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姨看了看年纪都比英华大树娘和清儿,虽然京城人家女孩儿养到二十出头嫁人有,然这两个一个没娘一个没爹,婚姻上本就难些个,她到底不能当着这俩孩子面说你家摆相亲宴,英华订过亲人不必来之类话,因笑道:“英华昨儿就有些伤风,正吃药呢,郎中说要发汗,所以不曾让她来。”
沈夫人这二年实是有些急了,满杭州城打听合适女孩儿,恰好前几日有个姻亲才从京城回到杭州,那位夫人因提起柳家女眷都杭州,沈夫人面前把王家二娘子好一顿夸赞,说这位小姐生好,管家又极能干,性子又十分爽朗,便是不论王家门第和柳家背景,也是极该娶回家好儿妇。说沈夫人极是动心,使人去打听柳家,居然王家二娘子也杭州!其实她想相看就是英华,树娘和清儿杜九娘纯是捎带。下了帖子去请,不曾想该来不来,捎带全来了。
王家二娘子不来,沈夫人面上惋惜大家都看出来了。树娘此时晓得人家想相看是英华,心里确实有些做酸。她原来听讲是侍郎家还有些意动,然打听过消息,晓得沈夫人是为长子相看,一来长媳责任重,要管家要照应底下弟妹,她看来都是又俗气又辛苦事,二来她是存心要嫁读书种子,沈家大郎据说还是童生,既没有诗名又没有文名。所以还没有看见沈家大郎,她就没什么兴趣了。
清儿显然是极力争取这个机会,沈家是她树娘不要,人家还满心想相看英华,就显清儿今日做作可笑,树娘不由冲清儿一笑。
清小姐实是没听出来什么,因树娘对着她笑了一笑,她也回之一笑,就低头去理衣袖,姿态婉转美好,休说沈夫人看了觉得清小姐是个美人,便是柳五姨都心里叹息:清儿若是把动不动寻死觅活习惯藏起来,就这样安安静静实是招人疼爱。
虽说大家心里都清楚是相亲宴,然沈柳两家到底交情不深,沈家设宴自然还要请几家和两家都熟识或是沾亲带故女眷。既然请了女眷,人家儿郎也都要请几个和沈家子弟同耍。沈家指名头是赏荷会,待客人到齐,沈夫人就请大家移步荷池边闲坐。
既然到了荷池边,姑娘们可以秀才艺就多了,相识相熟女孩儿三五成群聚一处,或是临池照影赏花,或是扶柳吟咏,处处皆可入画。还有几位走贤良淑德路线小姐,面上带着恬静微笑,跟着母亲嫂嫂妇人群中闲话,伺候长辈茶水极是殷勤。
柳家孙子们大才十岁,说亲还早,眼前也只有这两个外甥女姻缘要操心。柳五姨冷眼看树娘做派,晓得她没看上沈家,清儿今日表现之好实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然沈夫人显然是替大郎择妇,清儿看上去就娇滴滴,并不像能支应门户样子,沈夫人对她还不如对树娘亲热。显然和沈家结亲这事是不成,所以她老人家寻了个僻静所歪着,也不和那些夫人歪缠。
过了一会树娘便寻了来,靠柳五姨脚下,摸出一卷书来看,有人过来和柳五姨说句把闲话,她连眼皮都不搭一下。
清儿起先陪着柳五姨坐了一会,然满园子女孩儿,生比她美没有几个,她又不服气人家她面前出风头又是真想抓住沈家这个机会,如何能陪柳五姨枯坐。柳五姨也看出来,觉得若是沈家二郎或是三郎跟清儿都算合适,清儿若不是想嫁沈家怎会如此?倒不如帮她一把,是以杜九娘陪着母亲过来和柳五姨说话,柳五姨便暗示杜九娘和清儿同池边看荷花。
杜夫人对沈家家世颇中意。一来杭州离着将来京城不远,女儿嫁到杭州离她不远,二来她目标是读书用功沈家三郎,正要九娘不显眼不落后,处中不溜水平线上,有清儿姑娘衬着正是恰恰好。杜夫人也示意九娘和清儿一块去玩。九娘虽是不大愿意,也只能依言拉着清儿手到人比花娇荷花池边赏花,顺便让准婆婆们“赏人”。
清儿娇美九娘守本份,又都是到了成亲年纪,言行举止都合规矩,既然能到沈家做客,家世自然也是好,座很有几位有儿子夫人都把眼睛系她两个身上,大家思量自家儿子偏好,估量女孩儿性情,觉得差不多了,就有人不动声色和杜夫人搭上了话。
杜夫人极疼爱女儿人,之所以属意沈家这个三郎,一则这年头极少有分家,都是长媳当家,女儿嫁过去不用管家日子舒服,二则沈家只有三郎有出息,妙他又不是从沈夫人肚子里爬出来,成亲之后容易和岳家亲近,三则听说沈夫人有些偏心眼儿,只看得自己生孩子重,三郎亲事上必不会太挑,是以只要再见一见三郎人,女儿看得上他婚事就有七八分成了。别家来问,杜夫人捡那能说说了几句,人家听说杜家都是白身,还是沧州人氏。杜家家世太过平常话,若是女孩儿极出挑也使得啊,两头一头都图不到,娶回去不是自寻难受么?夫人们就只能和杜夫人说几句今天天气真好哈哈哈。唯有沈夫人侧听见向句,反倒待杜夫人亲热起来,拉着她手闲话个不停。
杜九娘遥见母亲和沈夫人亲热说话,晓得只要她再见见三郎人,若是她看得中,这门亲事就能定下来了。少女心情又是有点欢喜,又是有点心酸,还有一点无奈。若不是她老子又写信回来说萧贤改好了可以把九娘嫁他,她又何必这样急?
清儿看杜夫人和沈夫人亲热说话,心里甚不是滋味。照理说五姨既然有意带她来相亲,只带她一个来才是正理,为何连树娘和杜家母女都带了来?如今杜夫人和沈夫人那般亲热,她好姻缘怕是就要让杜九娘抢去了呀。好自从被英华揍过之后,她娇纵脾气都老老实实收起来了。她满腔愤怒,又怕英华晓得她闹事要揍她,还晓得五姨和舅母都不是真疼她,她闹一场没人替她做主,是以她压着妒恨走到一处陡坡边,远目湖水,美丽眼睛好似湖水上笼罩着薄雾,水气氤氲,再加上轻愁眉头,瘦弱肩头,娇花弱质惹人怜爱紧。
别人不晓得清小姐尿性,杜九娘和她一个大院子里住了大半年了,深知清小姐现这样了,等一会若是不唱一出举身赴清池,也要唱妾身泪如三雨。杜九娘觉得赶紧拦,说不定还有得救。清小姐是柳五姨带出来,她丢人就是柳家丢人呀。如今三百六十行行首差不多都朝富春聚集,柳家女孩儿这个当口闹笑话,岂不是害柳家天下商人面前丢人?柳家和杜家本就极亲近,柳家丢人就是杜家丢人呐,柳家不意世人嘲笑,杜家可没那么厚底气被连累,杜九娘扭头看了杜夫人一眼,暗暗咬着牙,慢慢走到清小姐身边,轻轻牵她衣袖,软语问她:“姐姐,可是累了?妹子陪你到五姨那里坐坐,歇一会?”
清儿现恼得恨不能把杜九娘一脚踢荷池里去,闻言把身子一侧,因背对着夫人们,她也不装像,没好气道:“那是我五姨,你喊五姨是什么道理。”
杜九娘乍见英华还给英华下套人,也不是天真无邪小姑娘,笑一笑道:“清姐姐说是,是妹子说错了,便去你五姨那边歇一会,可好?”
这一声清姐姐虽然不响亮,但喊脆又甜,杜九娘是压着恼火强颜欢笑,落到清儿耳里,是胜利者得意嘲笑:看吧,你比我大,我有亲娘替我张罗婚事,就能把你看中人家抢过来。
清儿本是个没脑子,想事本来就不长远,她只说她自家不出丑丢人英华表妹就不会揍她,害杜九娘丢个大丑没什么,因道:“我有些气闷,妹妹不如陪我池边走几步再回五姨那里歇息?”
杜九娘做梦都想不到清儿是妒恨她,看清儿是听劝样子,松了一口气,就任由清儿拉着她手,两个沿着荷池边石子小路慢慢儿走——
沈家这个荷花池确实不小,沈夫人把聚会所设湖边一处荫凉轩馆里,边上还有几间亭台都是歇脚处。她老人家想娶儿妇心切,疼儿子心切啊,既然是相亲,怎么能不让儿子亲眼瞧瞧人家女孩儿?所以便荷池一边一座小楼上摆了两桌,让儿子带着兄弟们楼上看荷花赏景。这样安排又能让青年男女相互看见,又不致于见面后有谁看不上谁,大家相处尴尬。其实这也是当时要面子人家盛行相亲做法。若是图实些中等以下人家,双方亲友就带着相亲两人上酒楼相看了。总来说,盲婚哑嫁虽然也有,但疼儿女人家多,总是要孩子们自家乐意才肯做亲。
沈夫人之前儿子面前也提过王家二娘子是王翰林女儿,王翰林江南地方甚有文名,王家大娘子夫家梅家和沈家也是远亲,沈大郎也听亲戚们夸过梅王氏贤惠,王家二娘子家世相当,姐姐贤惠妹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沈大郎心大半还死去表妹身上,娶谁不是娶呢,王家二娘子便是不相看也是合适,所以他只埋头吃闷酒,并不理会调笑他兄弟。二郎情知哥哥定了亲就轮到他了,哥哥八成要娶王家二娘子,满园子青春美丽少女呢,若是有合他心意和母亲说,同时定亲简直是理所当所,所以二郎是心热,拉着三郎四郎挤窗边闲看。
二郎先是看了一眼风姿绰约树娘,再看一眼娇柔婉转清儿,又觉得树娘过于清冷孤傲,女孩儿还是娇柔一些招人疼,是以他便只盯着清儿瞧,看清儿携着一位女郎沿着石子路朝这边走,他就有些儿激动,想下去和人家说几句话儿,又怕兄弟们起哄打趣他,就推站一边发呆三郎说:“三弟,我去衣,你去不去?”
三郎满脑子都是他还没写完那本墨义,巴不得尿遁,忙道:“二哥我也去。”
二郎带着三郎下楼不朝后头走,反绕到前头荷池边,三郎犹道:“二哥,今日母亲池边宴客,咱们这里解手不好吧。”
二郎拍拍他肩,笑道:“三弟真是书呆子,三弟你一会回去什么都不要说,就是帮二哥大忙了。”拉着他就捡了个树荫下条石坐下,要静候佳人搭讪两句。
清儿拉着杜九娘越走越远,九娘几次说要回头,清儿都不管不顾。杜九娘待不管她自己回去呢,又实是怕清儿闹出什么事来,只能硬着头皮陪她朝寂静处走。待脚下石子路拐了一个弯,清儿四下里张望无人,就走到池边,一手扶着一棵小树,一手去够池边一朵半开白莲,嘴里还娇滴滴喊:“九娘,我够不着,你拉着我手。”
九娘又不傻,离岸边站远远,喊:“清姐姐,喜欢花儿咱们喊使女来摘罢,仔细花梗上刺扎了手。”
她喊了数声九娘不过来,倒是把沈二郎喊过来了。二郎远远冲清儿拱拱手,笑道:“小娘子略让让,学生代劳如何?”
世家子弟长得丑少,便是眉眼儿不够俊,衣裳妆饰收拾清楚,个个都是拿得出头。清儿睃一眼,看他生甚是英俊,风度虽然比不得她堂兄,也算得不错了,看他身上衣裳腰间玉佩都甚讲究,举手投足都有主人气度,怕不就是沈家大郎。清儿平常爱看书,书里头公子和小姐为甚结缘,不是拾了人家手帕之类小东西,就是落水被救,两个人都湿身相搂了,为了女孩儿名节,公子自是非她不娶。清儿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这是老天都助她,就微微点头,随意把手朝荷池里指一指,羞涩说:“有劳公子,便是那一枝。”
沈二郎大步过去,扯住了佳人方才扯过那根树枝,一脚蹬池边一块石头上,歪着身子朝池里滑,伸手去够,才够着白莲,清儿又指着里头一枝红莲,娇声道:“公子,是那一朵。”沈二郎伸出手指,颤抖着又去够红莲。
清小姐这是存心把人往沟里带呢,九娘无奈扭头,恰好和同样无奈扭头三郎打了个照面。三郎甚是尴尬,露出苦笑,道:“我二哥……”
九娘试探问:“沈家三郎?”
三郎点点头,九娘原是北方女孩儿,性子原是泼辣,方才便觉得和人家有默契,便对人家有二分好感了,再看他书生气十足笑脸,好感足足涨到六七分,这个人,她确之前她是看中了,便笑指自己道:“奴是杜家九娘。”
三郎确是有点书呆气,但是人又不傻,人家女孩肯赴这个赏荷会,不是为了相看他们兄弟几个来?见了他人,能先喊出他排行,又报自家名字,分明是看中他了呀。三郎红着脸打量杜九娘,发间两簇茉莉花儿洁白幽香,笑容又爽朗,行事也甚是大方,比荷池边娇滴滴和他二哥搭话女孩儿看着顺眼多了。他看一眼过去,九娘就大着胆子回看一眼过来。他两个眉来眼去引得清儿侧目,清儿侧目,二郎摘花也不专心了,扭头回看他两个,一边收脚一边笑道:“哎,三弟,你站那里看什么,来拉我一把。”
哎呀呀,这一把要是拉结实了,花儿摘到手,慢慢问姓名请媒人,还怎么绕开杜九娘和树娘速成姻缘?清儿实是急了,恨不能立刻召唤杨氏舅母现身,一手一个把她和沈家公子丢池子里去滚做一堆。可惜她不曾投得明师习此神技,只有自己娇答答伸手去拉沈公子,才扯住人家袖子,她脚下就一软,整个人栽向池里。她下了水自然把沈二郎也带下去了,留下杜九娘和沈三郎岸边目瞪口呆。
沈二郎原是娇养,又没有清池里耍子爱好,不谙水性,突然落到水池子里,实是受了惊吓,紧紧扯住清小姐一个劲朝深水里扑腾。清小姐也是略识水性,然她落水都是人家来救她,叫她救别人她也不会,也慌了,两个人比着看谁浮起来时间短沉下去速度,清池里水花四溅,煞是好看。
沈三郎和杜九娘对看一眼,杜九娘就撸袖子打算下水,沈三郎忙道:“我去,我去。”
杜九娘问:“你会水?”
沈三郎坚定摇头,道:“不会,可是我们荷花池子不深。”
杜九娘看看水里扑腾有劲不过清小姐,甚怕清小姐赖不上沈二郎会赖上沈三郎,坚定说:“各救各。”说完又把袖子撸一撸,大步趟下水,半浮半游到清儿身边,抡起拳头照清儿后脑猛敲两下,再扯着清儿脖子就把她头扯出水面。怎奈还有个沈二郎扯后腿呢。沈三郎晚到一步,捏着拳头也不带犹豫,照他二哥头上也来了这么两下,倒把沈二郎打清醒了,二郎双腿朝下一撑,自家就把头顶出水面了,臊眉搭眼扯住三郎胳膊,带着鼻音闷声说:“别打,水不深。我是吓坏了。”
四只头发里杂水草,衣裳里落青苔落汤鸡齐齐排到沈夫人杜夫人和柳五姨面前,沈夫人面青,杜夫人脸红,柳五姨脸白,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先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