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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外国 > 福地 > 第二部 第三章

  博罗维耶茨基购买并改建成为工厂的房子,原来是梅斯纳的,在孔斯坦蒂诺夫斯卡大街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这个地方原是小工厂和手工作坊区,因为受到大工厂的排挤,现在已经衰落了。

  这儿的小胡同都是弯弯曲曲的,两边是门面很大的平房,胡同里的路面没有铺砖,到处都是一副穷相,肮脏不堪。

  房子由于年久失修,东倒西歪的,慢慢陷入烂泥里了,就好象受到了米勒工厂高大的厂房和其他工厂巨大烟囱的挤压一样;那些大烟囱宛如密集的大石林,耸立在四面八方。

  残存的人行道沿着破破烂烂的平房向前延伸,同时瞅着这些窗子以下都陷入了泥泞的房子,在它的面上有许多堆满了垃圾的坑穴。

  小街中心的一些地方,有许多永远也干涸不了的长长的臭水洼子,成群的孩子在旁边玩耍。这些孩子因为很穷,浑身肮臭,象是在这些烂房子里孵出来的大海蛆虫一样。没有臭水洼的地方都盖上了一层很厚的煤粉,车轮子一轧,就飞起一团团乌黑的尘雾,飘游在街上,沾满了房屋,吞没了毫无生气、弯腰驼背的树木的一点绿色。这些树木歪歪扭扭,上面长的一簇簇短枝子从篱笆里探出头来,伸到了房前,象一排砍掉了胳膊的骨头架子。

  纺织作坊的单调枯燥的嘎哒嘎哒声,震动着那污浊的窗玻璃和外面灰蒙蒙的干树干,响遍了空中,和米勒工厂震耳的轰隆轰隆声合在一起了。

  莫雷茨·韦尔特急忙走过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地区,因为那些将要倒塌的房屋的一副穷酸相,两边作坊的枯燥无味的嘎哒声和这里快要死灭的生命使他感到十分厌恶。

  他爱听威力强大的机器的轰鸣;工厂那妖魔般的咆哮给他带来了一种力量和健康的美感,那高大的厂房的形象能够使他感到心情舒畅。

  他不由自主地对米勒的轰隆隆地工作着的车间笑了一下,好心地瞥了一眼旁边特拉文斯基的纱厂,然后长时间打量着对面巴乌姆工厂寂然无声的红天窗;这天窗上布满灰尘和蜘蛛网,象死人的眼睛一样痴呆无神。

  在特拉文斯基工厂后面,隔着几块空地,是博罗维耶茨基建厂的地方,他实际上是在改建梅斯纳的老厂,这老厂是没花多少钱就买了过来的,因为它已经荒废十来年了。

  为了给它加盖一层,在它的正面全搭上了脚手架,这些脚手架把一大片四方形的场地都围起来了,后面是幢幢升起的红色的厂房,不时闪过工人的身影。

  “你好,达维德先生!”莫雷茨瞅见了哈尔佩恩。他腋下夹着雨伞,昂首站在院子中间,正在审视建筑工程。

  “你好!这又是一座上等的工厂!盖得这么快,看起来多痛快啊!我现在有病,大夫说:‘哈尔佩恩先生,治病吧,什么也别干。’我就治病,什么也不干,天天光在罗兹闲逛,欣赏这座城市的蒸蒸日上,这就是治病的灵丹妙药。”

  “博罗维耶茨基在这儿吗?”

  “刚才我见他在纺纱车间里。”

  莫雷茨走进了一座盖有长长的三棱形玻璃屋顶的纺纱车间。

  非常明亮的大车间里,名副其实地摆满了机器零件,铺地用的砖,一卷卷盖顶的铅铁皮,到处都是人声和安装机器的叮当声。那些机器象洪水前期的恐龙骨架一样,在大车间里横七竖八地伸展,上面盖满了灰尘。空气里充满了石灰浆味和从一间屋里发出的烧制沥青的强烈刺鼻味。

  “莫雷茨,把亚斯库尔斯基给我叫来!”马克斯·巴乌姆喊道。

  他穿一身蓝工作服,嘴里叼着烟斗,浑身油腻,站在安装机器的工人中间,跟他们一起干活。

  亚斯库尔斯基是工程开始时博罗维耶茨基雇来办杂事的,这时赶忙跑上前来。

  “喂,大贵族,派四个有劲的人到滑车这儿来,快点!”巴乌姆喊了一声,接着便和安装工人一起装配那台将用滑车吊起来放在底座上的机器。当莫雷茨在车间中间又在嚷着什么时,巴乌姆由于过不去,便简短地吆喝道:

  “你别打搅我啦,有话星期天再说,卡罗尔在外面呢!”

  卡罗尔正站在外面几个大坑的旁边。工人们把运来的石灰倒进这个坑里后,便立即搅拌;一团团粉雾也立即把这些工人、大车和其他人的形体全都遮住了。

  博罗维耶茨基满身白粉,过一会后,他走了过来,和莫雷茨寒暄了几句,便凑近他耳朵说:

  “你知道吧,他们不送颜料来了,借口是没有现金。”

  “他们不愿意贷款,咱们现在怎么办?”

  “我给英国去信了,得迟一点,贵一点,可是有货!狗娘养的,这些德国人!”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

  莫雷茨·韦尔特没有开口。他仔细打量着卡罗尔,也仔细望了望整个工厂、工人和一部分放在院子里草棚下的机器。然后他在各个角落转了一圈,又看了一次马克斯和亚库尔斯基住的水泥仓库。可是当他加倍细心地看着这一切时,他越来越感到不高兴了。

  “这是疙瘩,不是石灰!”他在视察抹灰的工序时说。

  “用砂子砌墙就随他们的便吧!我不愿把什么事都堆在自己头上。”博罗维耶茨基回答说。

  “昨天我算了一下,这些莫尼哀式的屋顶①比一般的屋顶多花了咱们两千卢布。”——

  ①约泽夫·莫尼哀(1823—1906),法国园艺家,钢筋混凝土的发明者。

  “可是,因为结实,多花四千也值得。要是出了事,火烧不怕。”

  “你干吗光买这种货?”莫雷茨戴上眼镜,轻声问道。

  “因为如果失了火,只烧一层,烧不了其他的。”

  “咳……不见得出那种……可怕的事。”

  卡罗尔没有理睬他,便急忙走了。莫雷茨继续在工厂里到处走着,十分气恼地看着工程进展虽然不错,就是太贵了。

  他在办公室里浏览了一下工人的薪水表,认为工人的薪金太高,于是提请卡罗尔注意,同时还挑出了许多事儿的毛病,总之他认为一切都搞得太好和太贵了。

  “我办的事我明白。”卡罗尔回复他的意见说。

  “这是宫殿,不是工厂,咱们可享受不起这样的富丽堂皇!”

  “这不是富丽堂皇,这是为了结实,比粗制滥造的合算。你瞧瞧布洛曼他们吧,建厂省了钱,可是每年得修理,房子都快塌了。我就看不惯犹太人的那种小气样儿,这你明白。”

  “走着瞧吧,瞧这‘波兰式经营法’①结果会怎么样。”莫雷茨气呼呼地嘟囔着——

  ①原文是德文。

  “你会想明白的,请你保重吧,莫雷茨,你没睡醒,正头晕呢。”

  “得投入保险!”韦尔特走出工厂时想道。

  卡罗尔为了视察工程,爬上了脚手架。然后他又跑到旁边的场地里,在泥土堆、石灰坑、砖堆、建筑材料和进进出出的几十辆大车之间来回地奔走。他不断给亚斯库尔斯基下着命令,这位勤杂工也累得气喘吁吁的,带着一副永远担惊受怕的脸相,东跑西颠地完成他的吩咐。卡罗尔还看了几次马克斯,同时在工厂各处不停地奔跑。在他的永不枯竭的干劲的感召之下,和他寸步不离的关照之下,工厂建设得格外迅速。

  什么灰尘,什么越晒越热不可当的太阳光,什么劳累,他都置之不顾;他只是天一亮就起来跟工人上工,到天黑才下工。

  马克斯更是鼓舞了他,因为马克斯一直在极为高兴地跟工人一起安装机器,晚上一起回到工棚,喝一点啤酒,睡上两、三个钟头觉,早把他那懒懒散散的生活习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俩从乡下回来后,关系冷淡了点,一是因为工厂消耗了他们的全部精力,二是由于他们离开库鲁夫时博罗维耶茨基说过的那些话。

  马克斯不能忘记这些话,特别是他越来越多地想到了安卡,对于博罗维耶茨基三天两头去米勒家拜访,就越来越恼火了。

  他看出了这是玩双重把戏,因为他脾气直,更是感到义愤填膺。

  他俩越来越疏远了,原因出自他们表露得越来越明显的内心矛盾、种族区别和教育水平的不同。卡罗尔有时不免想到这个问题,可又对此听之任之地微微一笑;而马克斯则感受颇深,他怪罪于他,常常当真地十分生气。

  快到十二点时,博罗维耶茨基离开了工厂,穿过工厂后面的大花园后,来到了另一条街上。那儿有一座很大的平房住宅,是匆匆盖起来的,因为过几个星期,安卡和阿达姆先生就要搬来。

  他暂时住在前宅的一间房里,离工厂近一点;当他刚刚换好衣服,工厂下中午班的汽笛声就响了。

  他又看了一遍露茜的信,信中约他到海伦娜公园的山洞旁会面,下午四点。

  “真是烦死人!”想到这儿时,他把信撕得粉碎。

  的确,对这种事已经烦了。这种一天一换地方的偷偷摸摸的约会,争风吃醋的激烈言辞,着实叫他烦腻,甚至他那信誓旦旦的爱情表白也使他感到厌倦,因为她对他来说不仅已经无关紧要,还白白占去了他许多时间,妨碍他在工厂的工作。

  有时候,在她如痴如狂的拥抱之中,在连连接吻和热情激荡的偎依之中——在这种时刻,他看到,露茜不仅崇拜他,爱他,而且简直是沉湎于爱情之中不可自拔。于是他想寻求解脱的办法;可是这时她又不给他提供借口,因而使他更加恼怒。

  他常在巴乌姆家吃饭,因为这儿离工厂近。可是这次他没有去花园和自己的场地,却上了米勒宅邸所在的大街。在经过米勒一家住的房间时,他放慢了脚步,朝窗子里望了一下。

  他的估计果然不错,因为他看见了玛达一张明亮的脸在一个窗口闪了一下后,接着又在另一个窗口探出来了,然后她本人便出现在住宅里面一扇方门之下的台阶上。

  “您来吃午饭吗?”她高兴地招呼他,抬起一双瓷珠般的蓝眼睛望着他。

  “是啊,您还没吃吧?”

  他向玛达伸出了一只手。

  “没呢。您瞧我这手,我得擦擦,我正在自己做饭呢。”她一面高兴地说,一面在蓝色的长裙上擦着双手。

  “厨房搬到小客厅里去了?”他狡黠地问道。

  “因为,因为……我正收拾呐!”她轻声地回答,脸上也泛起一阵红晕,因为怕他发现她正在窗口等他。

  “您这儿怎么变黑了?”她高声地叫着,想以此保持镇静。

  “我变黑了?哪儿呀?”

  “眼皮底下,噢,这儿!我给您擦擦,行吗?”她忸怩地问道。

  “请吧。”

  她拿着小手娟的一个角,十分细心地擦去了他脸上的黑点。

  “这儿一定还有!”她这么一擦,使他感到高兴了,便又指着太阳穴大声地说。

  “没有,我敢说没有!”

  她又仔仔细细把他的脸看了一遍。

  他吻了她的一只手,还想吻另一只;可是她猛然缩了回去,用金色的睫毛遮住由于激动而变得阴沉的眼睛,然后站了一会儿,不知所措地用手指头搓着围裙。

  卡罗尔见她这样羞怯,笑了一下。

  “您在笑我呢!”她生气了。

  “那好吧,我走了。”

  “晚上请您跟马克斯先生一块儿来吧,我给你们做苹果饼。”

  “马克斯不能一个人来吗?”他意在言外地问道。

  “不不不,我愿意您一个人来。”她马上嚷道,觉得脸又红了起来,便立即转身走进了屋里。

  卡罗尔笑着望了望她的背影,才去吃午饭。

  自打冬天以来,巴乌姆家里发生了许多变化。

  这里现在比那时候更加寂寞和凄凉了。

  一间间高大的厂房在奇特的死寂中伫立,因为这里只有不满四分之一的工人干活。

  在长满杂草的空荡的厂区里,游晃着母鸡和在白天也没人拴起来的病老的狗。几个车间的单调细微的嘎吱声从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窗口里传了出来,象梦幻中的窸窣之声一样。在这些车间的后面,没有轰隆鸣响的大车间,没有时时显现的工人的身影,没有频繁的活动。到处都是一片坟墓般的凄凉和寂静。

  就是那环绕住宅的果园里,也是一派空荡的景象:许多干枯的树木向天空伸出光秃秃的枝桠,剩下的也无人照管,簇拥着它们的荒草密密层层地盖满了没有耕种过的田垅。

  住宅本身同样给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一边墙上的灰泥已经脱落,通往游廊的阶梯已经歪斜,钻进了地里;爬上游廊的葡萄藤才长出嫩绿的叶子,不知为什么就已枯萎,象一块块肮脏的黄布一样耷拉着。

  窗前的花坛里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和蒿子,其中有些地方还露出水仙花的白眼睛和几朵大戟的黄花。

  弯弯曲曲的小路上,长满了乱草,遍布着田鼠的窝和被风吹来的成堆成堆的垃圾。

  屋里的气氛也令人不快,各间房里都很寂静,充满了潮湿腐烂的气味。

  办公室几乎空徒四壁,因为巴乌姆把公务员们打发走了,只留下了尤焦·亚斯库尔斯基和几个看守近旁仓库的女人。

  工厂处处显出破产的样子。巴乌姆太太已经患病数月。整个屋子里充满了药味。

  贝尔塔带着几个孩子找她丈夫去了。只剩下奥古斯塔夫人①和尾随着她的几只猫,她由于患齿龈炎②,老是包着脸庞。老巴乌姆一天到晚在工厂一楼的小办公室里呆坐,尤焦也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①原文是德文。

  ②原文是拉丁文。

  博罗维耶茨基照直走进了巴乌姆太太的房间,想跟她说几句话。

  她坐在床上,身边围着几个枕头,一双痴呆呆的往外突出的眼睛望着窗外摇晃着的树木。

  她手里拿着袜子,可是没有织,不时现出一丝苦笑,看了叫人难过。

  “你好!”她轻声地回答了他的问候。“马克斯来了吗?”她又问道。

  “还没有,一会儿就来。”

  他开始询问她的健康情况,夜里睡得怎么样,感觉如何等等,因为她的健康状况使他感到不安和难过。

  “好,好!”她用德语回答道。可这时她好象大梦方醒似的,眼睛慢慢环顾着整个房间,久久地凝视着挂在墙上的儿孙们的照片,又望了望钟摆。接着她想要织袜子,可这袜子却从她那骨瘦如柴、不听使唤的两只手中滑落下来了。

  “好,好!”她不假思索地重复说道,一面望着窗外那摇曳着的金合欢的长长的树叶。

  奥古斯塔太太①几次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总是挪了挪枕头后,便又离开,连她丈夫也没有理睬。她丈夫站在床边,却用一双血红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她那枯干的、灰中带黄的脸——

  ①原文是德文。

  “马克斯!”她低声呼唤着,听见儿子走近的脚步声后,她那死尸般的脸上活跃了片刻。

  马克斯进来后,吻了她的手。

  她也搂住了儿子的头,抚摸了一会儿,等他吃饭去后,又痴呆呆地望着窗外。

  午饭吃得总是很简单,大家都不说话,因为屋里凄凉的气氛使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老巴乌姆已经变得判若两人了,他更瘦了,背更驼了,脸色也变黑了,他的鼻子和嘴的周围刻上了长长的皱纹,好象树皮一样。

  他力图打起精神说话,询问他们工厂生产的情况,可是他话不成句,说到半截就中断了。在他陷入沉思后,他也不再吃东西了,只是通过窗口凝望着米勒的厂墙,或者远眺特拉文斯基纺纱厂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玻璃屋顶。

  午饭后,他随即去了工厂,走遍了空无一人的厂房,察看了早已停工的车间。然后他把自己关闭在办公室里,一面瞭望城市成千上万的楼房、工厂和烟囱,一面倾听窗外沸腾生活的喧嚣,这时感到一种无名的痛苦。

  现在他哪儿也不去了,要把自己禁闭在工厂这个小圈子里,要和工厂一起死去。

  用马克斯的话来说,工厂已经行将就木了。

  人们虽然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也无法救它。

  这家工厂同蒸汽巨人的搏斗中将要倒闭是无疑的,可是巴乌姆还没有看到这一点,也不想看到,他仍在继续斗争,而且决心斗争到底。

  马克斯的规劝、女婿们的规劝以及其他老朋友的规劝都没有用;他们建议他把手工工厂改成蒸汽机工厂,有些人甚至表示愿意用贷款或者现金资助他。

  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他几乎什么也卖不出去,因为春季对整个罗兹都是灾难性的;他解雇了工人,压缩了生产,限制了工厂的需要,依然在不屈不挠地坚持斗争。

  他的周围成了一片真空。可是罗兹城里都传说老巴乌姆疯了,拿他取笑,后来人们也渐渐把他忘了。

  博罗维耶茨基吃过午饭马上就走了,这个坟墓般的住宅中的令人憋闷的气氛他已尝够,直等上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他才松了口气。

  离露茜的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要顺便去看望维索茨基。

  维索茨基的候诊室里坐着好几个病人,他正忙着,只随随便便对卡罗尔打了个招呼。

  “请原谅,等一等,待我给这个病人看完了病,我们就一块儿去我母亲那儿。”

  博罗维耶茨基在窗下坐下后,开始环顾这间摆满了医疗器具、弥漫着石炭酸和碘仿气味的诊所。

  “走吧!”维索茨基总算看完了这个犹太人的病,还对他吩咐了半天注意事项,然后他说。

  “大夫,大夫!”犹太人走到门口后,又折了回来,乞求道。

  “什么事,你还需要什么?”

  “大夫,我还不放心呐!”他以微细颤抖着的嗓音说道,由于心绪激动,头也晃了起来。

  “我已经告诉您了,没什么大病,只要照我说的办就行。”

  “谢谢,我都照办。我开着买卖,有老婆,有孩子,有孙子,盼着身强力壮呀!可是我不放心,所以问大夫您呐!”

  “我已经跟您说了。”

  “我记着呐,刚才我又想起点事儿。我有一个女儿。她也有病,我不知道她是什么病,连罗兹的大夫们也看不出。她挺瘦弱,苍白,跟墙的颜色一样,什么墙啊,简直跟白灰一样。她的骨头疼,皮肤疼,两只手也疼。我带她去过华沙。大夫说:痨病!好啦,这个痨病得花多少钱呢?‘二百卢布!’我哪儿拿得出那么多钱呀!我又找了个大夫。他说我这姑娘得按压,于是把我从房里撵了出去。我到外面后,再听里面时,我那罗依采在叫唤。唉,我这当爹的可害怕了,就冲门很客气地对里面说:‘大夫先生,这可不行啊!’他回答我说我是蠢货。嘿,可是她又放开嗓子叫起来了,这我就有点动火了,便使劲嚷道:‘大夫,这么干可不行,我得叫警察去,我们姑娘是正经姑娘!’他于是又客客气气请我出去,说我妨碍他按压治病。我就在楼梯上等了一会儿,等罗依采一出来,嘿,她的脸红得象红布一样,还说她全身骨头节儿都舒服得很呐。过了一个月,她健壮得象一只鹅,这个按压治病法真顶用呐。——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法子。”

  “按摩。你快点说吧,我没时间。”

  “大夫,说不定我的病也得按压治治呢!我付钱,您只要开口,我就给大夫您一块钱。再见,请原谅,我告辞了,我就走。”他喊着便三步并做两步地出去了,因为维索茨基已经带威吓地逼近了他,好象要把他推出门外似的。

  可是马上又进来了一个肥胖的犹太女人,她刚一进门,就长声地哼了起来:

  “大夫哟,我堵得慌,胸口堵得慌呀!”

  “马上就来!你先去我妈那儿吧,在小客厅里,等我给病人看完了病就来。”

  “这些病人真有趣儿。”

  “有趣得很呐。刚出去的那个,纠缠了我一个钟头,最后趁你进门就没付治疗费。”

  “是啊,这当然讨厌,可是象这样忘性大的情况,我想不常见吧!”

  “犹太人老是忘记给别人钱,老得提醒他们,多讨厌。”维索茨基陪他去见母亲时,有点不高兴地说。

  博罗维耶茨基从乡下回来之后,就认识了维索茨卡,因为他给她捎来过安卡的信,为了未婚妻的事,还见过她几次面。

  卡罗尔见到她时,她正坐在一扇窗下的安乐椅里。由于其他的窗户都已经拉上窗帘和帷幔,只有一道射进这间幽暗室内的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

  “我正等您呐。”她说着便向他伸出了一只纤纤的手,这手上的指头也很细小,呈圆锥形。

  “我来晚了,请夫人原谅,因为昨天实在来不了。机器运来了,整个下午我都得看着拆包。”

  “是啊,没有办法,请原谅我请您来,占了您的时间。”

  “我听从您的吩咐。”

  他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小凳上。因为一道阳光把他坐的这个地方晒得很热,他又随即躲进了阴影里。这道阳光还照在维索茨卡的匀称的身躯上,给她的黑头发增添了火红的色调,在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橄榄色,使她那双榛子色的大眼睛闪出金色的光彩。

  “夫人不怕太阳光吗?”他不由得说道。

  “我喜欢太阳,爱晒太阳。——米耶乔那里病人多吗?”

  “我看见他的前屋里有几个人在等。”

  “犹太人和工人吗?”

  “好象是。”

  “可惜没有其他病人,更糟的是,他还不收治疗费。”

  “看样子,他是以数量胜质量,工作多了,可是收入不变。”

  “我不是这个意思。米耶乔收入多少,跟我完全没关系。收入多也好,少也好,反正我们是靠自己剩下来的一点产业过日子。我想的只是,他大可不必去过多地关心大群大群的犹太人和各种穷人,他们也许不幸,可他们实在太脏了,还老往他那儿挤。当然罗,为了减轻这些不幸的人的痛苦和灾难,应该做点事情,可为什么专门机构的大夫们不做呢?这些穷人本来就不那么讲究,从小就习惯了跟那些破衣烂衫和臭泥巴打交道。”

  她身子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那漂亮的脸上现出厌恶和烦躁的表情;于是赶忙拿着洒了香水的手帕捂上鼻子,好象防备自己想起来的什么臭气似的。

  “没有办法,米耶奇斯瓦夫先生爱他的病人嘛,这是他的空想。”他略带讽刺地回答说。

  “空想,当然是的。我甚至认为,每种高尚的思想都包含某种空想,某种优美的幻想;因为有这种幻想,今天这样丑恶的生活才较堪忍受。——我甚至懂得,为了这样的幻想可以献出生命,可是我不明白,怎么可以热爱那些幻想中的穿得破破烂烂、满身烂泥的怪物。”

  她沉默了片刻,拉上了那画着金色小鸟和树丛的嫩绿色的丝窗纱,因为从外面锌板上反射过来的阳光把屋里照得太亮、太耀眼了。

  她缄默地坐了片刻,把头斜向他。这时透过窗帘射进来的碧绿和金黄的奇颜异彩的阳光便倾泻在她身上,她轻声地问道:

  “您认识梅拉尼亚·格林斯潘吗?”

  她说出这个名字时,流露出了些微的厌恶感。

  “认识,但只是从相貌上,在各种聚会中见过,不太了解她。”

  “可惜!”她喃喃地说着,站了起来。

  她十分严肃地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次。

  她在儿子书房门旁听了听,那儿传出了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她望望街道,街上烈日炎炎,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卡罗尔好奇地注视着她的王后般的步态,因为室内幽暗,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很激动。

  “您知道这位梅拉小姐爱上了米耶乔吗?”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在城里听到过这种闲话,但是我没怎么注意。”

  “已经满城风雨了!这可是损人名誉的呀!”她着重地补充了一句。

  “请原谅。我要说明一下:城里有人说,他们俩爱上了,都快结婚了。”

  “办不到!我告诉您吧,只要我活一天,就办不到!”她虽压低了嗓音,但很使劲地嚷着,“我的儿子竟会跟格林斯潘的女儿结婚?哼!”

  她的榛子色的眼睛放出了铜色的光辉,她的高傲而美丽的脸庞上,显出了怒容。

  “梅拉小姐在罗兹名声很好,她很高贵,聪明,而且十分富有,逗人喜欢,所以……”

  “所以一无是处,她是犹太女人!”她低声说,表现出了强烈的、近乎痛恨的轻蔑。

  “的确,她是个犹太姑娘。既然这个犹太姑娘爱您的儿子,您的儿子也爱她,那么事情就明白了,就不存在什么矛盾了。”

  他很果断地说,因为她的硬话激怒了他,显得可笑。

  “我的儿子可能连犹太女人也爱,可是不能想象我们的种族竟可以和异族血统,跟可恶的、敌人的种族结合。”

  “请原谅我冒昧地说,您话中偏见太大。”

  “那您为什么还要和安卡结婚?您为什么不在罗兹的犹太女人或者德国女人中间挑一个,为什么不呢?”

  “因为犹太姑娘和德国姑娘里还没有一个我喜欢到可以和她结婚的地步,要是有的话,我是一刻也不会犹豫的。我没有一点种族的偏见,我认为那都是旧思想残余。”他一本正经地说。

  “您多傻啊,您光会用理智的眼光看问题,您不关心未来,不关心自己的孩子,不关心子孙后代。”她搓着两只手大声地、带着愤怒、威胁而又表示惋惜的语调说道。

  “为什么?”他简短地问道,看了看表。

  “因为您可能选择犹太女人当您孩子的母亲,因为您对犹太女人没有反感。您看不出那种女人跟咱们完全格格不入;她们不信宗教,不讲伦理道德,没有贵族生活习惯,没有一般女人的特性;她们思想空虚、生活奢华;她们没有良心,出卖自己的姿色;她们都是一些受最原始的欲求支配的动物,是忘记了过去,没有理想的女人。”

  博罗维耶茨基起身准备出去,因为这样的谈话不仅使他觉得可笑,也使他感到气愤。

  “卡罗尔先生,我希望能再见到您,请您帮帮忙,向米耶乔说明这种婚姻的害处。我知道他佩服您,而且您是他表哥,他更听您的话。请您理解我的意思,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头疼,怎么能想象,一个女地主、穷酸不堪放印子钱的人的女儿在我们这儿充少奶奶。我们的家族已有四百年的历史,遗物、家风很多,怎么容得她。别人又该怎么说三道四呢?”她痛苦地叫了起来,同时伸出整条胳膊指着那一排在幽暗中象黄斑点一样影影绰绰的骑士和议员的头像。

  博罗维耶茨基狡黠地笑了,然后用一个指头在两个窗口之间摆着的长满绿锈的甲胄上划了一下,便迅速地有板有眼地说道:

  “僵尸,考古学只适用于博物馆,在今天的生活中没有闲功夫去管那些鬼怪。”

  “您还笑呐!你们大家都嘲笑过去,都把灵魂出卖给了金牛犊。你们把传统叫做僵尸,把贵族习惯称为偏见,把德行说成是可笑和可怜的迷信。”

  “不是这样。只是这些东西在今天都是多余的。过去的荣誉给我销售印花布能帮什么忙!我的那些当城堡首领的祖宗为我现在建厂、寻求借贷能帮什么忙!给我贷款的是犹太人,而不是过去那些总督。整个这一大堆陈谷子烂芝麻——这个传统,就跟脚上扎进去的刺一样,妨碍我大踏步前进。今天,一个人如果不打算给别人当长工,就得摆脱过去的枷锁,抛开贵族的派头和偏见;因为在和没有顾忌、没有过去的牵挂的对手的斗争中,这些东西麻痹意志,懈怠人心。对手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本身就集中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他有自己的手段和目的。”

  “不见得,不见得!我们不必谈这个了。您也许有道理,但我永远也不会让步。我可以给您看看格林斯潘小姐给米耶乔的一封信,是从意大利寄来的。这不算不道德,因为里面有几行字是写给我的。”

  信很长,是以正正当当的商业信札的派头写的,通篇都是对意大利的有点过分的赞赏。

  可是在谈到自己、家庭以及以后要和维索茨基会见时,又充分表现出了伤感、抑郁和怀念。

  “信写得挺好。”

  “夸张、陈词滥调,很可笑。那些赞美的话都是从贝德克尔①书里抄来的,装腔作势,糊弄人。”

  维索茨基进来了,他很疲倦,面色苍白,领带锁得很紧,头发却乱蓬蓬的——

  ①贝德克尔·卡尔(1801—1859),法国书商,著名旅游指南出版家。——原注。

  他为刚才没有能来这儿作了解释,但过了一会,他又走了,因为来了电话,叫他回厂去看一个工人;那个工人的一只手被机器轧伤了。

  博罗维耶茨基也想借机一并告辞。

  “我拜托的事,请您务必帮忙。”她使劲地握着他的手。

  “得先看看情况,也许不存在您预料的那种危险。”

  “上帝保佑,但愿那不过是预料而已。您哪天来?”

  “安卡过两个星期来,到时候我一定陪她来见您。”

  “可是星期天您到特拉文斯卡家去吗?那天是她的命名日。”

  “一定去。”

  她于是在他的前面为他引路,但她在推开儿子会客室的门之后,却又急忙退了回来,使劲地按铃,叫唤女仆。“马丽霞,打开窗户,换换空气。我送您从另一个门出去。”

  她领着他穿过了几间房。这些房间因为拉上了窗帘,显得很暗,房里摆满了老式家具,挂满了肖像和反映历史内容的画,墙上挂着已经褪色和破损的壁毯,充满一片阴郁的、几乎是修道院的气氛。

  “疯女人!”上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后,他心里想道。他虽是这么想,但又很同情她,而且觉得她的许多看法是有道理的。

  酷热变本加厉了,罗兹城上空弥漫着一层有如灰色华盖般的烟雾。透过这层烟雾,太阳散发着热气,给全城泻下不堪忍受的热浪。

  人行道上的行人无精打采地磨蹭着,马低头伫立,马车行走得更慢了,商店里的顾客也渐渐稀少了。只有工厂在轰隆轰隆地响着,依然不断地施展它的威力。由于千百个烟囱都在吐气,厂房上空便散开了一条条各色各样的烟雾,好象干活过度的机体上流出来的汗水一样。

  博罗维耶茨基热得不亦乐乎,为了解暑,他去喝了一杯掺着白兰地酒的冰镇甜黑咖啡。

  冷食店里凉爽空荡,在帆布棚子前面坐着梅什科夫斯基,他冲博罗维耶茨基十分吃力地抬起了一双惺忪的睡眼。

  “真热啊,是吗?”他伸出淌着汗水的手问道。

  “咳!这么热,早就料到了。”

  “你能不能陪我到城外去喝点啤酒。我一个人不想去,两个人作伴还能有点精神。”

  “我没空,星期天吧。”

  “真是扫兴。我在这儿傻坐了六个钟头,没说动一个人。莫雷茨来过,买卖事搞得他团团转;还有科兹沃夫斯基那个怪人、流氓,他也不愿意。这么热的天,我可真是一筹莫展了!”他由于哼得挺滑稽,使博罗维耶茨基笑了起来。

  “你还笑呐,我要热得化成水了,无聊得快死了。”

  “你干吗不去睡睡觉?”

  “咳!我都睡了三十个钟头了,早睡腻了。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你走啦?给我叫个人来,今儿就是列昂·科恩也行,越是混小子越好,可以快点逗逗我的火气。”

  “你不去厂里?”

  “去干什么?我不需要钱,贷款也没用光,我还可以等嘛。堂倌,拿冰来!”他吆喝道。在卡罗尔走后,他便靠在椅子上,慵倦的目光透过阳台上的长春藤花墙,望着那为了驱赶苍蝇而使劲抖动着的拉车的马。

  博罗维耶茨基急忙赶到海伦娜公园。

  公园十分宁静和凉爽。

  株株小树的树叶吸吮着阳光,它们的影子遮住了饭店橱窗旁边白色的桌子。

  草坪嫩绿如茵,闪烁着点点光斑,象地毯似的,上面点缀着火红和正黄的郁金香花朵,周围是黄色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上有燕子在往返低飞。

  动物园的笼子里,备受炎热折磨的野兽都在打盹。一大群孩子正沿着一个个笼子跑着跳着,高兴地大声叫着;他们撩逗着一个角落上的笼子里的猴子,那些猴子也哇哇直叫,疯了似的在笼里乱窜。

  在一些狭窄的林荫小径旁,蔓立着野葡萄藤,显现出一片明亮的嫩绿色,它们的倒影映在一个长长的水池当中。鱼儿的脊背时时把平静的缎子般的水面破成一条条深色的带子,燕子尖细的翅膀也时时从水上掠过。

  在水深处,在珍珠般的水面下,大群大群的鲤鱼象金带一样穿梭翱游。

  卡罗尔来到一条林荫小路上,为的是绕过水池,乘荫凉去上面的公园。他在这儿看见了霍恩和卡玛,两人正坐在岸边的藤蔓下。

  他们正在喂鲤鱼。

  卡玛没戴帽子,头发散落脸上,面色通红,高兴得象只金翅雀一样。她正把一块块面包往下扔去,一面发出天真、欢喜的笑声,一面冲那些十分贪婪地把圆圆的嘴伸出水面的鱼儿喊着。然后她又用一根柳树枝吓跑了那些鱼,不时还把喜气洋洋的小脸转向霍恩。霍恩坐在靠后的地方,倚着藤蔓的支架,也正十分高兴地、全神贯注地逗着鱼玩。

  “嘿,淘气儿,嘿!”卡罗尔站在他们身后吆喝道。

  “哟!”她不由得叫了一声,用两只手捂住了通红的脸。

  “怎么,鲤鱼吃吗?”

  “可爱吃呢!都吃了十个戈比的面包了!”她高兴地大声叫道,接着便兴致勃勃地说起他们玩的事儿来。

  她说得十分杂乱无章,因为她掩饰不住、也控制不了她的激动心情。

  “回头你当着姑妈的面说给我听好吗?你们玩吧,我得走了。”他故意说道,发觉他一提到姑妈,卡玛的脸就刷地白了,还突然把头一扭,连头发也散落在脸上。

  “是啊,您以为我不说吗,我马上就把什么都告诉姑妈……”

  “霍恩先生,请您明天去见见莎亚,他来了,你在他那儿可以找到工作。米勒已经对我说过这件事了。”

  “衷心感谢您,非常高兴……”

  可是霍恩心里并不高兴,因为博罗维耶茨基正巧遇见他耍孩子把戏——正在喂鱼,他感到尴尬。

  “你们悠闲吧,我不打搅了。”

  卡罗尔走了。可是卡玛又追上了他,挡住了他的去路,上气不接下气、话音里透着焦急地请求他,一面拉拉弄皱了的裙子。

  “卡罗尔先生……好心的卡罗尔先生……请您别告诉姑妈……”

  “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是你姑妈让你出来散步的嘛。”

  “是啊,是啊,您已经看见了,霍恩先生这么可怜,这么穷……他跟他爸爸吵了架,又没钱……所以我想让他散散心……让我出来的倒是姑妈,可是……可是……”

  “真不明白,你要说的到底是什么?”他故意装着不懂。

  “我,我不想以后叫人家笑话我,您要是说了,他们就都得看着我了,那我就太……极……可怜了,跟霍恩一样……

  他没有工作,没有钱,还跟他爸爸呕气。”

  她说得很快,很乱,泪水涌上了眼眶,小嘴痛苦地扭着,哆嗦着。

  卡罗尔觉得卡玛马上就要失声痛哭了。

  “我要是说了呢?”他拿话逗她,把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去了。

  “那我也说,说您到海伦娜公园来玩了,对吧!”她又高兴地吆喝道,眼泪马上干了,头发也飘到了脑门上。

  她象要扬蹄子的小马一样,粉色的鼻翼开始扇动,眼睛也发亮了,整个脸上显出了又滑稽又执拗的表情。

  “我跟谁到这儿散步呀?”他微笑着问道。

  “我不知道。可是您在这个时候到海伦娜公园来,那肯定不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

  她高兴地笑了起来。

  “你既然象孩子一样高兴,那我就什么都不跟你姑妈说了,不告诉她说你到公园来是为陪可怜又可怜的霍恩散心。”

  “谢谢您。我就喜欢您,可喜欢您呐!”她欢喜得尖声叫了起来。

  “超过霍恩吗,啊?”

  她一个字也没回答,又喂鱼去了。

  从水池对岸,从小山这边,他还能望见他们的头俯在水面上。有时候,他们响亮的笑声透过藤蔓的绿墙,也在清澈闪光的水上飘荡。

  露茜还没有来。

  他开始在树丛和乱草拦挡着的狭窄小路上散步,这里荆棘丛生,空荡无人。

  鸟儿在草木深处昏然啁啾,树叶发出昏然的沙沙声响,从城里也传来昏然的杂沓声。

  他不时看看高悬在头上的明净如洗的天空,不时望望树木之间金光闪闪的池水,或者闪现在树丛中的姑娘的红裙,或者草叶上合上了翅膀的五月金龟子。

  他在通往池塘的林荫大路上坐下后,看见了一群孩子;他们在窗下玩耍,安静得出奇;他们的保姆正坐在凳子上打瞌睡。

  他头上的树木在昏昏沉沉地摇摆,洒下斑斑闪烁的光点,给草地染上了一层变化多端的图案。

  城里含混不清的音响时时传来,打破公园的寂静,不时又寂灭了;动物园野兽的吼叫声,也间或一霎时地打破空中的宁静;有时候,某些声音又零零星星出现在酷热烤着的林荫路上。

  然而,一切很快又都归于静谧。

  只有安然无事的燕子在公园上空翱翔,它们拐弯抹角地飞着,横穿过林荫路,又在孩子们周围盘旋,掠过了游人和树木,不断地打着圈子。

  卡罗尔突然从昏沉的遐想中苏醒,因为一阵裙子的干燥尖细的窸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

  迎面走来的是利基耶尔托娃。

  她头上的浅紫色的伞在轻轻地摇动,给她的忧郁的脸和睁得大大的眼睛涂上了一层暖色的光彩。

  他俩几乎同时看清了对方,都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

  他的白皙的脸立即显得喜气洋洋,双眼放射出幸福的光芒,两片嘴唇也变红了。她快步向前走着,似乎要投入他的怀抱。可是突然之间,一块乌云遮住了太阳,它的阴影顿时给整个公园抹上一层灰暗,象一块肮脏的破布一样把他们的心灵也蒙住了。她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那只伸出去要和对方握手的手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脸上的光辉也销匿了,嘴唇变得煞白,痛苦地紧闭着,双眼朝下放出了沮丧的目光。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急忙从他身旁过去,慢慢走下台阶,走向湖岸。

  他身不由己地跟了她几步,觉得某种感情使他产生了奇特的激动。

  她回首了片刻,向他投去虽然依旧严厉,却充满了悲哀的一瞥,便又走了。

  他坐下来,呆然望着刚才她的眼光注视的地方,用手指轻轻揉了一下他那突然变得沉重而干燥的眼皮,全身哆嗦了一下,因为她那双眼里放出的一股可怕的凉气已经钻进他的心里。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又站在台阶旁,久久凝望着她那在微风中挺立的匀称的身躯;它的长长的阴影在明镜般的湖水上闪动。

  他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无所用心地坐着,观察自己的内心深处。从他微闭着的眼皮下面,不断闪现着反映他越来越感到痛苦的光芒。

  阴云象戴不住的斗篷一样离开了太阳,公园重又沐浴在一片强光之中。鸟儿在草木深处喧腾鸣啭;孩子们一边呼叫,一边在林荫道上你追我赶;树木昏沉地沙沙作响,好似嬉戏般地落下几片树叶;那树叶以波浪形的线路轻轻地飘飞在草地上,不声不响地扑落在毛绒绒的细草上。城市强劲的回声也象远方的轰隆炮响一般,偶有所闻。

  卡罗尔望着在黄色小卵石上不断颤抖、跳动着的点点阳光。

  “这就是蔑视!”想到这儿,他仿佛又看见了艾玛的眼睛,想起了她的手慢慢垂下和她蓦地清醒过来的动作。

  他不由得想大声地笑,但是他还没有笑出来,心中就感到痛苦,感到某种突如其来的、使他难受的疲惫。

  他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岩洞旁。

  露茜正在那儿等他,见他走到近旁后,便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脖子上。

  “小心点!到处都是人!让人家看见!”他气咻咻地嘟囔着,一面四处张望着。

  “原谅我!多多原谅。你等了半天吧?”她非常和顺地问道。

  “等了一个钟头,我都要走了,我没时间。”

  “到花房去吧,苹果树下,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她请求道,声音很低。

  他只好去。

  他俩勾肩搭背,紧贴在一起,大腿都互相蹭着了。

  露茜时时仰望着他的眼睛,和他靠得更紧,甜蜜蜜地微笑着,呼吸着午后炽热的空气。她的嘴渴望接吻,心里充满了享乐的欲望。

  今天她美得十分迷人。一件绛红色缎子连衣裙很薄,上面的褶纹软得动人心弦,窸窣作响,将她的腰身包得很紧,因而那优美的双臂,隆起的Rx房和无与伦比的大腿显露得十分清楚。

  衣裙的美第奇式的大领子镶着花边,她的脸呈火热的橄榄色,显现出美丽、健康和青春的光辉;在黑色的长睫毛下,一双紫罗兰色的秀眼和两道弯眉也显出了光彩和力量。卡罗尔感到她那火热的目光在他脸上依然留下了余辉,这一切使他心中产生激情,动摇了他与她决裂的决心。他觉得如果失去她那渴望接吻的艳丽的嘴唇,是很可惜的;他以为感觉不到她那烧着他的脸的目光、她的火一般急促的呼吸,失去她那充满激情的窃窃私语和拥抱,那还没有享受够的欢乐,是很可惜的。

  他正是在自己满怀激情的当儿,在与利基耶尔托娃的邂逅相逢给他心中留下的苦楚犹存的情况下,开始甜蜜地吻她。

  作为报答,她也长时间地、使劲地、激动地吻着他;由于这个,她变得死一样地苍白,变得昏昏沉沉,最后投入了他的怀抱。

  “卡尔,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的发青的嘴嗫嚅道,但这嘴上表现出了由于享受到巨大爱情的欢乐。

  她缠在他的身上,歇息了很长时间,然后才睁开眼睛,贪婪地吸着空气,轻声说:

  “我爱你!你别亲我,那样我难受,难受!”她有点抱怨了。

  他们到了花房外面,那低垂的树枝挡住了好事之徒的耳目。她坐在停放墙下的手推车上,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

  他和她并排坐下。她沉默了许久。

  他搂着她的腰,抚摸着她苍白的脸,轻轻地吻着她沉重的半合的眼皮。她的眼里开始掉下泪水。

  “怎么回事?干吗哭呢?”

  “不知道,不知道。”她回答道,泪水越来越多地淌在脸上,这越来越厉害的抽泣震动了她的心胸。

  他替她擦眼泪,吻她,抚慰她,可是无一奏效。她象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哭个没完,无法停住。

  她偶尔微笑一下,可是一道道新的泪水又遮住了她那紫罗兰色眼睛的光芒,冲掉了她的笑容。

  卡罗尔开始感到不安,后来又烦躁起来。

  因为她在流泪,他那激昂的情绪也不复存在;他冷冷地坐着,对她这种歇斯底里或者普通神经质的发作感到厌恶极了。

  他白白地盘问了她半天。

  她一声不吭,只是把脸贴在他的胸上,双手抱着他,抽抽噎噎地哭泣。

  轻风吹过苹果树丛时,抖落了残存的凋谢得变红了的花瓣;那浅红的小花片随风飞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草地上。这风还摇曳着他们头上的树枝,在树丛中发出神秘的低语,然后轻轻地逝去,只留下极度的寂静和空荡;那树梢在阳光中也随风摇晃了几下,尔后静止了。

  麻雀在花房顶上唧唧喳喳地叫着,城里传来尖厉刺耳的报告晚餐的汽笛声,使公园里响起了一片巨大的轰鸣。

  露茜停止了哭泣。她擦干脸上的泪水,照了照袖珍小镜,正了正宽边帽,于是镇静下来,瞅着他阴沉的面孔。

  “生我的气吗,卡尔?”

  “没有,哪能呢!你一哭,我就没主意了。”

  “原谅我吧,你瞧,我忍不住,忍不住……我等你多少天了,这次见面想了多少天了,心里一直挺高兴……可是我也很难受,卡尔,我在家里难受得厉害呢……把我从这里带走吧,你要愿意,打死我也行,可别让我回到他们那里去?”她使劲地叫着,表示绝望地抓住他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乞求他的怜恤和拯救。

  “镇静一点,露茜,你心里太乱,太着急,你甚至不知道你到底需要什么。”

  “我知道,卡尔,知道,我需要你。我跟他们在一起过不下去,受不了!”她激动地叫着。

  “这我有什么办法?”他很不耐烦地说,两只灰色的眼里放出了气怒的凶光。

  一听这话,她跳了起来,好象面临深渊似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瞅了他半天,目光显得呆滞,表现出了惶恐不安。

  “卡尔,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从来不爱我!”她的嘴唇在颤抖,十分吃力地说出这句话后,等着他的回答,心都凉了。

  他对她的可怕的回答虽然已经到了嘴边,却又生了恻隐之心,把话咽了下去,微笑着拦腰搂住了她,开始吻着她那双惊恐万状、闪着泪水的眼睛。她的眼珠在眼皮里象即将死去的蛾子的翅膀那样蠕动,一张嘴被吓得直打哆嗦。

  “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太激动了,得冷静冷静,露茜!别提这些事了,别想了,好吗?我听了也挺难受,露茜!”他尽可能和颜悦色地低声说道。

  “好,卡尔,好!原谅我吧!我太爱你了,所以老是担心,老忍不住,老想弄个踏实。”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放心了吧,真的吗?”

  “相信你,卡尔;不相信你,相信谁?”她的话出自内心。

  “家里出了什么不痛快的事?”

  “岂止一件啊!每天都有千儿八百件。今天,姑妈从琴希托霍瓦来了,一来就没完没了地咒骂,说我没有孩子!你听见没有,卡尔?一家人都板着脸,一再责备我,没完没了的……我丈夫说,他要跟我离婚,因为见了亲友他就觉得丢人。今天他们想出了主意,让姑妈把我带到布罗迪去,说那儿有个会念咒的,有办法……”

  “你同意了?”

  “他们强迫我……我哪里拗得过他们,谁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非得……”她喃喃地说道,因为深感势孤力单而十分惶恐,用一双求情的眼睛凝望着他,好象期待着他的解救。

  可是卡罗尔却不耐烦地走开了点,看了看表。

  “你知道,他们吓唬我说,我要是不同意,他们就强迫我离婚,把我送到小镇上去!听见了吗,送到离你远远的地方,我就再也……再也看不见你了……”

  她好象感受到了一种突如其来,可以把人吓呆的恐慌,因为怕失掉他,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缠住了他,使劲地拥抱他,又担心又疼爱地抓住他的两只手,大吻特吻起来。

  “咱们得走了,公园里音乐开始了,一会儿人更多,会瞧见咱们的。”

  “让他们瞧吧,我爱你,卡尔,我可以对着整个世界大喊:

  我爱你。你在我身边,其他人还算得了什么。”

  “可是咱们得保住面子呀!”

  “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到了你家,留下就不走了,你怎么办?”她爽快地问道,恋恋不舍地偎依在他的身上,脸上显出强烈的幸福的光辉,”那咱们俩就永远在一起了,永远……永远……”她又温情脉脉地唠叨起来,不断热情地吻着他。

  “你是个孩子,自己说的话自己也不明白……这些全是发了狂的胡思乱想……”

  “爱情也是发疯吗,卡尔?”

  “是啊是啊,可是得走了!”他听着回荡在林木和暮色中的来自远方的音乐声,急忙说道。

  “那你还是不爱我,卡尔?”她逗趣地问道,却又努着嘴唇,连连吻他,似乎想要收回这句话。

  可是他以冷冽而锐利的目光扫了她一下,厉声作了回答,她听后立即颤抖起来,放开了他的胳膊,和他并肩走着,感到心绪不宁,困惑难挡。她用忧伤的目光扫视着绿色的树林和草丛。那里已经昏暗,夕阳铜色的余晖在上面不过偶尔留下一道微光。

  虽然他尽可能地用最温柔的语调向她表白了爱情,虽然分手时还十分真挚地吻了她,她离开时仍然感到心情不安,从远处向伫立在树下的他投来了忧郁的目光。

  乐队奏起一首忧伤的华尔兹舞曲,乐声荡漾在广阔的公园里,象优美的沙沙声响一样,在夕阳沉落的片刻中,轻微地震动着树叶和正在合拢的花朵。

  条条林荫道上都有三五成群的人在漫步,到处都是话声、笑声,鹅卵石被脚踩着的咯咯吱吱声,到处都有女人色彩鲜艳的服装。那寂静无声挺立着的成行的树木被酷热和幽暗包围了,它们的枝叶和照在它们身上的残阳血红的余晖在有节奏地跳动。太阳在森林后面开始西沉,它的黄铜色的光芒泻落在充满了烟雾和到处都是工厂黑影的罗兹,泻落在公园外广袤的原野上。那原野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棵大树、砖厂、低矮的平房、沙土小路和浓绿的庄稼。起伏的麦浪虽然软弱无力,依然不断冲撞着这座城市。

  卡罗尔选了动物园外土山上的一条林荫路走,以免遇到熟人。可是他的步子很慢,因为他看见了霍恩和卡玛就在前面。他们手拉着手,低声哼着一个什么曲调,一面点头打着拍子。卡玛手里拿着一顶宽边帽,头上密发蓬乱,在金针般的落日余晖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因为他们是朝西走去,便在土丘上停了步,俯瞰着罗兹城。

  卡罗尔绕小路避开了他们,匆匆忙忙赶回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