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十五娘和李知远怎么可能有婚约?座两位先惊后笑。英华为人还是很厚道,梅十五娘虽是直挺挺跪到陈夫人脚边,也差不多是跪她面前,她带着为难笑容就先站起让到一边去了。
陈夫人也站起来,走到一边,冷笑说:“梅家十五娘子,有话起来说,我当不起你行这样大礼。”
梅十五娘珠泪成行,跪行至陈夫人面前,把手中那个匣儿又举起,泣道:“非是十五娘不知羞耻,实是鸳盟前,不敢欺骗夫人,也不忍让英华妹妹……”她说到一半又哭起来,把那个匣盖儿揭开。那个拜匣儿里头,有一块玉压着一叠旧纸,纸底下好像还叠着一件旧衣裳。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东西?英华站一边真心有点好奇,伸着头朝前看。陈夫人担心地瞅一眼她未来儿媳,英华那个表情,哪有半点惊和怒,分明是看热闹嘛。这个孩子不枉她公爹夸她,做人是真大方。陈夫人把提着心放下去,从梅十五娘那个举高高匣儿里头先把那块玉捡起来,细细看了两眼,居然转过身对英华说:“这块玉是李知远。”
英华心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李夫人既然和她说这个话,难道李知远真和梅十五娘暗通款曲过?可是上回碰见,李知远分明是不认得梅十五娘模样啊,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英华现瞧还跪地下梅十五娘就相当不顺眼了,她就端庄地对着未来婆婆微微一福,笑道:“愿闻其详。”
“小青阳周岁生日时,你公公弄了块好石头,特为请工匠到家,弄了一模一样三块玉牌,知远自己画寒江钓叟图,叫工匠雕成三块玉佩,三个人一人一块。芳歌和青阳那两块现我处,因为远儿那块头一回带到府学去就丢了,他还挨了我板子。”陈夫人非常镇定,只和英华解释,看都不看半截人高梅十五娘。
英华细看那块玉佩,也就是个两指宽半指长青玉牌,顶上是镂空岁寒三友花纹,拴着一根打如意云结酱色丝绦,底下雕花纹是一个盘坐石头上老渔翁,老翁脚下还有一个鱼篓。虽然画面上人物是完整,但是打底远山背景延伸到边缘处,一座高山只有一半。只看一处,就能猜得到,这肯定是一对玉牌里头一块。
若是一对里头一块,确实可以做得定情信物。可是,陈夫人说是三块!英华微笑道:“岁寒三友,知远哥哥好心思。”
陈夫人赞赏点头,就把那块玉塞她自己袖子里去了,还很客气对梅十五娘说:“这块玉是我家小儿子生日纪念,我们家孩子一人一块,丢了这块,那两块只能收起,难为十五娘给我们送回来,以后可以让他们兄妹三个一起挂起来了,多谢费心。”
梅十五娘含着眼泪眼睛里满是惊讶。难道王英华听说她和李知远有婚约不该生气哭闹吗?难道陈夫人看到玉佩不该大怒把她赶出去吗?为什么王英华还能笑嘻嘻一边看热闹?为什么陈夫人还谢她?
好,玉佩事情解决了,还剩两下。陈夫人微笑着从那个已经不大稳匣儿里取了一张纸先送到英华手里,英华微笑点头接过,她也笑着点点头,自家再取第二张。
至于苦逼梅十五娘,她是自己要跪下来,不管是活泼跳脱准儿媳妇王英华,还是古板严厉准婆婆陈夫人,都觉得她还是接着跪着说话舒服。
这两张纸上头,写都是思春小令,含蓄柔媚,绮丽巧思,不只写好,英华还很耳熟,这两只小令是泉州名士苏小坡欠萧家酒楼半年酒帐,跟萧明抵帐,她树娘表姐曾经很得意她面前提起过,还一个字不漏把这两只小令背给她听。英华笑吟吟把那张纸搁到一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地伸手从匣儿里又捞了一张来看。
这一张上录着一首五言律诗,写是别后相思,还错了一个韵。若是李知远做,估计她家翰林老子要打李知远手心了。李知远诗词上并不擅长她是知道,但是闲来她爹跟前凑个趣接几个句子,从不翻韵书也没错过韵,王翰林不只一次夸过这个女婿基本功扎实。
英华没忍住,高高兴兴评点:“哎,这个韵用不大对哎,该用十三寒。”现是人家来抢你丈夫来了呀,不是诗会,你挑个错韵这么高兴干什么?
此言一出,梅十五娘手里匣儿哐当一声跌地下了。陈夫人哭笑不得,她手里这张纸上,确是李知远笔迹,英华不一定认得,她是认得。便是匣里那一叠二三十张,看着也都是李知远不晓得从哪里抄来诗词小曲儿。李知远从前抄这些东西怎么没被发现?又抄了这么些,怎么都到了梅十五娘手里?陈夫人觉得有些不妙,皱着眉走到门边吩咐:“把大少爷喊来。”
外头候着一个使女答应着去了。
英华看陈夫人这样,倒像是个势头不对样子,再看梅十五娘,刚才被她气没了眼泪又淌出来了,粉面梨花带雨,泪珠晶莹,眼下粉红透亮,哭十分好看。萧清哭起来也好看。难道泉州女学出来女学生都是哭起来好看?
英华心里并不担心,一来李知远不认得梅十五娘样子不似假装,二来芳歌无意中也说过李知远和十五娘是没见过面。主要是,她和赵恒那个花心大萝卜相处久,长大些从学校放假回来也是一块玩,赵恒做什么都不瞒她,花花公子们玩那一套她熟很——
赵恒喜欢勾搭人家小姑娘是没错,他也不是随便勾搭。明显一勾搭就非得明媒正娶女孩儿们,赵恒那王八蛋连个好脸都不给人家。他调戏都是跟晋王不对付那些王公大臣家女儿,比方潘晓霜,似杨九妹,要是杨家人不场,赵恒看见她就躲得远远。也不只赵恒,京城里少年公子们,只要不太傻,都不会跟家世相当人家女孩儿玩什么诗词传情花样。这种明显容易被套牢事,谁敢干哇,而且万一运气不好,跟你诗词传过情小娘子成了你嫂子弟媳妇甚后妈,家里日子就没法过了。
瓦子里明码标价美貌小娘子一勾手指头能扑上来一堆,要什么样有什么样。端庄矜持不要太多,可以换着花样比着追求,事后非但不会半点被逼婚麻烦,还会被大家夸会玩,何苦去找正经人家女孩儿。李知远又不傻。而且李知远还因为被萧明陷害嫖倡事又羞又恼呢,估计他是连勾栏都不去耍,英华觉得他干不出来诗词传情这种风骚事情。
李知远来得很,估计使女去喊他时透露了一些消息,他进来也不瞧半截戳地下梅十五娘,先跟英华对行礼问过好,才问他母亲叫他来有何事。
陈夫人也不提玉佩事,弹一弹手上那张纸,问他:“这是你抄吧,什么时候抄,抄了多少?都给了谁?”
李知远瞅一眼,老老实实答:“是儿子抄。儿子捡到同窗一个小册子,大家一起抄着玩,我抄了有二三十张吧。时候太久,是给谁还是丢了我忘了。”
“你!”陈夫人真想抡板子。儿子不是一向机灵吗?明明英华就边上站着,就不晓得说几句让人家安心话,这话说出来也不怕英华恼他!
李知远是打马虎眼,陈夫人看不出来,英华却是看得出来,她心里确实有点不大舒服,觉得便是有什么隐情,此时也当直白说出。
看到李知远进来,梅十五娘就伏到那个匣儿上哭,趁着李知远认帐机会,她就抬起身体,轻声道:“慎之,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莫要装了,还是老实认了罢。”
李知远惊奇地看她,陈夫人皱眉看她。英华挑眉看她。大家都盯着梅十五娘,梅十五娘把翻倒匣儿翻过来,把本来压底下一件衣裳抓起来,红着脸送到陈夫人面前,咬着牙说:“十五娘当年年幼无知,和慎之有了……有了夫妻之实。这是那日慎之衣裳,上面还有十五娘……”十五娘把衣裳掷出去,重又伏到地上哇声大哭。
那件衣裳匣中珍藏数年,确是一件男式外袍,下摆处绣着松枝白鹤活灵活现,跟厅堂里摆着那架屏风上绣松鹤一模一样。英华顺着陈夫人视线也看绣屏,这件衣裳八成是沈姐给李知远做。梅十五娘现哭涕泪纵横,还带着满腹痛苦和悲伤,伤心并不像是假。
英华自己也住过校,玉佩和字纸这类小物件丢了是不大容易找,但是外衣这种挡眼东西,不是睡觉没人会脱下来,脱下来马上就有管家使女接过去,洗晒晾收都是有数,丢了马上会发现。李知远衣裳,若不是他自己脱下来,怎么可能会到梅小姐手里?而且,梅小姐还说有了夫妻之实,这话能是随便说吗?英华看着伤心欲绝梅小姐,茫然了。
陈夫人皱眉看看伏地上失声痛哭梅小姐,再看看不肯再笑英华,又看看明显搞不清情况儿子,沉默了一会,才道:“远儿,你送英华到你妹子那里去坐一会。”
李知远眉头紧皱,犹豫了一小会,对英华说:“英华妹妹,我送你到芳歌那里去罢。”
英华没作声,抬步先走。李知远赶紧跟上,出了陈夫人那院,他就三步并做两步,和英华并肩说话,苦笑道:“东西是我。如果梅家小姐真跟人那什么了,肯定不是我,那种缺德事,我干不出来。”
英华站住脚,定定看李知远眼睛。李知远坦然面对英华,露出苦笑,“我去查。”
英华微笑,“我信你。”
“英华妹妹!”李知远苦笑立刻变做甜笑。
“杭州沈家那事,你能信我,此事,我自是能信你。”英华轻轻握住李知远手,笑了,“我也不去芳歌那里,此事越少人知越好,我先带着侄儿回家去。你先去查罢。”
英华到家没一会,李知府就被陈夫人请回去了,柳三娘也从府城来家,老两口关上院门,问英华怎么回事。英华一五一十说知,王翰林和柳三娘都惊呆了。
柳三娘反应,马上回神,问:“李知远那厮背着人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