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得让人心烦,不紧不慢,细密得当,却不甚痛快,似乎没了停的时候。
老枪没有感到心烦,他喜欢雨。水濡湿了他额前的头发,并顺着脸庞轮廓条条往下淌,一脸的湿润。天有凉意,随着雨水侵向每寸皮肤,象双没有温度的巨大的手紧紧贴附身体。
他慢慢地走,沿着窄窄的街旁人行道,自己的影子模糊地被踏在自己的脚底,又被地面的地砖给分裂成数块,深浅不一块块各具特色。
老枪无意谓地盯着自己的影子移动在这冷清的街,双手叉进口袋,手指碰触到那只纸袋。
你不必管我。
再见。
再见的时候,我会杀了你。平静的目光,不带一丝的怨恨,但真正的情感伏埋在眼眸深处,象隐藏在红润皮肤下的逐渐膨胀的毒瘤,等待着溃烂成灾的时候,而现在,到了时候。老枪凭空打了个寒战,这雨好冷。
有人影交叠在他的之上,徐徐地,如一柄刀插入,切开了本已破碎的影子。影子的主人正与他擦身而过,修长壮实的人物,黑色的头发及全身的衣装上爬满了密密的水珠,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老枪抬眼瞥了一下过人的脸,不禁顿了顿脚步,然后继续走他的路。背后的人渐渐消失在雨雾中,走在他来时的路上。
他是不是去"蓝汀"?老枪猜测着,把口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展开,并用一只手拢在上面,挡住雨丝,借助路边黯淡的灯光,仔细分辨着。
一样的黑夜,人?无法肯定。老枪转过身,面向他来时的路,那个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唐并不喜欢"蓝汀",虽然他和溥一样,喜欢在这儿消磨无伴的长夜。
唐也不喜欢米儿,虽然米儿对他笑的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回应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溥不在?"米儿问他,纤白的手指上有被酒色染红的玻璃杯,杯光映衬着她的手指,如渗血,反映上她的脸,为长期夜生活而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艳丽的绯红,一时容光焕发。唐有时真觉得这个女人也应是一个杀手,她扼杀的是目标的注意力和精力。
"他有事。"唐简短地回答。
米儿眯眼一笑,转个话题:"外面在下雨了?看你湿的。"她伸出手,拈了一下唐肩上的衣服,手指上有淡淡的红丝,混在雨水中一丝丝地游着,她把手指放到鼻下闻了闻,不由皱眉:"你太不小心了。"
那是血。
唐知道是谁的血,把那男孩抱上楼的时候,他的头耷在他肩上,嘴中渗出的血全蹭到衣服上,本是干了,不想一淋雨又化开了。
血丝在米儿的手指上流动,唐看着。米儿取过身边手袋,掏出面纸。
"慢着。"
唐抓过那只手,把带血的手指含进嘴里。米儿微微惊讶,忘了掏面纸。唐的舌尖轻柔地在她的指头上反复绕了几圈,吮舔去了上面的液体。
"味道如何?"米儿媚笑着,从他的嘴中抽出手指,却把整只手攀上了那张水迹未干的脸,细细地摩挲着。
唐没有回答,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回避她的亲昵。混着雨水的血,除了一点点的凉意,什么味道也没有,甚至连腥味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唐有些失望。
米儿无法分辨唐脸上的面无表情是什么意思,刚才突如其来的行为让她有点惊喜,不过,很快她觉得可能事情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唐不是溥,这点,她很清楚,所以她很快收回了手,继续去握自己的酒杯,酒杯有点冷,她看着里面的冰块,不知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化完。
冰块化不开,就用冰锥敲碎它,直到它能化开为止。
米儿晃了晃酒液,冰块叮咣作响。
"溥几时回来?"
"不知道。"唐叫了杯酒,吞了一口。
"他回来的时候,会吃一惊的。"米儿悠悠地说,又晃了晃酒杯,丁点酒星泼出了杯子,洒在她手上。
唐扭头看着她。
"他一直不想看见的人,又出现了,"米儿微笑着,舔掉手上的酒,又喝了一口,"老枪刚才在这儿。"
"老枪?"唐口里的酒全倒在心脏上了,让它漏跳了几拍,今天他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对,是老枪,我认得他,你知道他吧?"米儿看了看唐。
唐点了点头:"听溥说过,很入行的家伙。"
"老枪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出现了,甚至有人认为他已经死了,看来是错了,他不但没死,好象好象,"米儿皱皱眉,努力找一个适当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好象重生了。"
"重生?"
"对,重生了。身上的杀气比以前更锐,好可怕,这人真的如溥所说的,天生的杀手,"米儿表情很认真,她没有忘记刚才和老枪的一个照面,"连溥都不想与他对抗。"
唐沉默地喝自己的酒,比亚和老枪,一个男孩和一个厉害的杀手,有什么恩怨?
"不知,他为什么又出现了,但愿不要和溥相关,"米儿叹了口气,"一山容不得二虎啊。"
唐无语。
当唐走出"蓝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雨不知几时停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水腥味。天黑,浓郁不可冲破。只有空气是轻盈的,没有任何压抑的味道。唐走着,清凉的晨风不停洗涤着酒意,燥热已被完全吹散。
沿街踱着步子,他想到了那个男孩,比亚,其实这个整夜,脑海里都是他,还有那个没有照过面的老枪。
老枪,一个天生的杀手。
不可能对付得了他的,唐这样想,捏了捏在怀中的枪。
求你。比亚的眼晴在黑暗中闪烁。
还有照片。
唐的脑袋被晨风拂得已经足够清醒了,特别是走到了西塘街三十六号的时候,他没有止步,向前走了几步,猛然回头,枪已经拔出,指向没有目标的后方。
黑暗笼罩的长巷,目光所及,没有任何的人迹。
可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衣襟在风中飘摆的声音,很微弱,却是真实的,他毫不怀疑。
没有人,或者说他看不到那个人。
唐往回走,他知道这是十分危险的举动,如果那个人在暗中出手的话,他没有多少机会能避开,不过总比呆在原地不动要好。
还好暗中的人显然没有动手的意图,要不从酒吧不远处开始跟踪至此,早应有好几个下手的机会了。
"你是谁?"唐缓步走着,枪口瞄向四处,对着黑暗发问,虽然他并不期望有人回答。
可是,这人好象并不介意回答问题。
"老枪。"
声音沉静而嘶哑,在黑暗中轻轻响起,却无法让人辨出方向。
唐的心脏收紧,这可不是他愿意听到的答案。他的手心在开始冒汗,还好枪没有抖动,他不能被这个名字给吓倒。"为什么跟踪我?"唐的声音也很平静,虽然额上已开始渗汗。
"想要找到一个人。"这个老枪倒很坦白,他的声音显示他正站在不远处的正前方。唐的枪口马上指定。
"谁?"
"一个叫比亚的十九岁男孩。"
"为什么跟踪我?"唐还是这个问题,既攻也是守,他不想露给对方任何关于那个男孩的信息。
"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有人影出现在唐的视线中,移动靠近,在距离20米处停住,唐不能断定对方手中是否有枪。
"为什么?"
"因为这个。"
人影继续移近,由模糊变清晰,唐终于看清楚了这个老枪,黑色的风衣,笔直的身躯,削瘦的脸,深陷鼻梁两边的眼睛,有鹰隼一样的光芒,左边的脸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从眼角一直划落至嘴角,把一张脸分成了三半。
整个人就是一把枪。唐也终于明白了溥话里的意思。
这把枪,靠近着唐,唐却不能有任何反映。
老枪手指间夹着一张照片。
"你,是执行‘清令'?"唐问,手指轻压着扳机。
"不,你误会了,我要找的是拍这张照片的人,"老枪挥了挥照片,把另一只手也摊开,表明上面没有任何武器,"我想他会去找你。"
唐沉吟几秒:"不,他没有找我。"他的脑海正迅速地整理着整件事的脉络。
"哦?是吗,"老枪似乎笑了笑,如果那种表情算是笑容的话,"不管怎么样,如果他来找你的话,请通知我好吗?我和他有些事要解决,那与你无关。"他把照片递给唐,反面朝上,写着一行号码。
唐接过:"你为什么有这张照片?"
"我不但有这张照片,而且有它的底片,"老枪笑着,"只要你能把那个男孩交给我,我一定把它交给你。"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把后背似乎毫无防备地坦露在唐的枪口下。
"等等,是谁把它们给你的?"唐想知道的是这一点,最关键的这一点。
"是比亚。"
""唐怔住,他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话语。
那个小子倒底想干什么?!
如果把那个小子交给老枪,他不是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
看着老枪的背景消失在黑暗中,唐却始终没有开口叫住他,好象有股淡淡血腥味从胃里泛上来,哽住了他喉咙。
天已亮,灰蓝的天空,还是有点阴,霓虹熄了,屋内一片明净。
比亚还是蜷着身体,缩在床的一角,似乎整晚都没有动过。身体上的伤痛折磨了一夜,他无法入睡,抬眼看唐的眼睛中满是血丝。
唐站在床头,也看着他。
"我见过老枪,"唐不禁对这个男孩眼中的平静感到迷惑,"他要我把你交给他,他会把你寄给他的底片交给我。"
唐看着男孩的反映,继续道:"我想知道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他要杀我。"
"哦?"
"他没有底片,我只是寄了张照片给他,警告他我要找人杀他而已,"比亚坐起身体,嘴边还挂着凝成黑紫色的血斑,看着它们,唐的嘴中似又涌起了那股甜腥味。
"你觉得我会相信谁?"唐问他,掏出老枪给他的那张照片。
"随便你。"
毕竟年轻,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已经能站了起来,没有什么大碍,这点唐很清楚,虽然自己下手狠了一点,但没有伤及筋骨。
比亚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蓬乱的头发,拿衣袖使劲擦去嘴边的血迹。他对着唐微笑,天真地:"该说的我已都说了,该揍的你也已揍了,至于相信不相信,我无所谓,"神色一黯,"也许我真的做错了,整件事与你无关,但是我无法对付他,必死无疑。"
"他为什么要杀你?"
比亚走到窗前,面对初现的霞光,淡笑着:"你又问为什么了?想知道原因的话,你为什么不会问他自己。还是你不敢问,"他转过头,看着唐,眼中带着明亮的霞色,"你已遇到老枪,却没有听他的话直接把我交给他换取底片,这是不是说明,其实你早就相信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
唐微怔,不得不点头。这句话直中要害,他无可反驳。这个男孩眼中有种贯穿人心的力量,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谢谢,"比亚轻轻道,"谢谢你的信任。"
唐皱眉不语,事情在顺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被这个男孩牵引着,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老枪,毫无原因。
"我逃不开他,只有杀了他,否则,就是我死。"
比亚伸出右手,比划出一个枪的样子,朝着自己的心脏部位戳了戳,笑容苦涩,衬着光明的晨曦,如是即将被蒸发的露水,飘忽而无助。
死亡。这对唐来说没有什么震憾力,他的工作就是与死亡紧密相系。他透过男孩轻舞着的长发,看着窗外柔和的阳光,新升的太阳,会把它的温暖很慷慨地分予这间房间。记得溥曾说过,当初买下这西塘街三十六号,因为它窗子开得很大,日照的时候很长。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太喜欢黑暗和阴冷,温暖始终是人性中最需要的部分,溥从不掩饰这一点,这也是让唐最惊讶的一点。
"没有人能帮我,"比亚依旧微笑着,"如果你不愿意杀老枪的话,至少现在能帮我解决一下生计问题吧,我现在很饿。"
十分钟后。
一碗面,杂糊糊相貌不佳。
"你不会下面。"比亚实话实说的表情很残忍,他用筷子把面条捞了捞,然后很大爷地把筷子扔在桌子上了。
"你吃不吃?"唐平静地问他。
"这不能吃。"
唐眨了两眼,伸手按住那张很大爷的脸往面碗里一压。
两分钟后,比亚开始一声不吭地使劲大口嚼面条,好象那碗面一下子变成了天下第一的美味。唐坐在他对面,点一支烟,颇为得意,特别看着那张漂亮的沾着面浆水的脸埋头在那一堆根本不应是人吃的东西里。
他知道自己下面的技术比溥还要差,因为在这以前他根本没有下过面,不管是为他人还是为自己。
比亚终于费力地吞下了最后一口面,面虽然难吃,好歹也是食物,他开始了解饥饿的人面对食物,应该先把舌蕾的需求忽略,这点他领悟得很快,特别在对面坐着一个随时准备动手揍人的杀手的时候。
"你是最差劲的厨子!"
但更多的时候,他十分执著于自己,包括自己的感观,所以很不要命地再加上一句,并不满地直视于在他对面吞云吐雾的家伙。
他觉得其实自己没有如自己所想象地害怕这个杀手,这令他自己都意外,特别是在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的时候,这实在不是个好想法。
唐笑,笑得有些温柔:"你是不是总这么倔?"
"大概吧。我觉得这并不坏。"比亚很老实地回答。
"是不坏,但要看什么时候,不合时宜的性情会吃大亏的。"唐吐了大口烟,冲着那张老实的脸。比亚甩了甩头,他没有厌恶烟草的味道,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拒绝,拒绝他人无意或有意的侵犯,固然这种没有大碍的侵犯向他暗示着某种不能明喻的亲近。
晨色在这个不甚整洁的屋里弥漫开来,一切都变得让人感觉清新不已。两人面对面默默地坐着。
唐一根根地接着抽烟,直直地盯着对面有点手足无措的男孩。
比亚对着自己鼻子底下的面碗作了无数次的研究,他甚至对这个面碗上一道淡淡裂痕的角度和深度作了几番估算,但估算的工作进行得不是很成功,因为对面的目光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其实应该说让他集中精神的事是如何躲避那双眼睛,如冰般眼睛,却有着海洋的特性,无法窥透。
他本无须去窥透他,这根本不是他来找他的本意,有些事情在很短的时间内在发生奇怪的变化,令人不安的变化。
"我要走了"
比亚站起身来,慌忙地推开桌上的碗。
唐没有回答。
比亚向门口走去。
屋外的阳光明晃晃地普照着这个光明的世界,不管它在天黑时有多少的黯淡,而它现在是多么威严地俯瞰着芸芸众生,令他们无所遁形地裸露在它强硬的光热下。
比亚加急着自己的脚步,如同逃亡。外面是多少温暖而安全的世界啊!
"你去哪儿?"
唐轻问,在急切的脚步跨出门前的那一刻。
""怔了一会儿,比亚方才憋出一句话,"不要你管"
"你不想杀老枪啦,"唐慢条斯理地说,"还有忘了跟你说,这件事没有结束之前,我不会放过你。"
"你的意思"比亚收回脚步,望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杀手。多么遗憾,离光明世界只差一步,他心中不无绝望地这样想到,虽然,这个地狱是自己先闯进去的。
"我可以帮你杀了老枪,"唐转过头,吐掉口中的烟头,面对比亚,一无表情,"然后你把底片交给我,我相信你,不会再对这张底片还有那些照片作什么手脚。"
"你接受了这场交易?"比亚不可置信。
唐点了点头:"对,这是场交易,最好我们彼此不要失信。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说明,在交易没有结束之前,你最好给我呆在这里。"
"你不信任我?"比亚绷直了脊梁,冷冷地回道。
唐哼了一声:"没有办法,应该说我们彼此并不信任,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你想囚禁我?"
"如果想这么认为也未尝不可,"唐笑了笑,"但我不会拴住你的脚,你随时可以走,如果都不想计较后果的话,我们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但前提是在我得确定我以后不会有麻烦的情况下。懂我的意思吗?"
"你真他妈的混。"比亚咬紧了牙冠。
唐笑得更开兴了:"我们俩的混不分彼此,你不必谦虚。既然是交易,我得确保自己的风险不会太大,何况你自己也是,何必计较太多呢?还有"盯着比亚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你还没有见识到我真正混账的地方呢,这样走了岂不是太可惜?"
这话不是很有道理,可唐说得很顺口,他很少和人讲道理,何况现在没有那个必要。
比亚没有回答,他想不出该如何回他。
唐懒懒地伸了个腰,指了指桌上的碗:"去,把它洗了,我的伙伴有洁癖,如果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到处扔着脏碗的话,会把我们俩都宰了的。"
"我还要上课"比亚终于咕噜出一句。
"走吧,我说过我没有拴你的脚啊,"唐站起身来,朝着楼梯走去,回头对他一咧嘴,"离开的时候把门关上,我得去睡觉了。"
""比亚觉得自己的确很傻,而且不是一般地傻。
唐走上楼梯,没有再朝比亚看过一眼,虽然他很想看看那个倔头倔脑的小子现在脸上的表情,但他忍着。
刚爬上楼,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不过笑了三下,马上又止住了,忽然听见楼下"砰——"的一声,知道溥的碗已经命归垃圾筒了,他又想笑,却是笑不出了。
妈的,自己在干什么。他不得不问,现在他想把脑袋往墙上撞几下,好确信刚才的决定都是在脑袋清醒的状况下作出的。
杀老枪。
唐暗自苦笑,这真是个很糟的主意,如果溥在,他只会扔出一句话:你活够了?
在这一行里,没有人挑战过老枪,我也不想,即使在任何情况下。溥这样说。
我也不想。唐对自己说,你真是活腻了,还是活糊涂了?
枪在怀里,唐摸了摸,它总是沉默的,不会有任何言语。
比亚站在街上时,才真切地感觉到活着还不赖,前天晚上到昨天一天,他都觉得自己能活到今天是不太可能的事。
阳光暖暖的,每个人行色匆匆,现在正是忙碌的早晨,是每一个过普通生活的人最为紧张的时候。
阳光也照得他的伤口有些疼,对着街边的橱窗玻璃,他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青了一半,白了一半,如同青天白日下的厉鬼,神色狰狞而恐慌非常。
"妈的,呸——"
有人从他身边急促走过,并轻轻"呀"了一声。比亚知道现在这幅样子走在大街上会引人侧目,他用手把长发拂前,遮住一半脸的伤,冲着太阳挤了一下眼睛,缓缓踱着。
他没有去上学,但也不愿留在西塘街三十六号,他想在温暖的太阳底下逛着,如果能遇见他更好,他会大声笑着对他说:"我找到人杀你了。找到一个适合杀你的人了。"
老枪,每一个都在谈论他,却没有一个能与他打交道。
他是一个神话,也是一个谜。
米儿说,我喜欢老枪,每一个女人都会喜欢老枪,因为女人都喜欢英雄,而老枪恰好是个英雄。
溥笑:这一行里,没有英雄,只有求生存者,可以是虎,可以是狼,可以是豹,可以是豺,唯独不能是英雄。
米儿也笑,纤指点了点溥的鼻子,柔柔地说:你不必呷醋,我的意思是他是女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而不是男人的,这其中有区别,你应是知道的。
哦?
你知道吗?米儿凑近溥的耳朵轻咬:老枪是有老婆的,还有一个儿子呢。
溥大笑:你几时变得八婆了,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这么没根没据的。
哼,米儿敲一下他的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也是听一个酒客说的,有鼻有眼的,很神乎的,我宁愿相信。
溥只是笑。其实他相信,他当然相信。
虽然相信,他觉得有种一直信奉的原则被击裂了,而这种原则可以让很多人不要受伤,包括他自己。
当唐在满屋子的阳光下睁开了眼,发觉屋内多了一个人。
是溥,用一条毛巾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下只围着浴巾,显然刚洗完澡。
"你回来了?"
"嗯,"溥微笑,"你睡得可真是死啊,如果这时候有人想一枪毙了你倒真是简单。"
"哈,真没办法,"唐干笑,揉了几下眼睛,发觉溥已经坐在床上,"事情办完了?"
溥点了点头,丢下毛巾,伸出手摸了摸唐的脸,唐静默。
"才两天。"溥低喃,他的手在唐脸上轻轻地来回抚索,带着淡淡的浴乳的松香味道。
"什么?"唐问。
"才两天就完事了,老实说,"溥低了一下头,笑笑,不乏倦惫,"我以为这次我会回不回来了。"
"为什么,你接的是什么任务?"唐颇觉得奇怪。溥的手指燥热,带着陌生的触感。
"没有什么,我要找的人不在,"溥苦笑着,"其实我希望他不在。"
"那这件事算完了?"唐觉得有些莫明其妙。
"不要问了"
溥拉过唐的身体,凑近他的脸,目光游移搜索,最后对着嘴唇吻了下去,有些热切,对于唐来说,这种热切陌生得很,从与溥接触到现在,从未有过。溥闭着眼,专心地吻着唐,这种专心致志,让唐满腹疑虑,却又是无法抗拒,他想推开溥问些什么,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而现在,如此深吻自己的人的确是溥,总是一脸莫测的溥。
而这种种举动,他只能用一个"陌生"来形容。
陌生的热情,陌生的温柔,陌生的情欲,在溥的身体上涌动,焚毁了彼此最后一点思绪。陌生的动作,陌生的热量充斥着彼此的身体,从四唇的胶着开始,点燃的流火蔓延而下,煎熬着两具轻颤的胴体。
"为什么"唐的问题被唇齿间那扭动的缠绵搅得粉碎而吞回肚中。
汗水淋漓间,他微睁开双眼,惊讶地发觉溥的身体不同于以往在黑暗中那种荧荧的淡蓝而泛着金黄,如同阳光般地耀目,明亮而柔和。
有种人不适合黑夜,溥就是这种人,黑夜的阴冷会让他的美丽光芒收敛,本应是在太阳底下奔驰的黑豹啊,他的身体就应是如此的炫目。
唐叹喟,在欲望翻涌至极限时,禁不住地一遍遍抚摸、撕揉着那金黄色的皮肤,由它们组成的肉体,肉体上的每个部位,都呈现着令他血脉贲张的性欲,搂抱着的肩膀,汗珠洒落着的胸膛,锁骨旁绯红的伤痕,紧紧纠缠着自己肉体的强有力的双腿还有在每次冲击时那难以自控的低沉的呻吟,这都不是今天才拥有的,而却是只有现在,才能唐完全失去了自制。
"怎么了"唐挣扎着轻问,在溥喘气的时候,他的身体还紧紧贴附着唐,两人搂抱着,交项而卧,面颊贴在一起,交换着热量,也交融着汗水,这是一种从没有过的亲昵动作,仿佛仿佛是相交于多年的情人,而不是即合即散的伙伴,也仿佛他们俩从现在才开始在作爱。
"嘘闭嘴,"溥咬了一下唐的脖子,"这样不好吗?"
""唐无法回答,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这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才开始象情人了?
唐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大跳,身体为之一僵,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怕,他怕这个问题讲出口,会把刚才的一切都破坏殆尽。
"你说这样,好不好?"溥问,声音嘶哑着,他也在挣扎。
唐笑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算是什么,求爱?"
溥怔住,抬起头,看着唐。唐忽然有些怕了,哂笑起来,好似这是个笑话。
"去你妈的!"溥也笑了,翻身放开了唐,在床头几上摸到了烟,自顾自抽开了。
"只是个玩笑。"唐坐起身,不无揶揄的笑。
溥还是沉默片刻,笑笑:"我知道。"
唐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如果不是呢?"
溥没有看他,他在看手中的烟,烟如丝,在空气中曼妙地轻荡,它没有压去空气中还留存的热燥的欲望的气味。
看着他,唐有些火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火,那星星点点而起的怒火如溥手中闪动的烟头,压压抑抑地忽暗忽明。这本是意料中的反应,但现在他忽然很想赌一把,赌一件他很想知道的事情,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他不敢去想,但他想知道,知道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溥手中的烟没有燃到三分钟,就被掐熄在唐的手中。溥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终于把头转向了唐:"你是不是一定要想有个答案?"
"对。"唐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唐回答还是很干脆,平静之平静地注视着溥躲在阴影下的脸,自我感觉象只面对屠夫的猪,临近解脱,连害怕都没有了。
沉默,如窒息,连空气都忘了流动。
两个赤裸的人,躺在床上,躲避着也是追逐着,象个游戏,本来玩得很有条理的,忽然有个人违反了规则,于是一切变得无法收拾且让人无法面对。
溥忽然下了床,走到窗前,仰头面对阳光片刻,然后转身,面向唐,手中多了一样物体,是他银白色的伯纳塔M-9,枪口指向唐,毫无掩饰的唐。
唐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看着那枪口。
他在想,被杀的猪临死前会不会看着屠夫的刀,然后对屠夫说:我爱你。
枪声响起。
屋子很旧了,歪歪斜斜地被挤在一堆同样歪歪斜斜地屋群中,四周都流着无处可去的积水,空气中泛滥着潮湿且带着霉馊的气味。阴暗的,大街上晒得人头晕的阳光似乎不屑于眷顾此地,势利得如同被这个世界物化了一般。
比亚每次走进这片由错杂的低矮屋群而投射出的阴影时,总觉得无比寒冷,他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抬眼数着这相差无几的门户。
在第五个门前,他停住了,轻轻推动了一下门,门掩着,没有锁住,但还是无可救药地"吱呀——"了一声。
"比亚,是你吗?"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在黑暗的屋内响起。
比亚无可奈何地轻叹:"是我,妈,我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有两天没有回来了,害我吓得心卟卟跳,指不定你出什么事了呢。"女人的声音由远至近,比亚努力把头低下,蓬乱而漆黑的发丝挡住所有的面容。
女人出现在光线里,摇着轮椅,大腿下面空荡荡,用一袭黑裙裹着,面目是娇美的,带着苍桑,目光是柔和的也是严厉的,注视着儿子长长的发丝:"你没事吧,去哪里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真是和你父亲一个德性,老让人担心。"
"没事"比亚低侧着脸,转身朝着黑暗走去,"我到朋友那儿玩去了只是玩而已。"
"你过来。"女人看着他的背影。
比亚身子僵了僵,还是听话地走到了女人面前,女人举手拂开他遮于额前的发丝:"你又打架了?"
"没有。"
"没有?"女人皱眉,重重地叹息,"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说,你脸上那些肿块是摔伤的吧?"
"我真的没有打架,"比亚轻声解释,"只是被人揍了而已。"
女人轻抚着他的脸,哀愁地:"你又做什么事啦?拜托你不要再出去惹事啦,好好念书行不行啊,我们现在够麻烦的了,不要再添乱,等找到你父亲,定要叫他好好管教你。"
"你一定要找到他吗?"
"当然喽,要不我们到这儿来干嘛,"女人迷茫地笑,"我是管不住你了,如果你父亲在倒可以管束你的,你定要努力地找,有了他,一切都会好的。"
"好什么,"比亚谨慎地压住自己的怒气,"是他先离开我们的,他不配做我的父亲,而且是他害你成这个样他根本就是个混蛋我不想再见到他"
"啪——"话没有落定,比亚的青肿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红印,他楞住了。
黑暗的屋内,阳光照不进来,真冷。
女人忽然哭了,无声地,那股子悲哀哽在喉中,呛出了一汪汪的眼泪,止都止不住。
比亚静静地看着女人在轮椅上哭泣,他无法安慰。
"我要杀了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接着,他又走出去了,把门掩上,把母亲的哭泣囚留在黑暗中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再见到那个杀手,那个叫唐的杀手。
想见到他笑的样子,更想见到他拔枪的样子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南无阿利耶,婆卢吉帝烁皤罗夜,娑婆诃
奄,悉殿都,漫多罗跋陀耶
娑婆诃
他轻轻地哼唱,回忆着那晚的情景。一个灵捷的杀手,一身黑衣,从容不迫地穿梭在暗幕之中,在流淌的梵音中,优雅地结束了另一人的生命,甚至被杀者不知道谁扮演着死神的角色。屏着吸息,他看着,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着绵绵的梵音及杀手的步伐一起在夜色里倾泄。
他是父亲的同行,他却没有父亲的弱点,所以他是最佳的人选。
唐。
没有人真的不怕死亡,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生命的眷恋应是一种生物的本能,没有什么情感能取代。
唐闭上眼,似乎能看到溥的伯纳塔射出的9mm帕拉贝鲁姆手枪弹朝自己的身体呼啸而来,带着发射者冰冷的感情。他想自己真的完了。
只是他还想问,为什么要杀他,只因为他说了自己想说的事吗?
那颗子弹贴着唐的胸口而过,一头没入墙中,留于空气中淡淡的气味,还在唐的皮肤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被称为"夜豹"溥的高级职业杀手,居然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失手了?无人能相信,包括唐,也包括溥自己,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手中的伯纳塔,枪在阳光下也被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黄色,并带有温度。
他的枪带着主人的感情,背叛了主人的思想。
唐也不相信溥的失手,他现在只相信一件事,溥没有杀他。
他跳起来,迅速奔向溥,紧紧地搂抱住他,有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充盈在他心中,并深深地感动着他,应被屠杀的猪在屠夫的刀口中得到了重生。
溥茫茫然地被他抱拥着。两人赤身裸体地在阳光下紧紧相贴,好似经过一场性命相系的灾难般的亲热。
"相爱好吗?"唐问。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溥问。
"为的是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死掉的话,还有一个人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唐微笑着回答,坦荡荡的,好象这个问题,他考虑过了几千遍,所以问题变得不那么让人烦恼,一切本应如此似的。
本应如此。溥心中一震,没入墙壁的子弹好象回射进了自己的心脏。
"好。"他回答,也微笑着。
内心深处,他听见了"嘶——"的声音,那是一只重重束缚的心茧撕破了,里面包裹着的欲望挣扎而出,象只新生的蝴蝶,在阳光下抖动着自己脆弱的翅膀。
重生后的欣喜若狂,不仅是唐,还是溥他自己,在两天前。
Colt11进攻性手枪很沉,握在手中颇有质感,而且因为手心有汗而变得粘腻。
黑夜,没有星和风。面前有一座楼,一架楼梯,楼梯尽头有桔黄的灯光。
老枪,那片灯光里应该有老枪,至少资料是这样告诉溥的,所以他手心里全是汗,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了。
杀了老枪,他这次的任务,执行的是"清令",因为老枪逃避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最近终于被查到下落。
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溥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步伐而加速。
敲门,举枪,流汗。
门开,溥的手僵住。开门的是个女人,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面目秀美而苍白,她冷冷地瞧着溥:"老枪不在。"
"你是谁?"
"他妻子。"女人笑了,带点嘲讽的意味。
"他妻子?"溥觉得匪夷所思,杀手的妻子?
"是的,"女人优雅地点了点头,"对我来说,他只是个男人,而不是你们眼中的老枪。"
溥怔住,不自觉地放下举枪的手,没有人跟他说过,老枪居然有妻子。
"你想杀了我吗?"女人问。
不。溥摇了摇头,他没有办法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开枪,何况这个女人不是目标,她看上去那么的柔弱和憔悴。
"你是来杀老枪的吧?"女人又问。
溥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心中充满了沮丧,他也终于明白了老枪为什么会失踪了这么久。他走到楼梯口。
举步下楼。
忽然,伸手入怀,重新拔出枪,对准轮椅上的女人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了另一把枪上,那把枪本握在女人纤细的手中,现在已经跌在了地上,枪柄已断,而子弹穿过枪柄,擦过女人胳膊下的空隙斜斜没入了轮椅的后背。
每一丝每一毫都算得极其精确,溥只想打掉她手中的枪,而没有想伤害到她。
女人颤抖着,呆呆地看着被震得生疼的双手,缩成一团。
"我不想杀你。"溥看着她,轻轻地说,转身。
"你也不能杀老枪!求你,"女人用力向前一俯,从轮椅上重重地跌下地,她的双手向前挣扎抓揉着,似乎想抓住溥的背影,阻止他逼近老枪的脚步,并且彻斯底里语无伦次地叫着,一下子泪流如涌,"如果你想杀了他,那请先杀了我吧!!求你!"
溥没有回头,他急促地逃离了这个女人的哭声,他不怕她手中的枪,却非常恐惧那种肝肠寸断的恸哭声。
那个似乎戳指即断的纤弱女人居然想杀他,因为他要杀她的丈夫。是的,对她来说,老枪不是杀手之王,而只是她的丈夫,她有保护他的欲望,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
夜郁深,淹没了女人的哭声。
溥微微喘息,躲进建筑物的阴影中,不远处街灯冷清的照着,毫无人迹。
只恍惚了三十秒,一种职业的灵敏马上告诉他,附近有人。
冷清的街灯光晕里出现了一个穿风衣的男人。
"如果你杀了她,现在应是个死人了。"他说。
"老枪?"溥问,本能地他想去握枪,却没有了勇气,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在生死一线之间,他不敢轻举妄动。
男人点了点头:"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那座楼上吗?"
溥看着他。
"因为,我已经离开她了。"男人自己回答。
"为什么?"溥想问的是,你为什么离开她了,却还在这里。
"因为,我爱她。"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扭曲了冷漠的脸,这是所有问题的答案,爱到怕接近,怕伤害,想保护却怕让她知道,因为爱所以离开,也因为爱却离不远。
溥静默片刻:"我杀不了你,如果你想杀我,我早死了。"
老枪点了点头:"但你的确是个难得的好杀手。"他从光晕里走出来,缓缓地接近溥。
溥笑:"却无法胜过你。"
老枪也笑了:"错了,你已经胜过我了。杀手不能有感情,而我却有。"但他却笑得舒畅,理所当然的样子。
溥看着他,却无法点头同意,他一直很会保护自己,甚至不惜欺骗自己。
老枪已经走近,伸手可触。
"你叫溥吧?"
溥点头。
"我知道你,他们说你会取代我,"老枪笑着,"我一直想看看能取代我的人是个怎样的人,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溥想说些什么。可惜,他没有时间。老枪莫明出手了,在话落的同时,右手鬼魅般地迅速朝他的劲部切去。
溥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老枪喃喃自语:"只可惜,我们还是同行。"他转头向着楼上的灯光望去,灯光还是静静地亮着,如他在那儿和自己的女人生活了十几年的每一个夜晚一样,而今,不得不离开,为了他们。
如他十几年前不顾后果地为了她背叛了自己命运一样,他现在只得为十几年前的背叛再次背叛,这次背叛的是她。
他感到从没有过的无力。
溥不明白为什么老枪没有杀自己,仅仅是为了他没有杀那个女人吗?还是想证明一下,这个杀手的世界中,他还是唯一的老枪。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倒下后发生了什么事,让老枪改变了主意。
老枪走了,朝那灯光看了最后一眼,他回去了,去了他来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