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芬手里捏着地契,一大半是前岳父寄他名下,一小半是前岳父垫银子让他赎回典地。买地赋税确实不大清楚,旧年富春县那场大火烧掉了半边县衙,放帐库房烧掉了一间半,有些人家运气好,旧年交税帐目还,有些人家过日子仔细,把几十年交税收据都留下做了帐,查税补税当然不怕。但是运气不好没了底帐怎么办?县里没有底家里没有帐,又跟有数几个当过官能免税挨上不边,只能卖地!当时知县背黑锅就是典史暂署印,买卖田地人说帐本烧了他问都不问,那会儿富春田地买卖好生兴旺,都说买没有卖精,一点不假。
王家出了个进士,王翰林挂名给亲戚免税钱几十年,典他家地原也是图这个好处。
若是分家时把田地依旧挂王翰林名下,其实还是能接着免税,然王耀芬当时只想着独占书院,分家时二叔后老婆说什么都不要,他那个喜欢哎,生怕二叔反悔,哪里还想得到田地挂名免税事情。他分家时没成算,不只坑了全族,其实坑惨就是他自己。从前没分家,守着做翰林二叔,大房名下田地何曾交过税?老山长又是只会典地,他王耀芬就不晓得什么叫做赋税。如今要补税了,有做商人泰山指导,翁婿使钱去县里查过底,大吃一惊,他们手里地,全得补税啊,如果不挂二叔名头,极少也要补交三千两银。
王耀芬一向和这个岳父处都不大好,本来两个人就是为着钱凑一块,王耀芬自持手里有地,待岳父本就不大客气,岳父也是看中他是富春本地人,还想借他和柳家搭上线,拿个丁点大十岁小女儿许他,其实也是留了后手。他们这对好翁婿一共凑了小两千亩地,光清凉山底下那几百亩,照曹钱两家之前办法卖,一查起来要补税肯定是亏。不过当时王家全族都还指望王翰林出来做好人,王耀芬只说他二叔有个不爱钱雅名必出头,他也不急。
然王翰林一直没松口,王家全族都拖那里进退不得,族人提起来恨王耀芬恨恨不能咬他几口。现补税办法出来了,补了税卖田地其实还是划算,别人家补不起还有王英华借给族里五百黄金可以挪借,族里陆续补税卖地搬回来是现银,大家转转手,补税甚是容易。然王耀芬他还是补不起——他手里只有欠赌债,一没恒产二没现钱。他好赌也没亲友敢借钱给他。岳父钱都砸地里了,去王家族里说借钱都没人搭理他,补税钱他也没有,眼看着人家大捧银子朝家搬,只要王耀芬低头跟他亲叔认个错说几句好话就能把银子搬回来,王耀芬提起王翰林一家一句好听都没有,恼死岳父了。
亲家母闹了一这场,王英华立场坚定不松口,显然王耀芬身上已经捞不到任何好处,岳父生了拆伙心思,也不思量补税这回事,柳家大门关上了,但是钱曹两家给他捎了信,他还有拿田地入伙那条路可以走,还有赚钱指望,既然如此,还守着王耀芬做什么!
王耀芬听说要拆伙,瞧着岳父,冷笑道:“你想怎么折腾随你。地契上写是我名字。”
岳父冷笑,道:“你不仁我不义。别忘了我垫银子时你是写了欠条。”喝手下管家把前女婿一顿臭打——王英华都和他翻脸了,显然王翰林那边是不会管这个侄子,怕什么?连大呼小叫喊救命前亲家母一块塞车上,拖回他们家去。王耀芬打小也是娇生惯养主儿,使皮鞭沾水抽打,没几十下就把把藏起地契拷打出来了。
前岳父都没等隔夜,提着半死不活王耀芬和地契去了钱家卖地。钱家高高兴兴写了合同,逼王耀芬银钱两讫上按了指印,另和前岳丈重算帐,给人画了一个极美极香甜大饼,许下将来分红。王耀芬名下田地钱家换银子抵了欠条,从手续上来讲,是合法——反正王翰林不会替他出头,富春县知县是自己人,这人都已经打半死,他岳父吞了他银子怎地,跟钱曹两家没关系,不怕他闹。
前岳丈待前女婿还有三分香火情,没把人扔钱家大门外不管,还叫人送他回家去。守着半死大儿,大伯娘哭死去活来,托邻居给女儿们捎信,一个来探都没有。倒是前儿媳苗氏娘家兄弟听说,来把三个亲外甥接走了。王家族长来转了一圈,大伯娘对着族长好不抱怨,非要告翰林二叔和前岳父,族长道:“告你亲家是你家务事,我不管。告我翰林侄儿?我们王家全靠这个翰林支撑门户,他又没有对不起你过,他也肯拉拨族人。你把他告倒了,你就是全族仇人。你们这样闹腾,也不要怪族里容不下你们。族里合计过了,遂王耀芬出族,他不是王家人,你还是王家人,不能叫外人养活你,我送你去你女儿家,叫你女儿照管你。”
族长叫人把老太太抬起来送她四女儿家去。到底是亲娘,四女儿不能不管,寻了间屋子养活老娘,日日供给吃用,老太太骂人女儿女婿也不理她,只是锁住屋门不给她老人家出来。
王耀芬精穷,从前雇几个人陆续卷了他一点家当走人,他是被遂出族,有限几个跟他好族人也不敢触众怒来招他,只有妹妹们隔几日来送回吃给他。王耀芬养伤不行,养了一个来月,两条腿都烂掉了,害疮流黄脓,臭不可闻。他拖着两条烂腿去寻和他一块嫖赌朋友,人都绕着他。
他摸到县里投状子要告,一来替他出头没有油水,二来柳三娘不好惹,王耀芬送上门钱家曹家都不敢拿他当枪使,别人不敢沾他边,三来,他田地是钱曹两家强买去,拉扯上那两家,受他状也不好办。富春知县摸摸自己纱帽,觉得这事虽有好处他一个人办不起来,得罪柳家他不敢,只叫把乱喊疯子打出去。
打过两回,王耀芬才晓得什么叫做官官相护,什么叫做天下乌鸦一般黑,告是不敢告了,拖着烂上加烂两条烂腿走不动路,老老实实蹲县城门口要饭,发狠要卧薪尝胆等机会报仇,他见人就骂,状若疯魔,孩子们经过都怕他,也没人施舍给他饭食,脱不得还是他四个亲姐妹照料他,接他回家妹夫们不干也不敢哪。
黄家人杭州一个多月都没见到王翰林面,又听说了王耀芬故事,亲侄子王翰林都不理不问,还会给前妻娘家行方便?偏偏王耀祖买田置地都是瞒着他老子,王翰林只装不知道,黄家人见不到他面也没法提,守许久见不到人,眼看补税期限要过了,黄家甚怕被出首检举,回来典卖家产补税,富春县地除了清凉山下地是柳钱曹三家盘中食,别地只要赋税帐目清楚,外地商人们抢着要。把补过税地卖掉一部分,再把清凉山下地税补起来。拆东墙补西墙,算算帐黄家这大半年白陪王耀祖折腾,说好红利都补了税,其实也就是剩个本钱押清凉山脚下地里,黄家人提着一堆补好税条子去钱家卖地。钱家那个开心哎,第二个王家人来送地来了,只说没有现银给,直接拿商铺抵,黄家拿田地换了十来个大铺面房契到手,约定一年半之后交铺子——
富春县剩下地主里,这二王是标杆性人物,一个被遂出家族县门口要饭,一个补过税拿田地换了铺子。手里还有地清凉山下大小地主们,只要不傻都晓得怎么办,补税吧,没有银子拿,换铺子也成啊。没看王家那个老族长,两个铺子钥匙到手立刻就换了六百两银?换铺子不亏!富春县补交赋税积极,曲池府反应也不太慢,到底这两年地价大涨啊,便宜都能卖十两银一亩,补税卖地拿银子,不想买铺子,搭柳家便车去外府买地,方便!
柳家做人大方,当初买地时赋税不清楚早就挑出来登记好了,等富春县地主们都补交七七八八,柳家自掏腰包就把帐目不清楚那部分田地税补上了,愣是逼得钱曹两家又自查一次,捏着鼻子给官府送银子。督建京城刘大人守着富春县银库,不许三家开白条,非要收现银,银子一入库,就手就把银子调走了。柳家现不缺现银无所谓,钱曹两家本来就缺现银,现缺厉害了,使劲卖图纸吧。钱曹两家来者不限,到他们两家买房也不少,工期都排到后年去了,他们两家眼看着白银黄金流水入库,也没心情和柳家斗了,京城街道规划,略吵一吵,大饼一分三块,把衔接几块商量好,大家盖房子抢钱先。
曲池府地方,想要地得了地,想要银子也有了银子,地主们有大赚有小赚,还没有听说亏本。炒地都被钱曹两家绑一块了,望着人家给画大饼变现,也怪活。查税这个事闹了几个月,顺顺利利过去。江南地方都看着曲池府呢,曲池府查税查顺利,别府也开始查起来,买地卖地热闹非常。柳三娘坐镇杭州,不动声色把剩下地出脱,迅速套现了大笔现银,悄悄弄了几支船队,苏杭一带搜罗瓷器绸缎茶叶诸般货物出海,泉州那边专跑外洋几家都忙着查自己家田地交税记录呢,谁也没发现柳家朝外洋伸手。京城这边钱曹二家,还以为柳家集中精力清凉山和他们斗,也没发现柳家悄悄转移重心。
李知远从置庄上来家,一见面英华高高兴兴和他说王耀芬下场,他也大乐,道:“明儿咱们去县里逛逛,专程路过丢他两铜钱怎么样?”
“瞧他做什么。如今大房那边四堂姐养着大伯娘呢,我听说之后还给她家送了六两银子。”英华摇头笑笑,王耀芬如今众叛亲离沦为乞丐,下场没有比这样惨了,还看他做甚,因道:“耀文堂兄前天才回来,他说四堂姐养大伯娘养很好,他就不和四堂姐抢,他给四堂姐家镇买个房。”
“大姐夫没闹?”李知远和几位姐夫打过交道,对姐夫们为人略知一二。
“闹了,大姐夫也吵着要堂兄买房,耀文哥说买房银子是嫂子给,他自己都是吃老婆,没钱。他给四堂姐买房,四堂姐管大伯娘养老,以后他就不给银子了。四堂姐也算明白人,说谁要给大伯娘养老谁拿这房子去她没二话。不晓得姐夫们怎么商量,后还是四堂姐养大伯娘。”
英华拿着扇子扇风。一阵一阵小风刮过她留海,越发显得她小脸蛋红扑扑,鬓角有细细汗珠渗出。已经是七月底,他们家屋子又高,外头移种树都长很好,风吹过来并不热啊,李知远摸摸英华额头,略略有点烫,他就问:“是不是哪里不好?”
英华摇摇头,道:“哪里都好,不碍什么。”
一转身李知远发现杏仁和几个使女去了西屋放铺盖,这是英华恼了不要吃红烧肉?李知远满心想着晚上就吃呢,忙忙把娘子拉里屋上坐坐下,打拱做揖求饶:“夫人,小错了,小不该眼里只有钱,为着藏家私抛下婚娇妻一个来月不着家,小不要睡西屋。”
英华抿着嘴笑,温柔而坚定摇头,“你,睡西屋。”
“想不想吃红烧肉?”李知远利诱。一向爱吃肉李家少夫人摇头摇得有点艰难。
外头堂屋里三叶嫂子咳了几声,扬声说:“我做了一对虎头鞋,二小姐来看看鞋样子好不好?”
英华带着笑瞅他一眼,依依不舍地去看小鞋子。李知远心都碎了,跟她屁股后头扒门边看,那双小鞋做极是精巧好看,停他娘子掌心,他娘子眼都不眨盯着看。英华几时喜欢上这些小东西了,看那双虎头鞋那个眼神,跟看孩子似!李知远眨眨眼,只想到一个可能,愣住了,挂门框上半天都不会动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写不少,并一章太长,我先一章吧,剩下我修一修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