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中饭自然吃也不香。芳歌不肯出来见表姐妹们,英华和三位陈家小姐一来不太熟,二来旧年富春见面时曾经是对手,再见变亲戚大家都有点不习惯。饭桌上相对笑一笑,都把“食不言”三字祭起当法宝。陈夫人布菜就吃,陈夫人放筷就都吃饱了。陈夫人正烦着哪,吃饭时一直都寻思怎么劝说芳歌打消嫁给杨八郎念头,也没理论她没过门儿媳妇和她侄女儿们处不来。
吃过饭陈小姐们就请辞去,陈夫人没心情留客,准了。英华也请辞,陈夫人便说:“三省草堂离城七八里远,你一个人回去怎么成,叫李知远送你回去。”
三位陈小姐一边相互使眼色,小那一个是急燥,也没看陈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就道:“姑母,听讲三省草堂那边风景不错,我们能跟着嫂子一块去转转吗?”
让儿媳妇和娘家人多相处陈夫人还是乐意,她老人家也没多想,就应了。待李知远来,便叫李知远送英华回家去,顺道捎陈家表妹们去三省草堂转一圈再候陈守义陈守拙兄弟俩放学,让他们一块儿回去。
有三位表妹同行,李知远脸皮再厚也不敢上英华马车,何况,一离了陈夫人眼,英华看他都不带笑,明显是嘴还疼嘛,他要现蹭上去是找打吧,是吧,是吧。
三位陈小姐来时都是坐轿,英华瞅一瞅李家下人就牵了一匹马出来,只能请陈小姐们上她马车。所以,女孩儿们坐车里,拉开窗帘就能看见马背上李公子背影南国冬天黄草枯水中分外萧瑟。这三位陈小姐里头,就有一位还是李公子粉丝,看见表兄这般模样,觉得表兄和英华小姐定了亲之后不幸福,再看对面英华就有点儿鼻子不鼻子,嘴不是嘴了。
那两位又不爱慕表兄,离了陈夫人眼,又蹭了人家车坐,总要说两句客气话。两下比较态度鲜明,英华瞅那位对她摆脸色也脸熟,还记得人家从前梅里绕着表兄转呢,所以人家不理她她也不理人家,只客客气气和另两位说话儿。
可惜粉丝藏不住话,大家东扯西拉说句把闲话,她就说:“嫂嫂,妹子有一句话不晓得当说不当说,还请嫂嫂恕罪。”
不当说就不要说嘛,这么客气做什么?还不是非要说出来,我要说生气难道你就不说了,说句得罪人话还要给人下套,不许人家生气,真是不爽。英华按着心里不耐烦,含笑看着她,一副你说啊我肯定不会生气模样。
“你既然和慎之表兄定了亲,怎么还时常见面,难道就不晓得避讳?”表妹年纪不大,说话老气横秋。她两个姐妹,一个对着英华苦笑一下扭头看窗外,另一个直直看着英华,笑容微妙。
英华哑然失笑,明明方才是她未来婆婆亲自吩咐让她未婚夫送她回来,还拿这个说事,表妹没上过女学,没经过系统宅斗训练,掐架段数实是不高啊。
英华拿她白白嫩嫩手指头指指外头,道:“你朝外头睢一眼,也能看到我出门极少也要带十来个人。你们说定亲之后不见面规矩呢,其实就是小户人家女孩儿跟前没人使唤,怕孤男寡女人家说闲话才会如此罢了。像我们这样人家,谁出门后头不是跟着一大串?若是我们还要避讳什么,令姑母也不会让令表兄送你我出门。我就是避着人和令表兄说句体己话都不能,又有何可避?倒是你们,也太怕麻烦了,出门连个使女都不带,女孩儿总要带几个人才不怕别人说闲话呀。”
英华笑嘻嘻地,话里意思就差直说:你们穷人家孤男寡女容易出事啊,我们有钱人身边下人多,我们没机会啊。
表妹满脸通红,嘴张开又合上,什么话也说不上来。若是再和英华争辩未婚男女需避而不见,本来就是她说话冒失了,方才明明是陈夫人当面吩咐表兄送她回家,人家正经婆婆都不介意,也轮不到她们说话。她再说什么倒像是存心找楂一样。可是要不说点什么,又生生被英华嘲笑她们家穷,女孩儿身边没人使唤,就这样还闹着要跟表哥出来耍,也不怕人家说闲话。反正不管她说不说话,英华这话都连她带两个姐妹都绕进去了,恼得她都想从车上跳下去了。
英华看她难受那个样儿,非常满意,打个呵欠装没看到,笑盈盈也看窗外。
英华陈家呆了大半天,陈夫人和她闲话时没少提陈家,便是她和陈夫人相处不多,也能看出陈家对陈夫人很重要。可是就是上回表妹组团来相亲就能看出,陈家人多心不齐,不是个个都似陈夫人对娘家一样对陈夫人。
陈夫人从前有心娘家侄女里挑个儿媳妇。估计儿媳妇事没成,她老人家就分外坚持把芳歌嫁回娘家去。就似李知远所说,若他是陈夫人亲生,正大光明拦住不让芳歌嫁,陈夫人顶多生几天气也完了,陈家人也没话说。
然李知远不是她老人家亲生,又没有娶陈家女儿,于陈家人来说他真是实打实外人,他说话做事不触犯陈家利益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一但和陈家利益有冲突,陈家人会怎么说他?陈夫人又能怎么办?总而言之,李家事情,只要和陈夫人娘家扯上了关系,于陈夫人之外人来讲,小心绕开是好处理办法。
可是别事都好绕开,芳歌婚事是绝对绕不开。芳歌嫁到陈家去,只英华亲眼所见陈家小姐们对沈姐态度,芳歌受委曲是肯定。到时候,李知远管还是不管?管,势必会和陈家冲突,会让陈夫人难过;不管,芳歌没有好日子过,沈姐也难过,估计陈夫人自家心里也不好受。
英华瞧着前头李知远分外萧瑟背影,觉得他过真是不容易,恼他心就松了三四分。李知远偶尔回头,看英华瞧着他浅笑,晓得人家不恼他了,立刻精神抖擞,背挺腰直。过一会道边看到一个提篮卖红柿子老太太,他就连篮买来,也不要小厮提,自家提着篮子凑到车窗边,很是狗腿递到英华面前,笑道:“金声喜欢吃,英华妹妹带给他。”
边上有表妹们,送个果子还晓得拿侄儿做幌子,李知远还没傻到头啊,英华很是满意,伸出纤纤玉手把那个不算小篮儿轻轻巧巧提起来,也不管篮底还沾着几点泥土,直接就搁到她那件白地青竹叶纹织锦裙儿上,让对面陈家表妹们小小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做不爱惜东西柳家式暴发行径。
陈家地虽然多了几顷,总是耕读之家,日子还是过得本份朴素,陈家小姐们家都是荆钗布裙,出门那几套行头都很爱惜,对面这个抢了她们表嫂职位王家二娘子她们面前这样糟塌东西,分明是故意嘛。三位陈小姐脸上都有点下不来,相对无言到三省草堂,下车时英华虚客气请她们来家坐一坐,她们照例推辞,英华连再二坚请都没有,直接提着那篮柿子,领着她那一长串随从进门去了。
哎哟,还没有嫁,就对婆婆娘家人摆上谱了?三位陈小姐恼脸上顶着三面铁锅似。
李知远一瞧他三个表妹这样,就晓得她们没英华那里讨到好。亲戚们相处总是你好换我好。陈家原来是极想嫁一个女儿到李家来,不能如愿自然会看挡事英华不顺眼。陈夫人要拉拨陈家,反正外头要跑腿他去就是。二内以内女人们那些乱七八糟事情,还是让陈夫人自己去烦吧,英华要是搀和进去,做什么都讨不到人家说一句好话。倒是现这样好,反正就是处不来,以后相处大场面上过得去,客客气气礼节不错,两边私底下不来往,才省得她遇事左右为难受夹心气。
所以他看表妹这样,他还要加一把火,要叫人家晓得他就是偏心媳妇儿,故意说:“英华家里小,大家都让着她,任性惯了。三位妹妹虽然要喊她嫂子,其实都比她年长,若是她不懂事,说她就不必了,让着她吧。”
任性惯了,说她就不必了,让着她吧!有这么过份吗?这小子偏心老婆也偏没边儿了,表妹们脸黑了,其中表兄粉丝是心碎,眼圈儿微红,看着表兄一直吸气,要不是大门外,估计就要掉泪了。
等陈守义和陈守拙被人喊出来,看到脸黑胜锅底三个妹妹,他两个脸色也不大好看,陈守义就道:“你们要出来耍,喊上婶娘妹妹们去哪里耍不好耍,跑书院来添什么乱?”——
陈守拙年纪小些,狠,直接说:“我没空陪你们逛,知远,你上回那张卷子,我觉得说梯田那几句不妥,王先生和姑丈都说你说得好,我们辩一辩去。”扯着李知远就掉头。
陈家虽然不禁女孩儿单独出门,到底这里离着家门也有点远,又是青年男子云集地方,也不能把三个妹子丢下不管。陈守义思来想去,送王翰林家后院吧,柳氏夫人白天是不着家,王家二小姐呢,估计他那个一心想嫁知远表兄妹子跟人家也处不来,何苦为难人家表弟妹,到是梅四郎家有王家大娘子,可以把她们仨送去。他不问都晓得他三个妹子跑三省草堂来干嘛,人家都到年纪了,分明是来瞅一瞅有没有年纪合适学生嘛。大家到这里来是来读书好吗?要娶媳妇也要等考完试好吗?现跑这里来,有闲心结识女孩子学生都没有上进心不能嫁好吗?陈守义一想就头皮发炸,把三个妹子打包送到梅家,也跟火烧尾巴似跑了。
王瑶华接了英华手要忙事不少,何况她们才搬来,家里还有东西要添要买,家当还要理,也没空待客,梅十五娘不管事,她就把三位陈小姐送梅十五娘屋里去了。
恨嫁陈小姐们和温良贤淑梅小姐相处极为融洽,到傍晚陈守义来接妹妹时,四个女孩儿手拉着拉不肯分离,约了第二日一起去府城城隍庙烧香才算。
晚间瑶华和英华对毕家用帐,姐俩正想说几句闲话呢,柳氏握着几只卷轴进来,笑道:“师爷们把咱们家宅院营造图都弄好了,你们瞧瞧,要是没有改,就叫人备材料打地基去。”
英华忙叫杏仁她们几个过来收拾桌上帐本,添烛移灯把几只卷轴摊开。先看瑶华那张,进门处三间厅,靠着那座小山向阳朝山山窝里盖了个带左右跨院三进小宅。瑶华原来打算治宅山顶却是空着,标着一行小字,写明种杉树若干。
柳氏等英华给她姐姐解说完,才笑道:“虽然房子够住就好,不过呢,过几年梅十九郎长大了也要成亲生子,不管他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挣份家业,我估计你们兄弟俩也没那么容易分家,山顶那块地留给孩子辈们盖房吧,等那些杉木成材了,孩子们也长大了,盖房子木料就出来。山那边那一大块地也不是白空着,回头拨个会做农活老仆给你,带几个人种菜养鸡。再加上边边角角空地种上果树,家用也不用愁了……”
“母亲。”瑶华抱着柳氏膀子,感激蹭着她,说:“母亲总当瑶华是小孩子,事事都替瑶华想到了。”
英华眼红,赶紧巴着她娘另一边膀子,“娘,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你也不管我。”
柳氏啐她,说:“你要那块地歪七扭八,光石工就要比人家多用十几倍,你还好意思说。”
英华那块地也被大改过了,地势低地方挖了一个半亩大小池塘,池边砌着石台。有山石地方照旧,略为平坦些地方都要削成平地,图上看去如云梯一般一级一级,每一级边都有小字,写着种何树。高点平整之后扩大,除去三层高藏书楼,还添了一栋五间平房,一路到山脚下大门边,都是石阶游廊,还点缀了三四处亭台楼阁。看用处呢,这是个得闲可以小住十天半个月地方,若是要饮宴也有地方,比英华自己设想要周全多了。英华瞧了也喜欢,学她姐姐拿脸去蹭娘亲。
柳氏满脸嫌弃地推开英华,道:“英华你给你二哥弄那个不错,师爷们说不用改,倒是李知远那个,只盖几间草房,是不是省事?”
“他说那片竹林长太好了,竹海里读书美不过。”英华说完又补了一句,“横竖我那边有藏书楼,他那边弄几个读书草亭子,再弄几个敞亮地方给书生们结社赛文就够了。”
柳氏晓得李家是财主,李知府极会做人家人,还不至于要亲家帮忙治宅,李知远得了这块地,随随便便弄个玩意儿李知府才是真有面子,所以她也就不再提。把这几张小卷轴收起来,摊开一张大卷轴,笑道:“京里传来消息,鼓励各州府自办书院。娘跟人家换了块地,打算把三省草堂挪离京城近一点。”
那一大张图纸上,西边横七竖三画着十来栋草房,规模比现三省草堂要略大一些,中间用湖泊树林隔开,东边是三进青砖瓦房小宅院,西边草房与草房之间点缀着泉石花木,只看图就觉得一股清逸之气扑面而来。
柳氏得意洋洋指着图笑道:“让你们爹没事带着孙子外孙们读书,顺手捎几个亲戚家孩子。咱们三省草堂不要书院虚名,将来让天下书院学生都觉得这里才是读书圣地,多美。”
英华还没来得及拆她娘台,瑶华已经道:“娘,这个,很花钱,还是不要了吧。”
“学生只管半饱,要看书自己抄。别人要来教书也成,管饭不管饱,也没得薪水开。”柳三娘抱着胳膊冷笑道:“我们家这样是我们乐意,我们也供得起,想来沾光搏名声,看他能坚持几年不要一个钱?不是进士,到三省草堂来,只能当学生!”
柳氏这话是嗔着从富春书院自立门户那几位先生了。富春书院关了大门,那几位书院也没开多长时间,自从王家搬到三省草堂来,那几位托人捎过一回话,说要来帮忙教书管事,叫柳三娘一句:“你们又不是进士,能教什么?”给堵了回去。
如今三省草堂只有王翰林和李知府两位是进士做先生,这两个主儿,一个是不爱钱,李知府是自家有钱,又都是进士出身,正经学问闷肚子里,估计要再曲池地界找一个不爱钱又是进士又有学问也难。
英华对着瑶华笑笑,瑶华心知肚明柳氏把她公公也算上了,就试探着问:“这里离着我们那边远不远?”
“离着你家二三里路远。”柳三娘很开心瑶华这样问,喜欢道:“等你公公来家,请他没事也来转转,家带孙子也是带,老朋友们一处带孙子也是带,闲来打个谱弹几下琴,有事弟子服其劳,日子过多舒心。”
瑶华含笑点头,她公公学问是真有,要不然也不会和王翰林气味相投做亲家,他老人家是真搂不来钱,致仕回家,弄几十个学生教着,虽然不挣钱,将来有一两个有出息,四郎和十五郎路就宽了,这个比手头有钱还要强。
柳氏虽说是弄个草堂给王翰林给曲池乡亲考前辅导,一来是好心要为家乡做好事,二来,还是王耀祖大少爷不给力不会做人,现王翰林收拢了一府读书种子来培养,哪怕三年只有一个发芽呢,十来年下来也能给王大少攒几个靠山,将来他便是不得官,有事也有人主动伸手给他帮忙。柳氏和王翰林老了还要给儿女们铺路,瑶华这么想着,又有些心酸,她贴着柳氏,轻声道:“娘,你辛苦了。”
柳氏轻拍瑶华,笑道:“傻孩子,各人福气各人积,有什么苦不苦。倒是你,有几个月不见孩子们,想吧。”
“嗯。”瑶华轻声道:“天天晚上都想。”
柳氏对英华使了个眼色。英华马上说:“我明日去府城就督办材料,叫他们赶着盖房。对了,姐姐,府上家具是要花梨木,还是要紫檀?”
“杉木就成。”瑶华啐妹子,“又不是办嫁妆,要那么讲究干什么?到是你呀,出了大伯父孝,你就该嫁了吧,你嫁妆理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