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起了北风,天冷得异样,上灯时居然飘起了雪花,到晚饭时雪片如扯絮一般。第二日早上起来,院子里积雪足有一尺厚,天还阴阴,像是还要落雪样子。玉薇清早出门,过了一盏茶时就又回转,原来河面上都结了冰,行不得船。雪一连落了两日,休说行船,连官道石板上都结了厚厚一层冰,走一步滑三跌。
王李两家富厚,有是上好柴炭,积得有米面肉菜,出不得门也罢了。家烧上两盆炭火,围着火吃茶吃点心看书,甚是清闲。那些搬到县里搭草棚住百姓就可怜了,真真是饥寒交迫,到第三日头上,冻死老弱就有三十来个。
王翰林本家大半都挤富春书院亲香,那山顶上北风格外要冷些,老山长原是中过风人,身子原就弱,前几日又生了一场气。落雪那日咳了一夜,第二日痰里就带血,到第三日就咳血。耀芬偏又落雪之前到县里去了,被大雪阻住不曾回家。
耀文觉得父亲情形不好,和母亲商量,道:“爹爹这般,还是请郎中来呀。娘有铜钱与儿子几十个,儿子去雇个驴……”
大伯娘啐道:“你有银子去说亲,倒没有铜钱与你父亲请郎中?你是靠不住,且等你大哥来家请郎中罢。”
呛得耀文满面通红退出来,和耀廷说:“爹还能拖?哥还不晓得几时回来呢。”
耀廷也忧心,想了一想,道:“咱们问耀祖哥借银子去?”
王耀祖从前有钱时极大方,族人借个三五两银子,有钱还他就收,无钱不还他也不问人要,所以耀廷有事,头一个就想到问他借钱。
耀文摇头道:“两个侄女到金陵念女学,学费都是二叔把。爹爹这个病,药里怕是要用人参。他借几十两银子容易,咱们几时才还得上?天暖了要春播,耀祖哥也要银子买种子租牛呀。”
除去耀祖手松,有钱族人都搬到县里去住了,聚书院里,俱是手头不宽余,还能问哪个借?耀文想了半日,还是要和二叔开口,便和兄弟商量,道:“二叔上回把衣裳与我们穿,可见还是待我们有心。咱们还是去求求二叔罢。”
耀廷摸摸身上衣裳,默默点头。兄弟两个顶风冒雪走到王翰林家。守门看见他两个雪人似,面孔都发青发紫,忙把他两个让进门房,道:“两位少爷都是本家少爷,原是不需禀报,然天这样冷,先门房烤一会火罢。小去里头说一声,讨两身干衣裳来换上,可好?”
耀文和耀廷俱都点头,缩火盆边打颤。那守门从柜子里取出一小坛酒顿火盆里,叫他两个一会吃热酒,撑着伞走到后头柳夫人院外,寻着老田妈说:“大房里耀文少爷兄弟两个来了,想是大房有事。两位少爷衣裳湿,还烦田妈妈讨两身衣裳与他们换换。”
老田妈看看外头,依旧大雪纷飞,咳了一声,苦笑道:“这般冷,又中过风,想是扛不住了,你且去伴他两个说话,我去回夫人,就取衣裳送过去。”
英华和玉薇都柳夫人房里烤火说闲话。听得耀文兄弟来了,玉薇笑道:“这么冷天,他来做什么?”
老田妈道:“想是大老爷身上不大好。”
柳夫人便叫英华和玉薇把王翰林衣裳鞋袜捡两身厚出来。她自和老田妈商量,若是大老爷死了办后事,二房要如何行事。
英华一边看人抬箱子,一边小声问玉薇:“玉薇姐,大房情形到底怎么样,你可晓得?”
玉薇摇头,道:“不大晓得,不过肯定是不好。”
英华想了一想,便叫把那几件华丽衣裳放下,叫两个婆子来,抬出一个积了灰旧木箱,先翻出两个皮袄,笑道:“这箱子衣裳还是那年太后仙去时做,想来守孝都穿得。”先捡出来两身衣裳,道:“这个与两位堂哥哥罢,再添两件颜色背子,无事也穿得,有事把背子脱了,省事不过。玉薇姐你将了去,和堂哥哥说一声儿,想来他也不恼我与他这个。”
玉薇微笑道:“耀文是个明白人,怎么会恼。我便将了去。”真个把这两身衣裳打了两个包袱。英华又与了两件青缎大背子,她挂胳膊上,亲自送了出去。
英华便把箱子里衣裳理了理,把父亲和两个哥哥份儿都理出来,打了三个包袱重又放回去,出来笑道:“娘,我把那年太后仙去时做衣裳理出来了。大哥穿爹爹正好,二哥穿只怕小了,咱们晚上改改就使得。”
柳氏皱眉一想,果然还有这么一箱衣裳,讶然笑道:“我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得。我们正说呢,你大伯怕是扛不过去了,咱们这个时候要做孝服,就为难了。你爹有了,咱们想来也有,找出来理好,只怕就要。”
英华想了一想,道:“我们俱都收一个半人高大板箱里。那个箱子是我看着人装,好像是人字十九号。”
老田妈忙道:“老奴晓得哪里了,就叫人去抬了来。”忙忙就去了,过了顿饭时,六个管家抬了一个极大箱子进来,老田妈亲自把箱盖上雪水灰尘拭去,开了箱子捡衣裳。
英华衣裳自然是小了,使柳氏改一改也能穿。便是黄氏,改瑶华旧衣也使得。几个小,有英华衣裳改一改,也可凑数。英华便把大哥一家几口份儿理出来,寻了个小箱子,才放进去,又笑道:“却是忘了,还有姑母一家。”
柳夫人叹口气,道:“还好你只得一个姑母。速速寻出来罢,候你大伯走了,就送过去。”
英华答应着,把姑母一家衣裳也理了出来。
王翰林进来,看妻女理衣裳,点点头,叹息道:“不晓得大哥扛不扛得过去,早些理出来也好。咱们家还有人参养荣丸没有?”
柳夫人笑道:“有是还有,然送去了怕大嫂说我们使了坏心里头下毒丢出来。还是把些银子,叫侄儿自去县里请郎中罢。”
夫人这般说话,王翰林脸上不大好看。柳氏使眼色叫英华去取银子。英华忙去取了一包五十两碎银子出来,道:“没得铜钱了,碎银子可使得。”
柳氏道:“称二十两。”
英华便称了二十两,使张纸包好。王翰林看看妻子,没言语,把银子揣袖子里出去了。
英华凑到母亲身边,小声道:“二十两不够罢?”
柳氏笑道:“把郎中,再吃个把月药足够了。留点余地给你玉薇姐做人情罢。你猜猜,你玉薇姐要送多少银子与你堂兄?”
英华想一想,道:“咱们送二十两与大伯看病,玉薇姐肯定不能送二十两,不是十两,就是八两。”
“我与了耀文三两银。”玉薇笑着进来,道:“原是想与八两,我后来想一想,人还没进他家门呢,手头就这样松。日后和他生活,他家要东要西,与少了怕是不依,倒不如现小气些。”
玉薇走到柳夫人身边,跪下,笑道:“玉薇方才和耀文商量,若是拖下去,极少还要等三年,倒不如趁现把婚事办了。太太,可使得?”
柳夫人沉吟半日,道:“叫他和大太太说,冲喜。若是大太太不依,就罢了,老实等三年罢。若是大太太肯,你风光出嫁不好么。”
玉薇低头思量半日,笑道:“还是等三年罢,冲喜若是不好,我们不是成了罪人了?”
英华替玉薇思量,想了一会,道:“不只耀文堂哥,还有文才表兄呢,若是大伯父走了,两个月之后表兄怕也是不能成亲吧。姑母和我讲过,今年下半年虽还有几个好日子,偏和姑丈犯冲,所以才挑上半年日子。”
柳氏笑道:“你姑母怕也是不肯等明年。使人请她来说话儿。”
少时王氏过来,听说大哥不好,侄儿来借银子,便发愁道:“这可怎么好,叫文才和他表哥一路去瞧瞧他舅舅呀。”
柳氏道:“路这般难走,天又冷异样,休叫孩子冻出病来。过一二日雪化了,和他二舅一路套车去瞧也是一样。依着我猜,大哥怕是扛不住这个冷天。文才婚期是要推后了。”
王姑太太愁,其实还是愁儿子婚事不好办,不过嘴上不好说罢了。二嫂把事提出来,她便叹息道:“两个孩子都不小了,到明年再成亲,只怕亲家等不得。”——
柳氏捧着茶碗,不言语。英华便低头看指甲。玉薇情知柳氏是要等姑太太自己提冲喜事,心里甚是喜欢。若是外甥要提前成亲冲喜,亲生儿子自然也可以冲得喜,只要不是她提出来,冲了不喜又如何?是以她也不急,抓了一把瓜子慢悠悠嗑。
王姑太太等了半日无人搭腔,只得自己说:“咱们乡下风俗,长辈病重,原是可以冲个喜,倒也不必挑日子了,二嫂觉得怎么样?”
柳氏笑道:“我们北方也是这样,只是我不晓得富春风俗,所以不和姑太太提。既然富春也是这样,那咱们商量着办起来?”
姑太太忙忙回去和丈夫说知,柳氏叫人去请王翰林到后头来,就和玉薇说:“你去和耀文说罢,就说姑太太打算办喜事给大伯冲喜。”
玉薇欢喜去了。耀文等正心焦呢,见到玉薇,顾不得兄弟旁,就问:“怎么样?”
玉薇摇头,道:“咱们事不急,还是大老爷身体要紧。倒是有一个事,姑太太打算赶着办喜事给大老爷冲喜。”
耀文原也是个极聪明人,便点点头,道:“姑母待我爹,真是没话说,我们改日谢她,耀廷,咱们先到县里去请郎中罢。”
玉薇又与他们打了一葫芦酒驱寒,送他两个出门。耀文到县里见了郎中,千求万请,郎中才答应去富春书院出诊,耀文便叫弟弟去雇驴,他自怀里摸出玉薇偷偷塞把他三两银,递把郎中,道:“学生还求大叔说两句好话儿,家父这个病,若是药石无效,或者可以冲冲喜。若是这个话是大叔说,家母一定信。”
郎中也晓得王耀文订亲故事,道:“你也是个苦人,冲喜也是你一片孝心,话我自与你说到,令堂依不依,看你造化了。”捡了块碎银子收起,旁都还把耀文,道:“收你块银子开箱,那些你收起,留着成亲使用罢。”
耀文长揖到地谢郎中,一路殷勤服侍。到富春书院已是天黑。郎中换了湿衣烤了会火,替老山长诊了脉,果然是不能好了,真个和大太太说要冲喜。大太太平日里是倚重长子,偏耀芬不家,同族大家商量,也都说冲喜甚好。大太太不情不愿答应。耀文连夜送郎中回县里抓药,又至王翰林家报信。
因是冲喜,婚事也不甚讲究,玉薇收拾了两箱两柜,使人抬着,又是一队鼓乐吹打,坐了一顶轿子就嫁过去了。那边办了两桌酒,挪了一间房做洞房,拜个天地,便算成婚。谁知这么一冲,大老爷立刻不咳血了。
耀芬这些天一直县里一个相好处乐不思蜀,听得兄弟为父亲冲喜,真娶了那个女管事,勃然大怒,跑来家把耀文一顿臭骂,又抱怨母亲:“咱们家世代书香门弟,怎么能娶这样人进门,便是冲喜,穷苦人家好女孩儿多是,怎么也不能娶这么个迎来送往女管事。叫兄弟把她休了,再娶罢。”
大太太因冲了喜丈夫病居然好些了,却是不依大儿子,道:“若是不曾成亲,你说不能娶也还罢了,已是成了亲,不好轻易休得。倒是你,这十来日你哪里?我盼你来家盼得眼里滴血,你都不曾回来。”
“儿子为重办书院事奔波。”耀芬道:“已是有些眉目了。咱们这个书院,听讲潘将军是不征。只要书院还,将来荣华富贵是稳稳。日后人要说富春书院王山长,必提他兄弟娶了个铺子里女管事,我还要脸不要脸?”
大太太想一想,也是,却是为难,道:“我儿说是,可是冲了喜你爹爹病就好了一半,只怕,休不得罢?”
“有病看了郎中吃了药,自然就好了。什么冲喜,哄人罢了。”王耀芬冷笑一声,道:“娘不好说,儿子去说。”真个走到耀文两口儿房,道:“这个女管事配不上我家书香门第,休了她,将来哥哥另给你娶门当户对小姐。”
玉薇心里虽恼,她是积年做生意老手,再恼脸上都是带笑,安安静静站一边只看着耀文。耀文却是从心里恼到脸上,指着哥哥,怒道:“爹爹咳血时,你哪里?我们大雪地里借银子请郎中,你哪里?你万事不管,来家就叫兄弟休妻,你禽兽不如。”
耀芬也怒,恨道:“我为了书院事,忙家都顾不上回。难道爹爹有病,你们就不该动一动?难不成就该我去请郎中?叫你休妻,也为是咱们全家体面。我只问你一句,休,还是不休?”
“不休!死都不休!”耀文恼道:“为了你虚体面叫我休妻,没有这个道理。”
“什么你我,是我们家。”耀芬气直哆嗦,甩手一个巴掌贴到耀文脸上,恨道:“爹还没死呢,你就分这样清楚?”
玉薇上前扶住耀文,轻声道:“大伯,耀文娶我也有媒妁之言,也禀过父母尊长。若是说他不该娶我,岂不是说父母尊长不是?再者说,玉薇过门才几日,休妻有七出三不出,敢问大伯,我犯了哪几出?”
耀芬张了张嘴,还不曾讲话,玉薇又道:“爹爹重病床,正是要人服侍时候。大哥才来家,不去爹爹床前侍奉汤药,却只管叫兄弟休妻,难道这就是世代书香王家门风么,传出去,大伯不要脸,我们耀文还要见人呢。”就推耀文:“上回问二叔借二十两,都用了罢?我还有几件首饰,咱们将到县里当了,买些人参回来。”
玉薇把妆盒打了个小包背背上,把箱柜一锁,也不管耀芬,径直拉着耀文出门去了。
到得王翰林处,便又是一个世界。书房里烧得通红两个大炭盆,案头古磁瓶里还供着一枝白梅,喷鼻墨香。王翰林坐,两个学生各据一张书桌写字,耀文眼里,这个书房就是世外桃源。王翰林看见侄儿侄媳,指指外头,轻声道:“不必多礼,后头去罢。”
玉薇晓得老头儿性子,看耀文还要行礼,把他扯出来,小声道:“莫要打扰,咱们后头给二婶请安去。”
耀文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那个书房。玉薇看他这般儿情形,晓得他是想进那个,然里头那位,岂是谁都巴结得上?便轻声劝他道:“二叔正经也只收得赵恒公子一个学生,便是八郎都是捎带上。你个把月送篇文章来请二叔看看,就是极有面子事情了。”
耀文苦笑道:“我晓得,只是羡慕他们无俗事烦身,可以专心念书罢了。”
玉薇抿嘴笑道:“你怎么晓得人家没有烦心事。你想念书,我指点你去一个好去处。”
“娘子请说。”耀文就做了一个长揖。
“回头见过二婶,咱们就去见一见姑母,你就留下和文才表弟一处看几日书罢。奴这个也算三朝回娘家,奴正好把这几日积压俗事办一办。可好?”
“全依娘子。”耀文活道:“家去哥又要和我闹,正好二叔家躲几日,正经温几日书。都讲今年必开科。”
“若是爹爹不好了,你也考不成。”玉薇啐道:“就由你温几日书,回去咱们好好想法子,我们两口儿合力赚些银子给爹爹看郎中才是正经。”
他两口儿见过柳氏,又去见过王姑太太一家。姑太太那里已是使人捎了信去府城,也要赶着这几日成亲,一院子木匠裱糊匠。张文才书房里还坐着两个堂兄。他两口儿也没站处,说得几句话出来,耀文就要去看耀祖,玉薇情知她是去不得,随指了个借口说要去瞧瞧英华,两个就后门分开,一个去耀祖院里,一个去英华屋里。
英华这日得闲,和芳歌兰花厅里下棋做耍,看见玉薇,又惊又喜,弃了棋子接着让座,笑道:“嫂嫂,还说明日去接你呢,怎么今日就来家了?”
玉薇苦笑道:“你耀芬堂哥今日到家,叫他休妻呢。我们是指着当当借口跑出来,且过几日再回去。”
芳歌直爽,吐舌道:“玉薇嫂嫂还要当当?这个话我是不信。”
英华看看芳歌,只是笑。玉薇原也是个爽利人,笑道:“我银子不肯就拿出来用,原也是想逼一逼他,叫他发奋意思。”
杏仁捧茶过来,玉薇站起来接过,吃了半盏茶,笑道:“走了这半日,鞋子子都湿透了,我去我那屋换双干再来和你们说闲话耍子。”一阵风样去了。
英华叫人送个火盆过去,回来苦笑道:“这位耀芬堂哥,真是要命。”
芳歌便问缘故,英华道:“听我们家管事讲,他这些天都一个唱曲家住着。耀文堂哥为了大伯病,这几日到处奔走,他都不闻不问。倒是耀文哥娶亲他反倒跑回家去叫人休妻,真是气人。”
芳歌笑道:“咱们做女孩儿,原也管不到二门以外事体,莫要想了,咱们还是下棋耍子罢。”
英华甩甩头,笑道:“我实是替玉薇姐不平,很有个想管意思。”
芳歌也来了兴致,丢下棋子,眨巴着眼睛问:“怎么管?”
英华笑道:“我把那个唱些银子,叫她去书院找他闹一场,羞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大家,老家事办完了,我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