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陈夫人当着众小姐面,责骂芳歌不该带表姐表妹们出去,芳歌低着头不敢则声。
李知远忙跪到母亲面前,道:“原是儿子错。儿子想着表妹们家里闷紧,所才叫大妹带她们出去看踢球。”
陈夫人不好说娘家人不是,请了家法把李知远打了十下手心,打得陈大舅老脸通红。
照理说,这十下手心就是送客,陈大舅当数落几句女孩儿们也有不是,再说要回家过节,陈夫人再虚留两句,大家顺风顺水就此搁开手,也不伤
体面,多好。
然李家如今又富又贵,陈大舅已是铁了心要再结两家秦晋之好,何况知远外甥那两个同窗俱是东床上上之选。若是能一口气嫁出去三个,
不是好?就是陈夫人明说要他走大舅也不见得肯带陈小姐们走,何况只是轻轻打十下手心这等没有力度送客。是以陈大舅老着脸皮埋头吃饭,
还道:“姐姐家这汤,好吃!”
几位陈小姐你看我我看你,俱都红着脸低头吃饭。陈夫人晚饭吃了一肚皮气,狠怕积食,就到李知府书房走动,抱怨道:“二弟他们是怎么教
女孩儿,一个两个这样还罢了,齐齐八个,都这样,看见生略清俊些男人都围上去,脸都不要了。”
夫人娘家找儿媳事被儿子搅黄了,李知府暗乐,劝:“孩子嘛,都是爱玩爱闹。再说了,咱们富春从前还作兴踏月望歌呢。少年男女一处
说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也说是从前!如今还有几家那样!”陈夫人恼道:“似那般不知羞耻女儿,就该乱棍打死。”
“咳咳,那不是咱们孩子,不能打,不能打死。”李知府替陈夫人打扇,道:“夫人这般,想来孩子们也没想到表姐们性情儿都这样活泼呢。
看咱们女儿,不是看势头不对就躲回来了么,都是夫人教好哇。”
陈夫人满意点头,道:“芳歌今日甚好。她也有十六了,你也当留心寻个好女婿了呀。旁人还罢了,似儿子那个生得油头粉面、招蜂引蝶同
窗,可不许找!”李知府连忙答应,把夫人哄回嗔做喜,高高兴兴走了。
儿子就两个同窗,哪来油头粉面?李知府想了半日,猜是赵十二,难不成老妻这是因为娘家侄女看上了赵十二生气?李知府使人去喊儿子。
李知远正翻书写字谜儿,听得父亲喊,只得收拾书桌,小跑着过来,经过八位表妹暂住院子,还能听见表妹们欢声笑语。他摇摇头,绕到
书房去,问:“父亲喊儿子来是为何事?”
“问问你表妹们下午做了什么,叫你母亲这样恼火。”李大人笑眯眯道:“你还真是摸准了你母亲脾气,会见症下药呀。”
李知远低头,笑道:“表姐们母亲面前个个知书达礼、安静温柔,可是儿子实是不想娶呀。儿子就想呢,和儿子一起踢球里头很有几个不错
,倒是可以让表妹们先见一见……”
“说重点,重点。”李大人笑骂:“你这套跟马师爷学吧,以后拿去哄上司去,自家老子面前,休要弄虚。”
“她们见了赵世兄,都疯了。”李知远怪难为情,“儿子也想不到哇,家个个都安安静静,和儿子说话都脸红,一走到赵世兄身边,也敢
替人家打扇了,也敢送人家帕子揩汗了,还敢替人家送茶了。还好赵世兄是正经人。”
李大人沉吟半晌,道:“这事你做不对,你可晓得?若赵公子不是正经人,你表妹们要吃亏。他是正经人,又生俊。这群表妹与你是麻
烦,与他就不是麻烦了?”
李知远低头,不敢接话。
李大人又道:“府衙里,确实个个都要提着胆子揣着心眼说话做人。马师爷教你,你也肯学原是好事。咱们来家,要一了百了,也用了些不是
手段手段来对付同族那些臭虫,却是爹爹没有和你说明。手段和心机,是拿来对付什么人?是用来对付外人和坏人。你看你先生,他送回家几
万银子,他兄长还疑他,侄儿们分家都不肯分书院与他,吃了这般大亏,换了旁人当如何?”
“执意要分,说不定要打官司。”李知远小声道:“先生这般,哪怕以后转手卖了也罢,何至于一文不取,自己还气病了许多日。依着儿子
说,一定要分,分到手转手赠与同族,多好?”
“儿子啊,你那个叫市惠。”李大人再叹息,道:“依着你先生忠厚性子,他也做不出来。依着爹爹我,我也做不出来。老百姓看来,现
是你先生富,他兄长家穷。你先生不与大哥钱用原是不对,居然还要分家当,说起来只怕要啐他一脸。”
“这……王大伯家里穷,原是他们不会经营。先生家里富,一年几千两都送回家与王大伯用了,先生那几千两,都是师母做小买卖赚。我听杨
八郎说,王大伯从前还写信骂先生呢,说先生不该娶商人女儿做填房,不该让妻子去做生意。所以先生回家,才不肯回枫叶村住。”
“咳,咳咳。”李大人无奈道:“这些事情旁人哪里晓得,咱们晓得都替你先生不值,可是王大哥那边看来,这分明是你先生藏着银要留与
自家用,有了私心。所以啊,若是师母去世他两个就分家,也不至于此。哎——扯远了。”
李知远头又低了下去。
李大人正色道:“咱们现只说你。与你亲厚人,你还当以诚相待。你不喜欢那些表妹爹爹也晓得,你这个法子正好对着你母亲脾气,虽然
有效,却不大好。若你赵世兄不是正经人,岂不是害了你表妹?”
“赵世兄原是正经人……”李知远小声回答,额上汗一粒一粒往外冒。
“他是正经人,你就与他添麻烦,你这个,叫不叫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李大人厉声道:“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做可对?”
“是儿子小人了。”李知远跪下,涨红脸认错。他并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是觉得表妹们看上去都对赵十二有意,若是她们见到赵十二,必定热情
很,到时候叫母亲晓得了,必定不喜欢这群表妹,婚事自然就不消提了,实是不曾想过别。
“和我认错无用,你自去和赵公子认错去!”李知府想了想,又道:“诚心诚意和他说说你是怎么想,如今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错了,跟他认错。你这个性子呀,以后自己怎么当官?”
教训完了还要打击一下,李知远郁闷要死,擦了擦汗,过来王家,他是常到赵十二院里,都不消通报,看院门儿不曾拴,径直进去。就见黄
九姑母女和王大嫂围着杨小八打转,极是殷勤客气。
杨小八笑嘴角都抽抽了,看见李知远阶下,隔老远就喊:“李世兄可是来说功课?你先去赵兄屋子里,我就来呀。”一头说,一头对黄
九姑抱拳,道:“不送不送。”逃也似跳到台阶上,紧紧拉着李知远手,小声道:“恩人哪,今晚别走了,我们一起睡吧。”
李知远用力抽手都抽不出来。那边赵十二屋子门轻轻开了,一个管家防贼似藏门后,道:“进来。”把他两个拉进去,迅速把门上拴,
挥汗道:“这三个女人,真吓人。”
赵十二里间窗都没敢开,几个管家替他打扇,看见他两个进来,笑道:“小八你要躲女人,李世兄你呢?是不是躲你家表妹们?”
李知远脸涮一下就红了。少年都是爱面子,要跟情敌认错,就是变相承认自己不如他,是难上加难。然父亲说有理,自己原是错了。错
了就要认帐。李知远嘴唇哆嗦了两下,老实道:“赵世兄,我是来和你认错。我不该叫我妹子把表妹们喊出来看球,给你添麻烦。赵世兄,我对不
住你。”
赵十二其实心里真有些不,不过天家子孙又是一般儿养法,再恼当面待人都是笑笑,何况他生确实俊,走到哪里都会被女人纠结,也真是
惯了。所以他也只是有些不,并没有真往心里去。李知远是真心认错,他也不好意思说他其实恼过,只道:“无事,我都习惯了。”
赵十二越这样说,李知远越惭愧,前胸后背都渗出汗。
杨小八看李知远这般,忙笑道:“这等咱们十二公子还不放眼里。你不晓得呀,有一年春天英华妹妹和同窗赛马。我和王二哥,还有十二公子——
去看,去时候是空手去,回来我和王二哥一人背了一篓烂樱桃,脸上都叫樱桃打肿了。王二哥还嗔着我不该把他带去,回来又揍了我一回。还有一
回和他出门逛没带从人,恰遇到一群不晓得谁家少年女眷出门,把他围中间,拉荷包,拽衣带,差点就把他衣衫给剥光了。”
赵十二笑道:“似令表妹们这样温柔安静,实是不算什么,我不恼。”
李知远因他两个赤诚,心里加不好受了,点点头,道:“赵世兄不恼我,然我是做错了,就要认错则个。”
杨小八哈哈大笑,拍着李知远肩膀道:“我发现你说这话神情,很像先生了呢。”
赵十二也看了看,回忆先生说这话样子,也道:“甚像,甚像。王耀宗来家,必定会以为多了个兄弟。”
他三个屋里说笑毕,使管家去看黄九姑她们可走了,岂料黄九姑三个还守杨小八屋里,杨小八都想哭了,道:“你们替我想个法子呀,王大
嫂她们这样,我都怕了。”
赵十二做惯了大爷,向来都是人家出主意他点头,是以他只看李知远。李知远苦笑道:“别看我,我也没好法子。咱们三个挑灯读书罢,大声点
念,说不定师母听见了会带救我们。”
住先生家里,也实是不好用什么法子,李知远说极是。赵十二也就依了他,把书桌摆到当中小厅里,大开门窗,三个人各据一边,大声念书。
看见他们开门,黄九姑原是想过去。然书声大作,两个膀大腰圆管家站门口,隔着老远就摇手,她也不好过去了。黄氏便劝姑姑和表妹回家。怀翠遥看灯下少年读书图,李知远就罢了,不过是回乡知府儿子。若是依着她性子,就该给人头上画个x再拖出去。杨八郎少年英俊,气质不凡
,然赵十二是美貌,这两个,还真不好取舍呢。怀翠痴痴望着赵十二,心道:“你要是小王爷,该有多好!”
念着赵十二自然还有陈家小姐们。大姑姑饭桌上发了脾气,明是打李家表哥,其实是打她们脸。晚饭后几个姐妹回客院,聚一处说话。
就有个说:“大姑姑这样脾气,将来做她儿媳妇难呐。”
另一个和她不对付道:“你怕什么,休说轮不到你,就是轮到你,你也可以说不嘛。”
第三个和第一个要好,就帮第一个说:“别吵了。就你白日里围着赵公子打转,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想和人家踏月望歌。”
“哎呀呀,人家是东京人氏,又不是曲池土财主,踏月望歌只有曲池府认帐,人家不认,说不定学要说你是私奔,私奔为妾呀,你可怎么办?”第四个落井下石,除了第二个,大家都笑了。
唯有那个爱慕杨八郎,因她不走寻常路,不挡人道,所以她说话人都还听。她就道:“咱们没多少嫁妆,若是能寻个好女婿,就是踏月望歌
也无妨。东京怎么了,京城还要搬到富春县来呢。”
大家都觉得她说有理,俱都安静。她又道:“休说李家表哥和他两个同窗,他们三个又不能把我们八个都娶了。我看和他们一起踢球耍子也
有几个家世相貌都不错。一人看准一个用功夫罢。咱们自家姐妹争什么,莫要争来争去便宜了旁人。”
芳歌生也美,虽然是庶出,可是大姑姑不生,待她如亲生,想来嫁妆也不会少。翰林小姐生也美,听说人家是穷了些,可是赵十二还塞她零
嘴呢,就连李家表哥也特为跑去和人家说话儿。姐妹们各自心里掂量,都觉得看中杨八郎那位才是慧眼,先占了一个独食。大家思索良久,就有
个不太自信,道:“我不和你们抢,我陪嫁少,我看中翰林小姐表兄了,那人生虽好,是个穷,你们也别和我抢。”
翰林小姐表兄,确实是个穷。生好又不能当饭吃,大家都不吱声,只当默认。
大家都把话说开了,又没有长辈,事关终身大事,小姐们也没害臊。她一开了头,还有两位陈小姐都另换了目标,把主意打到同来踢球少
年书生头上了。唯有两位一门心思认定了赵十二,还有两位放不下表兄。看中杨八郎那位就道:“你们争你们,莫来坏我们好事。”
陈淑惠就道:“你叫陈淑贤不要和我抢呀。她先巴着表哥不放,看见赵公子又移情别恋,水性杨花。”
被骂水性杨花那个,恼了,怒道:“早上坐船,我站船头和表哥说话怎么了?谁没有和表哥说过句把话。倒是你,乍一见人家赵公子,就两
眼发直,一脸花痴像。表哥站边上都替你难为情!”撸袖子就想动手。
她两个家就常吵,小时候打架要也常有,大了这还是头一回。也有偏着淑惠,也有偏着淑贤,就把她两个拉开。
陈夫人从老爷书房出来,打算再去敲打女儿,经过客院听见里头说话声音,站院门外听了一会儿,气直哆嗦。她走到芳歌院里,寻着还
绣花沈姐,抱怨道:“这几个侄女儿,怎么就叫他们教成这样,一个比一个不害臊。”
沈姐低头绣花,不敢言语。陈夫人和她相处甚好,有些不方便丈夫面前抱怨话,都爱和她说说,见沈姐不答,她又道:“我看淑兰和淑芬倒
还好。你觉得呢?”
“都好。太太觉得哪个好,就是哪个呀。”沈姐笑道,一边穿针一边道:“倒是大小姐,今日实不该带表小姐们出门,该打她几下长长记性。”
“你背着人说她几句罢。她如今也大了,我做嫡母,要替她存体面。”陈夫人原是想数落沈姐,沈姐这般说,她就换了说法,道:“给儿子
娶媳妇,给女儿挑女婿,都要谨慎呢,看得见好,都不是真好。总要慢慢儿察考。”
“夫人说是。”沈姐把丝钱打了个结,专心绣花。
陈夫人看看摆架子上那些绣件,估计着芳歌嫁妆也绣差不多了,又道:“富春尚厚陪嫁,少什么你再与我开单子,打发人去府城买。还
有妆奁田,就是贵,也要先替女儿置几顷,你且替我留心,挑几个得力管家将来与女儿陪嫁。”
沈姐一一答应,陈夫人要走,她就把陈夫人送到前头去,看她房里灯已经亮着了,晓得老爷今晚她处歇,就径直过去,笑道:“老爷可是看书
累了?”
李大人笑道:“大舅寻我说知心话呢,又不好应他,只有你这里躲一躲。夫人方才到你那里去了?”
“嗯,说大小姐嫁妆。”沈姐替李大人宽衣,笑道:“说要替大小姐置嫁奁田。”
“这个么,不急不急。”李大人笑道:“休看现地价涨。秋收之后就要跌下来。到时候休说花银子买,人家说不定白送!”
“求老爷明示。”沈姐原是泉州府一个穷秀才女儿,早年家里过得,也略通文,后来家里穷过不得了,她又无嫁妆,爹爹重病又无钱买药,
所以哥嫂把她典与李知府为妾。因她是典,又是良家子出身,将来免不得还要再嫁,陈夫人就不曾与她名份。原来只说待两个大懂事些她就走,
谁知又有了小青阳,李家呆了近二十年,陈夫人因她年纪大了再嫁也寻不到好人家,就把她留下了。李大人和夫人感情甚好,待这个与他生儿育女
妾也好,只是不像对夫人那么尊重,倒是经常和她开开玩笑,说话也随便很。爱妾这般问,他就把胡子理一理,道:“且听本官一一道来,左
右,上茶。”
沈姐与他一碗茶,笑道:“老爷说,不说这茶奴还拿走。”
李知府就道:“京城又不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建个三五年都算了。咱们惯例是上户按亩出丁,中户和下户是三丁抽二。我们家又是官
户又无田,什么都不消咱们出。就冲我家无田,明儿带着田契来投身不晓得有多少,慢慢挑就是。”
官家优待百官,官户依着做官品极,便是九品都能有几十顷地只要半税。一但中了举,就是官身,就有人送田送产,自写契纸来投身,图就
是官户好处。
却说枫叶村王家,自王翰林当了官儿,他兄弟两个没分家,全村都把田产寄王大伯名下。偏分家时候王大伯中风说不得话,王翰林又分文不
取。这一分了家,大家田都不是官户田了。族长自家就是枫叶村里正,看着分给他税赋数额涨了一倍,愁要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书评,说两句吧。欢迎所有书评,不论正负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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