些发疼,慢慢走过去,在桌旁坐下。
他什么都没有说,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的馄饨放在她面前,转身要走的时候,安久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大叔,我……”
男人身子一僵,回过身来,沉沉的黑眸中若有星子闪耀,动容的看着她。
安久眼眶发红,“你真像我娘。”
这个熊孩子!
楚定江自问是个脾气很好且很能忍的人,这一刻仍忍不住想抓住她的衣领丢出巷子口。他从她找到人生目标开始就为她谋划,想方设法促成凌子岳做三路军统帅,改变朝堂格局,又设局让她在营救河北大营立下军功,还特别调动秘藏已久的势力去相助,最后煞费苦心的诈死以便皇帝能够放心用她。
如果不出意外,她从此便走上他铺设好的光明大道!而他,就算一辈子隐姓埋名也无所谓。
就算用了莫思归破解催长功力的药,解决那些伪高手,那他也是九死一生。
结果她倒好,援军才晚到了那么一小会,她就将自己陷于险境。
楚定江身负重伤,又为使诈死显得逼真,忍住一个多月不给她传消息,这一个多月他心中十分忧心她着急之下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最后一打听,敢情他老人家自作多情了一把,某人身负重伤早将一切都忘记脑勺后面去了!
他这样拼了老命的算计,这熊孩子现在吃着馄饨叫着娘算怎么一会事?他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不过……
楚定江看着她眼睛鼻头都红红的样子,只能把一腔纷乱的情绪化作一声叹息,伸手揉揉她的发。
尽管她不记得他是谁,但还有依恋他的本能,她把他们的关系刻入骨子里,还有什么好挑剔呢?
安久被热气熏得鼻子发酸,这温暖太熟悉也太让她留恋,于是不禁抱着一丝希冀问道,“这位大叔,你是不是有失散多年的女儿?”
楚定江刚刚安抚好自己,登时又被人敲了一个闷棍。
他把抹布往桌上一丢,大马金刀的坐在她对面,暖融融的火光映着两人的面容,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叔没有失散多年的女儿,叔失散了一个为我生女儿的人。”
雪在棚子周围静静坠落,碗中热气袅袅。
安久脸颊发烫,垂头搅动一会儿馄饨,小声道,“我是不是应该生气?可是我被你调戏的实在高兴……”
说罢擡头疑惑的看向楚定江。
四目相对,须臾,楚定江忽然探身吻上她的唇。
刹那深巷中自成天地,雪漫了时光。(未完待续……)
PS:一生爱,一瓢饮,也是疏狂也任真。这句是化自黄文择的一句词。想想这位是现代人,引用其诗词应当注明。
全词如下:
拂长剑,寄白云,一生一爱,一瓢饮
舞秋月,佾江风,也是疏狂,也任真
挥剑问路,路崎岖,依云寄情,情沉浮
回首一生,终是乱,提酒卧醉,忘烦忧
秋分皎月,相思起,江风弦歌,舞涟漪
也曾豪气,贯九宵,也曾无为任逍遥
番外她的模样
广华宫琉璃宫灯被夜风摇动,雪中落下浅浅长长的影子。
暖阁里,年轻的皇帝一袭华服躺靠在围床上,由太监侍奉饮了醒酒汤。
“副指挥使急着回去?”皇帝搁下茶盏,目光淡淡的看着安久。
方才在大宴方罢,就见她步履匆匆的往外走,皇帝早就查清楚梅氏一族都搬到关外,如今汴京并没有一个家人。
安久耷拉着眼皮,“臣不习惯这种场合。”
“其实,早年朕曾见过指挥使的夫君。”皇帝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她。
安久不擅撒谎,却可以不露丝毫情绪,她不打算浪费时间兜圈子,“圣上既敢用臣,可见是有魄力的明君,大宋风雨飘摇的时候有如此魄力,怎么现在安定下来却越发胆小?您大可放心,不是每个人都惦记您屁.股下面位置。”
“放肆!”皇帝身边的太监尖着嗓子呵斥。
皇帝反倒笑了,“你说的对。但朕不得不弄明白,你一介女子,为何甘出仕为朕傀儡?”
“我以前也是傀儡,只不过不喜欢呆在黑暗里,想晒太阳。”安久擡眸,直直迎上皇帝的目光。
有如实质的目光恍若刀锋,令人浑身紧绷。
如果此刻她要杀他,实在是轻而易举。
皇帝倏然放松下来,“你去吧。”
安久躬身施礼,退出暖阁。
短短时间,皇帝已经反复试探安久许多次。也许正像安久所说,江山风雨飘摇的时候能豁出去拼,一旦安稳下来反而时时担忧旁人取而代之,没有哪一个皇帝不想攥紧这世间第一尊位。
安久身影消失在雪中,瞬息之间便到了宫门外,将身后的尾巴远远甩在身后,径直去了聚宝斋。
厅里早已架起了锅子。冒出腾腾热气,盛长缨和梅嫣然还忙里忙外。
莫思归靠在圆腰椅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小月趴在脚下,大久蹲在桌旁,痴痴盯着盘中的肉,楼小舞拿拨浪鼓逗朱翩跹怀里的虎头虎脑的孩子。
楚定江第一个看见安久,过来握住她的手。
“大人回来啦!”隋云珠领着虎妞起身迎上来。
莫思归擡了擡眼皮,哼哼两声。
“阿久!”楼小舞把拨浪鼓塞到朱翩跹手里,窜过去抱住安久的手臂,“怎么才回来呢?皇帝有没有让你到边关任职啊?”
“还没说。”安久道。
楼小舞鼓起腮帮。怯怯的看了楚定江一眼,“姐夫说皇帝一定会派你去边关呢……”
楚定江本不大愿意搭理人,但楼小舞一声“姐夫”让他颇为愉悦,“安心等,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
“啊,一年!”楼小舞惊呼,“那还是不指望你了。”
楼小舞身上的伤全部养好也就需要一年,在这之前离不开莫思归。如果安久到边关任职,莫思归一定会跟着……那她就能提早见到凌子岳了。
而那时,楚定江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刻意隐藏。
“着什么急,放心吧。我看凌将军早晚都会从了你!”朱翩跹笑道。
“怎么不急!很着急!”楼小舞半点羞意都没有,十分惆怅的道,“他都这把岁数了,分开一年少一年!”
莫思归动了动。慢慢坐起身,揉了揉微乱的头发,打着呵欠晃了出去。
“神医去哪里?”隋云珠问道。
“困了。睡觉。”莫思归道。
“吃完再睡吧。”隋云珠道。
莫思归没有答话,一摇三晃离去。
“我去看看。”安久追上去。
自从楼明月死之后,他的失眠症不治自愈,也不知是心境原因还是之前抽多了助眠的药烟,现在一天至少要睡七八个时辰,平时只要不在摆弄药的时候仿佛随时随地都能睡着,为人也越来越孤僻,尤其不喜欢热闹的场合。
院子里灯火通明,雪地里凌冽的空气令人头脑清醒,莫思归加快脚步。
因为,越清醒越痛苦。
安久默默跟到他那间堆满药材的屋子才出声,“莫思归。”
“跟过来作甚!”莫思归挥手,“滚去吃饭。”
“你搬去山谷吧。”安久道。
莫思归把楼明月的骨灰带回来,寻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山谷葬了,安久便把那山谷买下来,免得常有外人过路扰了清静。
安久原本觉得把他留在这里免得他一个人孤独,可是越是这样热闹的日子越衬得他形单影只。莫思归原是个多洒脱的人,现在就连楼小舞一句玩笑话都能勾起他的心伤,安久终于明白,留他在这里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
莫思归桃花眼微挑,没好气的道,“腿长在老子身上,咸吃萝卜淡操心!去去去,莫扰我睡觉。”
砰!
房门关上。
安久站了片刻,终究没有强迫他。
安久回到厅里,热气袅袅,气氛却有点沉重。
“是不是我说的话惹他不高兴了?”楼小舞问。
“神经病,别管他。”安久坐到桌边,“吃饭吧,饿死我了。”
众人纷纷落座,朱翩跹坐在安久旁边,眼见气氛不大好,她又只顾着飞快的夹菜往嘴里送,其他人迟迟不动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筷子敲敲桌沿,“你先别吃!”
安久顿住,两腮鼓鼓的动着,转头皱眉看她。
“老娘拼死拼活的赚钱,你这个败家货,说!有十五万两金哪里去了!”朱翩跹痛心疾首的问。
她原以为自己特别能赚钱,结果两个东家败家的速度比她赚的可快多了!
安久含糊道,“我就花了五万两黄金给莫思归买了个几个山头,我家夫君上回拿了十万两买消息了。”
就这么把楚定江给卖了……
“咳。”楚定江清了清嗓子,“拿了钱交子的那个人活不过今年,这笔钱的挂在一个死人头上,若是谁拿了交子来兑钱直接揪送官衙,账目上重新做做就是了。”
“你果然老谋深算。”朱翩跹满意的点点头,“还算你们有点良心,这可都是血汗钱!”
楚定江道,“以后不准在我面前说‘老’字。”
众人一阵大笑。
屋里气氛终于缓了点,而院子一角仿佛被冰雪冻住,永远化不开一般。莫思归已经陷入睡梦中,她的模样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