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生生世世伊能静众神自己艾萨克·阿西莫夫镜·神之右手沧月假如苏西堕落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言情 > 焚情 > 正文 2

  夜街的人,匆匆而过,不知去往何处,但绝不踌躇。

  女人戏谑的笑,在黑暗中轻盈回荡又嘎然而止,如被掐断的丝线,在光滑的如水夜色中无迹可寻。

  溥在其中穿行,沉缓地收敛着自己的脚步,小心地,又无所畏惧。有目光在他身上不露痕迹地停留,又迅速隐去,如阴冷的蛇吻,拭过温热的心脏,使激起的寒意贯穿了身上每个细胞,摒退或吸引着你,迷失或沉沦。

  这是夜的街,人人在暮色中咧着嘴呲着牙,磨尖着十个指甲隐藏于衣袖裤袋中,谨慎地戒备着他人,同时,敷着浓妆裸着部分的胴体在淫靡残碎的霓虹下,尽情放荡自己。

  溥对这种风景早已熟视无睹,他也是一个夜街人,他们的同类,或者说是一个源于此的变体,游弋于其中,如同胎儿蜷身于母腹般的自然。夜街的空气与其间飘荡的浮燥却郁闷的气息,孕育着夜街人骚动不安的个性,他们急需一种发泄的方法或者借口,证明自己和自己的世界具有堕落的理由。

  不同于其它人,溥从未想要去证明什么,他在热燥的空气里走得从容,早已褪光了十年前刚踏入这噬人夜色时的惊慌失措。如他怀中的伯莱塔,从子弹出膛时夺人心魄的杀机到此时紧贴于他腰际的黯淡沉寂,在自毁中找到了淡漠的平静。

  穿行到街的尽头,他略微抬头,不远处,有抹不起眼的蓝光颤颤抖动。

  两个草草的字,"蓝汀"。

  唐蹲坐在"蓝汀"粘满痰迹烟灰和其它可疑污秽的台阶上。手指尖的烟已经熄了,他不想扔掉它,风轻轻拂过,把烟头上的些许余温抹上了冰凉的指尖,让他有丝轻柔的悸动。头顶上有电磁微微的"嗡嗡"声,招牌霓虹的蓝色在他的脚边圈了个忽隐忽现的艳丽光晕,这一切让他感觉乏闷。

  空气好象忘了流动。

  蓝色的光晕被一双并不很有力的黑色皮鞋踏碎。

  唐抬头,他等的人终于站在了面前。

  "喂,你又迟到了。"唐盯着眼前削瘦的人影,没有想过要掩饰口气里的不满,

  "嗯哼。"应了一声,溥绕过唐的身体,径直推开了酒吧的门。

  "喂——"唐把烟头扔了,站起身,紧跟在溥后面,忍着气,"如果你不想带我,就去跟上头说呀,就这么把我撂着,算啥意思?!"

  溥笑了笑,嘴角轻扬,可据唐对他一个星期的观察了解,明白这笑绝不是笑。

  喜欢用笑作挡箭牌的人通常都不容易对付。

  屋内的灯光类似于某种夜行动物白天的眼睛,总是睡眠不足地半眯着。人如往常一样地稀少,三三两两地散落于四周,叽叽嗦嗦和着轻音乐隐约钻耳。

  溥坐在吧台前,接过酒保手中的两杯酒,把一杯递给了唐:"喝点吧。"拍了拍身边的吧椅。

  唐没有动,伫立顶灯光晕外,引人侧目。

  溥没有再理会他,兀自抿着酒,不时和酒保闲搭几句。

  一双粉白的手臂从背后绕上了唐的脖颈,带着银铃似清脆娇慵的笑声。

  溥没有转头看,他知道那是谁。可是唐并不知,所以粉白的手腕上很快出现了暴力后过的红淤,它们被很不客气地紧握着扳离了唐的脖颈。

  "啊~~~~~~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女人尖叫着,心疼地抚着自己的手腕。

  溥终于转头了,他又笑了,这次他真的在笑,是嘲笑。

  唐咬紧牙冠。

  "溥,"女人委屈地移步走向溥,"你这个徒弟怎么回事,吃错药啦?"并狠狠瞪了一眼唐。

  "米儿,不是他吃错药,是你抱错人了。"溥一把揽过她。

  米儿在他怀中撅嘴:"我嫌你老了嘛,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够勇,只是想不到居然这么不解风情。"

  "我老吗?"溥握过她的手,细心地在手腕的红肿处揉捏着,"老到满足不了你吗?不见得吧?"手划过身体,开始往下游移。

  女人笑了,吃吃的,扭动着身体。

  唐已经不见了,不知何时走的。

  "你已经好几年没有伙伴了,连这个也要赶跑吗?"米儿叹喟,"不过,这个看起来有点问题,和他搭挡的话,会有麻烦的。"

  溥淡然道:"他还没有杀过人。"米儿惊讶:"难怪你不想带他了,他们怎么能给你这样的生手。"

  溥沉默着,过了半晌:"当年,艾达带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杀过人。"

  米儿一怔。

  唐,其实没有走远。

  他依旧坐回到"蓝汀"的台阶上,重新燃起一支烟,猛吸两口,把烟雾缓缓吐入夜色,看着它们飘散,飞扬,融入空气中。

  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恼怒,又无可奈何。

  他还没有杀人,一个还没有杀人的杀手,如同一个还是处女的已婚女子,十分可笑且可悲。是溥把他的单子给接了,无人可杀。

  溥是在逼走他,和对以前所有被分派到充当溥搭档的其他人一样。但他不想走。

  溥是个优秀的杀手,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就知道他也会是个最佳的传授者,固然他不想接受自己。

  烟在风中时燃得特别快,所以一支就接着一支。

  唐的心情渐渐归于平静。他需要等待时机或者运气,再或者其它一些什么东西。

  他有自己的枪。他知道每一个杀手都有自己最常用且不离身的武器。他用的是一支KGM10手枪,握在手中,不重但厚实,黑色合金的枪身闪着硬挺的光芒,让他有举枪猎杀的冲动。这真是一部好枪,一部杀手该用的好枪,善于藏匿,又激人暴发。

  他常想象着自己举枪扣下扳机,子弹呼啸出膛,没入目标身上某个致命的部位,鲜血喷溅而出,带来一阵阵惊悚的快感。

  他有能力做到,并不真需要溥的带入。他觉得自已应是一个天生的杀手。

  想到这里,情绪由平静又归入波动,自己已经等了太长时间。

  唐摸出怀中的枪。枪身乌黑油亮,如一条小巧的黑龙,在手掌间翻来覆去,蠢蠢欲动。

  他笑了,十分满意自己的枪,包括自己现在的状态。

  身边立下一双脚。

  唐还在把玩着自己的枪,如拆弄自己心爱玩具的孩童,带着惬意的表情。

  他说:"没有你,我也会去杀人的。而且,我希望有一天能杀了你。"

  他旁边立着的人,是溥,满身酒气,但还是很清醒的溥。

  溥听着,忽然笑了,大笑,笑得立不住,也和唐一样蹲在了台阶上。

  这句话如此耳熟,耳熟到他能倒着把它重复上几千遍。

  当初,这句话的听众是艾达。艾达当时的反映也是大笑,笑到把嘴中的酒都喷了出来。在何地说的,溥已经想不起来了,唯一在脑海中闪过的是他揶揄地用手比划着枪的样子,指着自己的胸膛,他说,你杀啊,有种他妈的现在就杀啊,你这个软裤裆的家伙!

  只是没有想到多年后居然有人会说同样的话,而自己现在竟扮着艾达的角色。

  唐看着他,枪还在手中。

  "现在就可以动手了,你不是有枪吗?"溥说。

  "不,不是现在。"唐把枪小心地收回怀中,他能闻到溥身上的酒味,但也知道他清醒得很。

  沉默,如这夜街的空气一样沉郁。

  风燃完了唐最后的一支烟,它被用力抛了出去,烟头在黑暗中划了条线,跌落在地面溅了几点脆弱的火星。

  溥站起身,重新踏入夜街,准备同那支烟头一样消隐于夜色。

  他听见唐在背后说:"这个星期,我要杀第一个人。"

  溥顿了几秒,点了点头。

  唐微怔,诧异溥如此随意地就答应了他一直请求未果的事。

  马上,他有种被耍的忿恨。

  "嗳,我说,这个星期我一定要杀到人!"他朝着溥的背影重复着话。

  溥又点了点头:"会给你单子的,星期四晚八点,在这里等着。"他没有回头,消失于黑暗。

  唐楞着,半天才憋出一句"妈的"。

  不管怎样,他的杀手生涯,已经算是排上剧目表的戏,就等着开演了。

  天要亮了。

  天一亮,夜街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踪,类似于幽魂见不得天光一样。阳光的照射,蒸发了夜街上的晨露,包括夜街上的人和物。

  夜街在白天就不能称之谓夜街,它只是一条普通且僻静的街。溥对夜街的感觉就像对自己的职业,它们是同一种性质的物体,不能曝于光线,否则,它们都会严重失去自我,而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溥在白天,就是另一种人。他是个面店的老板。

  一个杀手,一个面店的老板。

  白天,他喂些人的肚子,夜晚,他取些人的性命,本来他觉得很不错,这样的反差,可以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颇为有趣。不过,这个状况没有持续多少时间。

  因为,面不好吃,店太小地段太差,还有,他店一天营业的时间不长,所以,店里有时会连着一个星期都没有客人上门。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决定把这个店开下去,并有了一个叫小冯的伙计。

  小冯是个寡言的青年,二十刚出头,人不高,背却点佗,无事常安静地端坐在店的一角,讷讷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溥觉得他和这间店很相配,而且他有一个在溥看来是相当不错的优点,他从来不问任何事,任何本该在常人眼里反常的事,似乎从来不会引起他的任何疑问,甚至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眼晴和思维。

  以至于,溥认为如果自己把月底给他的五张钞票换成白纸,小冯也会接过,并说声"谢谢老板"。

  这就是小冯,也就是这样的小冯,才能在这样不知所谓的店里呆下去。

  溥没有好好研究过小冯,虽然他知道这个小冯有多古怪,不过他也知道一个不古怪的年青人是无法和这个店绑在一起的。

  当溥打开店门,小冯已经在门外等了,看见他就轻轻打了声招呼:"老板。"

  天还刚亮。溥的头还是很痛,宿酒没有全消。

  他看到小冯的脸在晨光中泛着异样的苍白,头发凌乱地堆砌在脑门两旁,身体在风中嗦嗦发抖。

  "怎么啦?"溥问。

  "没什么,老板。"小冯低着头,侧身匆匆进了门。

  溥看着他,没有再问。

  唐。

  唐躺在三流旅馆的床上。床,散发着类似于汽油与尸体腐烂的混合气味。唐并不排斥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曾在他记忆的某处淡淡飘荡。

  枪躺在灯光下,咄咄逼人的光彩。它在等候,等候属于它的迸发。

  唐闭上眼。一片黑暗,只有气味,在鼻翼边迂回缭绕,缓缓渗进他的记忆。

  眼前的黑暗,幻变成了一条狭窄的甬道,两边冰凉湿腻的壁。他知道这条甬道尽头会是自己很恐惧的东西,至于什么东西,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在甬道中停止脚步,但是停止了,又该怎么办?

  唐知道这并不是梦境,只是他记忆中一点模糊了的内容,就象被水濡湿了的钢笔字迹,他得费劲凭着轮廓去猜个究竟。

  其实他也不是很在意这倒底是什么东西,医生曾告诉他可能会有一天记得起来,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一辈子都丢失了这段记忆。

  丢失了也好,他并不真希望想起什么。不管以前怎样,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真正的身份,适合自己的工作。

  唐,杀手唐。

  晨曦带着柔和的光芒渐渐弥漫了这个屋子,灰尘在光线下漂浮游移。屋外有声音开始嘈杂,楼下是一个市场,市场背后有一条冷清的街,街的偏僻处有一间无名的小面店。

  古怪的气息,领着唐渐渐入睡了。

  星期四,晚,华灯初上。

  还是"蓝汀"。

  唐还是坐在"蓝汀"的台阶上,不过,比他上次坐的时候,觉得冷了许多。

  这天要转寒了。溥,还是迟到了。

  不过,唐这次没有恼怒,甚至他没有注意到时间,因为他在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无法否认,他现在有些紧张了,掌心里甚至有汗沁出,在空气中发凉。

  枪藏在怀中,冷硬的金属隔衣抵着肌肤。枪是不会紧张的。

  溥终于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纸袋。

  他没有食言。

  没有杀过人吧?

  是的。

  害怕吗?

  不。

  溥笑了,笑得什么意思也没有。他说,举起你的枪,对准目标的头部或者其它任何能置他以死地的部位,开枪,然后就离开。记住不要看他的眼睛。

  就这些?

  就这些,当杀手不难,但,也没有说得这么容易。

  你这算是教我?

  你认为是就是吧。

  唐也笑了,也笑得什么意思也没有。你他妈的真混,当初领你进门的那个家伙也是这么教你的吗?

  不,他教得太多了,不过也只有这一条最管用。

  就这一条?

  对。

  溥把蓝色的纸袋扔给了唐,在推开吧门前,回头再补了一句:"这个,只有今晚一夜的时间,完事后,到西塘街三十六号找我!"

  好。

  天真的很冷了,特别是深夜。

  唐发现自己从没有这样痛恨过寒冷,使他的手指僵硬,面部发痛,只是头脑异常的清醒,清醒到他已经记得住在这眼前楼门口进进出出过的人脸,虽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

  资料上说,目标每晚都会在这一间俱乐部中出现。所以,他得等着。

  他还得想些细节,譬如,看见目标后该怎样移动,怎样拔枪,怎样对准,怎样开枪,怎样逃离等等。

  本是他已经在脑中预演过不下千遍的事,现在却变得有些不知如何去应付了,这是不是挺可笑的?想过举枪的亢奋,没有想过等待的寒冷和焦燥。

  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烟,点燃了,他需要借助它来平静心绪。

  他蹲在路边,像个流落街头的乞丐一样把脑袋缩在衣领里,在建筑物的阴影中藏匿着,躲避着灯火和月光的照射。

  对面是一间热闹的商业俱乐部,灯光辉煌,门庭若市。

  有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唐的视线中。

  唐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注意他,他毫无特质,普通到无法再普通,当然更不是他等的人。但,当他出现在视线中,就如磁石吸铁般地锁住了目光。

  年轻人只是在俱乐部门口晃了晃,向四周扫了一眼,就迅速消失在没有灯光的街口拐角处。

  只是短短的十几秒,如几个快镜翻过,唐的眼皮甚至没有眨过一眼。

  一定见过他。这是唐的脑袋在十几秒空白后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第二个想法是,自己不但认识他,可能还很熟悉,熟悉到见到他的那一刻,有想跟他打招呼的冲动,这种冲动与生俱来的自然,如果,不是有一种奇特的阻力困住了喉咙,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会脱口而出,对他大叫"嗨"。

  额上很凉,他伸手摸了摸,居然有汗。他竟在冒汗,在寒冷的夜风中。

  那个年轻人,是谁?现在,他当然什么想不起来了,甚至,他的脑袋开始理智地认为刚才的那一个瞬间是个荒唐的幻觉。

  一个普通的,略有些背佗的年轻人,他那张毫无特点的脸,竟是那样的熟悉,熟悉?

  唐又摸了摸额头,擦干最后一滴汗。接着,他看见自己等待的人出现了。

  两个人。左边一个是要杀的。

  唐站起身,把衣领竖起来,遮住了半个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把一只手伸进怀中,快步走近。

  那两个人刚下车,其中一个正把钥匙给门口的泊车小侍,并互相交谈着,他们都背对街,没有人注意接近中的唐。

  真是不错的机会。

  距离正好。

  唐抽出了枪,举起它,对准左边人的心脏部位,扣动扳机。

  有人尖叫了,在他扣动扳机之前的几分之一秒。子弹出膛,但,没有到达对方的心脏,偏了。

  唐一愣。几分之一秒,第二声枪声,直接射中了对方的心脏,准确无误。

  人倒下了,旁边的人转身,手中也有了枪,泊车小侍吓得趴在地,门口的两个女人弓着腰竭尽全力地尖叫,更多人正从里面冲出来。

  一片混乱。右边的人举枪。

  枪声又一次乍起。

  唐在愣了几分之一秒后,拔腿就跑,旁边有一个小巷,没有星点灯光,离他最近的退路。他努力地奔跑着,把那阵混乱的喧嚣急促地甩在身后。

  拐进小巷,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和心跳声,在冷清的空气中被夸张了几倍,他当然会逃脱,理所当然的。

  但,黑暗中,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几乎把他撂倒。唐一惊,再度拔枪。

  "是我,上车。"

  是溥,简短几个字后,就把他拖进了巷深处停泊的小车。

  车启动,如子弹一样冲出了巷口的另一头。

  唐长吁一口气,忽然捂着嘴拼命地干呕起来。溥没有看他一眼,专注开着车,他们已经安全了。

  "你为什么会在那儿?"唐问。

  溥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二枪是你开的吧?"唐又问。

  溥又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他妈的,倒底是什么意思,"唐有些火了,"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我杀得了那个人,你太多管闲事了。"

  "在别人杀了你之后吗?"

  "妈的!"唐怔了怔,只能弊出这一个词,自己刚才的表现实在是差劲透了,他明白自己第一枪没有射准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信心。如果没有溥的第二枪,他可能真的会玩完了。

  沉默了半晌,他问溥:"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没有帮你。我只是在尽职。"溥淡淡地回答。

  "好个尽职。"唐冷笑。

  溥没有理会他。车子在狭小的街巷里钻进钻出,人的脸色在斑驳的光线中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你,接受我了?"唐问。

  "嗯。"

  "为什么?"

  溥顿了顿:"不知道,也许你太象十年前的我了。"

  "哦?"唐忽然也笑了,目光盯着溥,"你是接受我还是想怀念一下十年前的自己?"

  溥一怔,他转头迎着唐的目光:"也许两者都有吧。"

  唐扬了扬眉,收回目光,掉头转向车窗外,并吹了声口哨:"原来你住这儿。"

  车已经停在了西塘街三十六号,溥的面店前。

  灯光昏暗,屋内很暖。

  溥给唐下了一碗面,清面,倒了一点酱。唐用筷子搅了搅,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吞面。

  溥坐在他对面看着,过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我第一次碰到有人吃我的面居然没有意见。"

  唐笑了,喷了一根面出来,挂在嘴边,表情滑稽:"你居然挺有自知自明。"

  "下面也是一种本事,我没有。"溥说。

  "没有,你还自己来下面,有人会来吃才怪。"

  溥也笑了,有些无奈。

  唐看着他。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有些心慌了。"

  也许是灯光,面,或者是屋子很暖的缘故,唐不自觉地把他绝不可能说的感觉倒了出来。肚子饱了,心跳也平稳了,烟的香气在屋内飘荡,思想也跟着飘荡,有酒醉的感觉,晃晃悠悠,试图寻找一个着落点。

  溥听着。他坐在床上,擦着伯莱塔。唐躺在床上,两腿摊开,人靠在枕上,一手枕着头,一手夹着烟,目光迷离。

  "我知道。"溥说。

  唐深吸了一口烟,看着他:"你也慌过吗?"

  溥点了点头。

  "是嘛?你知道他们怎样跟我介绍你吗?他们说你十年来接过无数任务,从没有失手过,一次都没有,简直是这一行中的神话。他们都叫你‘夜豹',‘夜豹'阿溥,酷极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有多兴奋,"唐的目光闪动,迷幻一样的光彩,"我一直在想你会是怎样的人,你的样子和你的动作,甚至你的声音。"

  溥听着。

  "他们给我的名单中没有你,因为你已经很久不再要伙伴了。但我想,我想成为你的伙伴。"唐把目光转向溥,清澄如水。

  "为什么?"溥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就这么回事。"唐笑着,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容有些天真。

  他觉得自已今晚的确有些天真,因为忽然觉得很舒服,这个屋子,这张床,甚至那碗难吃的面,还有眼前这个曾让他起杀意的人。他觉得自己今晚的话比任何时候都多,不知道怎么回事。

  溥知道。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紧张,使他失常态了,这种紧张象一种慢性毒药缓缓发作,让人急需一种方式发泄出去。这是杀手很难避免的,特别是新手。

  "你快睡吧。"溥对他说。

  "好。"唐真的闭起了眼,烟还在指头燃着。溥抽走了他的烟,摁熄在床头柜上。唐忽然抬起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他说:"谢谢你今天救了我。"手握得很紧,充满热量。

  溥楞了,低头看了看唐,他依旧闭着眼,这句话,他睁着眼没法说出口。"没事。"溥挪开他的手。

  唐真的睡了,沉沉的,并微微打着鼾。

  溥明白,唐并不是完全像当初的自己,当然自己也并不是当初的艾达。

  艾达。一个早该忘了的名字,可惜,它从来未曾从溥的生活中消失过一刻。艾达是他的领门人,但他逾越了职权范围,教给了他太多深植进血液的东西,这些东西成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包括艾达这个名字。

  溥看了眼手中亮得扎眼的伯莱塔。他想起,艾达曾说过自己不适合当杀手,就像伯莱塔不适合当暗杀工具一样。可惜,他错了,自己和这把伯莱塔活到现在是最佳的证明,而那位断言者此时在何方呢?

  他教给他最重要的东西,可自己却忘了,甚至违背了。

  天又亮了,曙光如故地漫进了屋内。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溥知道那是谁。

  没有发觉过,味道也会是种记忆。

  唐梦里这么想,正确的说是在他某段被晕化了的记忆中思想。他的梦和记忆不分畛域,互相渗透。

  谁的味道?没有烟草味,没有汗味,没有一切该有气味的混和,只是一种体味,在记忆中飘荡,偶尔有些许呻吟掺杂。

  唐。唐。唐

  唐。

  他已身处夜街,看不见对方的脸。手边能握到的,只有腰际冷硬的枪。

  "唐。"

  唐睁开眼,满屋的光线,刺得他无法马上适应,再次闭上眼。

  "你好,唐。"

  他听见有人在对他打招呼,不是溥。

  对方背着窗子,唐躲避着光线,用眼角瞥到一个灰暗,瘦削的影子,微佗的背斜靠着窗栏,等待他的清醒。

  那个青年!唐惊愕。

  当目光适应光线时,唐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与夜间无二。

  "你是谁?"唐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觉得有些不可思异,但手已自觉地伸进了怀里。

  "我是小冯。"青年回答,很合作。

  "不,你不是。"唐又听见自己不假思索的声音响起,似乎自己的嘴已经不受脑子的控制,自成一个主体。

  "那我,应该是谁?"自称小冯的青年反问他。

  ""唐被这句话给击懵了,怔怔地瞪视眼前的人,不知如何回答。嘴毕竟仍旧是嘴,他的脑袋开始在某段记忆中徘徊。

  小冯笑了笑:"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唐看着他。

  "我听见老板叫过你,"小冯自问自答,看上去相当的诚实,"他叫我给你弄点吃的。"

  桌上有两个快餐盒。

  唐还是怔着。什么东西一下子涌进脑海,但他不能细想这些倒底是什么,彼此有什么关联,但有一件事他不用想都能肯定,这个所谓的‘小冯'一定不是‘小冯',至少不是现在看上去的‘小冯'。

  那该是什么样的小冯呢,唐的思想在这一点上就嘎然而止。

  "你饿了吗?"小冯问他,温柔地。唐无意去识破这种隐于语间的关注,它在撩动着某处的神经,让他警觉起来。

  "不。"唐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装,"我见过你。"

  "哦?"小冯的表情没有太在的变化,"哪儿?"

  "昨晚上,在"唐突然收口,心中一惊,自己几时蠢到这种地步?!

  "哪儿?"

  "记不得,大概记错了吧。"

  "我记得,"小冯忽然笑了,表情有些捉狭,"应该有两次。一次是在前街的旅馆前,可惜你没有看见我。还有就是昨夜,在北边金商区的PINK,我想,你应该看到我了。"

  唐,盯着他:"你,为什么要注意我?"

  小冯,回着他的目光,无所畏惧:"真的忘了吗,唐哥?"他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唐,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马上站住了。

  为什么要退?!

  他的味道。

  唐,清晰地闻到小冯的气味。没有烟草味,没有汗味,没有一切该有气味的混和,只是一种体味,淡淡的,纯净的,从小冯的身体,鼻息中散发出来,似乎全部被唐吸收进脑子。是他!是他,可是他又是谁?!

  这种气味,如迷香一样扩散在空气中,唐无法动弹。小冯的面目近到能细数毛孔,他说:"你,怎么能,就此轻易忘掉?"

  他的目光似是责备,抑或是一种怨哀?再或是,一种仇恨?

  忘掉?

  忘掉,什么?!

  甬道?喘息声?味道?

  小冯的脸凑近,覆紧那双呆滞的嘴唇。唐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他没有发现小冯的手悄悄伸进了他的怀里,握住了枪。枪口侧向一旁,轻轻抵着唐。

  你早该死了,不是吗?小冯似乎说了这么一句话。

  唐被他的气味给麻醉了,什么都没有见到及听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以古怪的方式交叠在一起,看似缠绵悱恻。

  一声郁闷的枪声响起,房间就多了两种气味。

  你怎么能忘了呢?既然忘了,那就不用再记起了。小冯丢下枪,朝着阳光吁了口气。

  唐,许多年前,你已经杀过人了,怎么能忘啦?你的手已经染过血腥,染过我们母亲的血腥,在那长长的,阴冷潮湿甬道后的小屋内,你用一条肮脏的毛巾把我们的母亲勒死在床上,你怎么能忘了,如此轻易的?

  如此轻易地忘了我。

  唐重重地瘫倒在地,他没有挣扎,他的脑子竭力地想拼凑一些东西,但是没有时间了。就象一个拼图,刚有了些端倪,却被打散了。

  不用再记起我了,唐最后听到的话,最后看的画面是,满屋耀目的阳光对小冯的眼泪爱莫能助。他象个孩子一样对着阳光开始痛哭出声,整个肩胛缩成一团,抖动着,如寒风中的残草。

  闭上眼吧。

  温暖的天空啊

  这灿烂的阳光,是唐成为杀手后看到的第一缕阳光,竟如此的温柔

  你不再是唐了。

  什么也不是,那你是谁?

  许久后,小冯平静了下来,他揪着袖口胡乱地擦抹脸上的泪,然后低头注视着躺倒在脚边的唐,血已经渗到了脚后,在阳光下蒸腾着热气,变得粘稠无比且艳丽华彩。

  小冯仔细地看着,忽然轻笑了一下:"不会想到吧,你的枪杀的第一个会是你自己。"枪被丢在地上,在阳光下无法藏匿,痛苦地趴倒在地上,无奈地指向屋子的某个角落,如被扔上岸的鱼,垂死一般

  很久很久。

  依旧是夜街。夜的街。

  夜街的人无意见到一个新的面容,并马上适应之,让它在自己的脑袋中变得熟视无睹。

  两个男子,一个衣冠楚楚,一个衣着朴素,他们彼此如影相随,出没于夜街淫靡的流光溢彩中。

  你是谁?有人轻声问。

  新人说,唐,我叫唐。

  溥的新伙伴,杀手唐。

  我不喜欢白天。溥对唐说,白天让人觉得紧张,一紧张,工作就会有差错,可能会致命。唐笑着,艾达教你的?

  不,艾达喜欢白天,他常在白天工作,是嗜好,很奇怪吧?溥问唐。

  唐摇了摇头,顿了顿,回答,不。

  艾达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唐一直都很想知道答案。

  被我的枪杀死的。

  你杀的?

  不,是凌。

  凌是谁?

  情人。

  我要杀了她。十五的男孩对十岁的男孩说。

  满是秽物的床,蓬头垢面的女人在上面吞云吐雾,两个男孩跪在地上擦地板。

  女人的眼在昏黄的灯光中,如死一般地了无生气,她在唱歌,尖锐的声音回荡在狭小却空空的陋室中。

  她唱:天堂啊,我看到了天堂

  十岁的男孩在抖,他太冷了,十五的男孩夺过他的抹布,使劲地擦着。女人伸手脱下尖尖的高帮靴,狠狠地扔了过来,砸在十岁男孩微隆的背椎上。

  十岁的男孩向前仆倒,咯了一嘴的血,滴滴嗒嗒地跌落,混着水,流了一大滩。

  我要杀了她。十五岁的男孩轻声地重复着,那条浸着脏水的破毛巾绷得紧紧的。她是我的母亲,十岁的孩捂着嘴说。

  可她不是我的,十五岁的男孩冷笑着,她只是个婊子,他轻轻地从十岁男孩身边挤过,绞着那条湿淋淋的毛巾。

  女人在床上,依旧懒洋洋地在唱:天堂啊,天堂,你在哪里,请把门开开吧

  情人?

  艾达还是凌?

  他们为谁杀?

  溥笑了,他对唐说,杀手,只为自己杀。

  杀手只能有伙伴,没有朋友,当然更不能有情人。

  是艾达教你的。唐问。

  是的,溥沉默了,过一会儿,他说,可惜,他自己却忘了。

  他们带走了十岁的孩子,他承认勒死了自己吸毒吸得晕乎乎的母亲,因为她虐待他,并敲碎了他的脊椎,不给他饭吃等等等等。

  一个可怜的,值得人同情的孩子,但他已经杀了人。这屋子里又没有其它人。

  忘却了?

  所以他死了。

  溥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好,我会记得这一条的。

  我会是个好杀手。

  你现在已经是个好杀手了。溥对着唐笑着,只不过,下次别忘了给枪上保险栓,那次还好只走火在腰际,要不,你就死定了。害得我进门吓了一大跳,以为有人杀了你呢。

  哈哈哈,捡回一条命,我咋会再犯这种初进门者的错误呢。唐大笑,并轻轻按了按腰际的旧伤口

  嗳,你那个面店不是有个小伙计吗?怎么好久不见啦?

  不知道,不过这样的地方怎么会留得住人,他迟早会走的。

  也对。哈哈哈,那以后我来当伙计吧。

  随你

  夜街,这是夜的街。

  你看不清其中的人,在斑驳的光线,扭曲了他们的脸。

  溥和唐,越来越适应这个夜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