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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八斩,闻道先后

    第18章十八斩,闻道先后

    胥姜拿起一册《东陵子集》看了看,问道:“先生为何这般推崇东陵子?”

    袁祖之神色诧异,“胥娘子问得倒奇了?如今仕林谁人不尊东陵子?”

    胥姜看了胡煦一眼,胡煦微微低下了头。

    “当今仕林虽大多推崇东陵子,可如先生肯费这番苦心、花这诸多银钱的,难能一见,且先生并非那从流之辈,遂儿才有此一问。”

    楼敬大笑,“这小娘子倒是洞幽察微,虽咱们几人都对东陵子颇为敬重,却不似袁兄这般痴迷。且这套《东陵子集》价贵,使人为难,不买可惜,买了也可惜,唯袁兄敢二话不说便一掷千金。若非真心爱重,怎能如此舍得。”

    “一掷千金?”胥姜心头一跳,问道:“敢问袁先生,此套集子您花多少银子入的?”

    袁祖之还未作答,杜回却先比了个手势。

    胥姜见了,暗自抽气,却仍抱了一丝侥幸细问:“两百两?”

    袁祖之道:“两千两。”

    胥姜瞪着他,只觉‘冤大头’三个字自他头顶冉冉升起。

    她正要说,胡煦却岔开了她的话头,问道:“学生冒昧,有些问题想请教袁先生。”

    袁祖之正在兴头上,便和气道:“问吧。”

    “东陵子以‘宗经征圣’为论,提倡以五经与圣人之言为规制、范式,又以‘复古’为主张,要求恢复旧礼制。可学生以为,时移而世易,一代有一代之学,一代有一代之制,若一味循旧复古,岂非缘木希鱼,却行求全?”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是一愣。

    袁祖之沉吟片刻,笑答:“此言有理,却不合世事。”

    只一句,便彰显其气度与胸襟,让胡煦心悦诚服,他谦逊求教道:“还请先生赐教。”

    “后生方才讲一代有一代之文,一代有一代之制,并没有错。只是前朝盛行浮艳享乐之风,上至皇帝,下至仕林,皆重表象繁丽,沉迷于奢靡浮华之中,将一把文人骨浸泡成了膏梁皮。以至于朝廷羸弱,浩气凋敝,面对外族强敌只知一味妥协,而不顾民生困苦艰难。”说至此处,袁祖之几乎涕泪,他喝了一口茶将心头孤愤压了下去,才道:“幸得东陵子复立圣人之学说,重铸文人之风骨,再造盛世之礼乐,教导出当今高祖这般刚健之奇雄,推翻旧朝,重建新都,才有今日之太平。”

    胡煦张了张嘴,无可辩驳。

    “如今旧朝虽被推翻,可那等浮艳风气却经久不散,朝廷拥立东陵子之学说,并非排异其它门类,而是为了警惕重蹈前人覆辙。”说罢,袁祖之又叹道:“想来后生是推崇文成太子吧。”

    胡煦沉默片刻,点点头。

    “文成太子之学说,我年轻时也十分喜爱,只是入仕之后,方知其不适用于当局。如你所说,一代有一代之文,一代有一代之制,旧制旧礼并非死物,只要有益于民、有助于世,以旧为新,又有何不可?”

    说至此,不止胡煦,连胥姜也心悦诚服了。

    “学生受教,深谢先生。”胡煦跪拜,朝袁祖之行了一个旧礼。

    “可教也,可教也,快快起来吧。”袁祖之对胡煦也是满脸赞赏。

    正说着,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缕奇香,将几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杜回支起脑袋嗅了嗅,“什么味儿?怎么这么香?”

    李统学更是捂住了肚子,哀哀直叫:“我早起未用膳,一时没觉得饿,被这香一勾,只觉得饥肠辘辘,怕是能吃下一头牛。”

    另外二人也被香得直咽口水。

    “哎呀!”胥姜赶紧起身往厨房跑,“鸭糊涂可真要糊了。”

    几人面面相觑。

    “鸭糊涂?鸭子的鸭,还是雅雀的鸦?”

    “那是什么?”

    “未曾听闻。”

    胡煦替胥姜解释道:“东家知道诸位先生要来,便列了个单子,说是要为诸位办一次酬书宴。这鸭糊涂,便是这酬书宴中的一道菜肴。”

    “怎么不早说?”杜回说话都带着唾沫星子,他起身就要去瞧,却被楼敬压住了。

    “你这混吃客,好似是饿了八百年没吃饭,片刻也等不得了?”

    几人听了,哄然大笑。

    胡煦忙说:“先生安坐,菜马上就来。”

    果然,话刚落音,胥姜便托着一只食盘上来,将笋脯、玉兰片、杏酪等小食分发给几人。

    “先生们尝尝儿的手艺,看能不能入口。”

    李统学率先端起一碗杏酪撬了一勺放进嘴里,软滑甜嫩的口感立即将他俘获,他本就饥饿,几勺下去,杏酪便见底了。

    “香!”吃完他又往袁祖之面前瞧,“袁兄,我知你素日不喜甜食,不如让小弟替你分忧罢。”

    袁祖之赶紧护着自己的碗,“谁说我不喜?我喜得很。”说完便将勺子伸进了那碗杏酪中。

    胥姜笑着阻止,“李先生,这杏酪用多了,败胃口,您要是想再吃,后边的菜便吃不下了。”

    李统学是个听劝之人,立马不吵着要吃杏酪了,转而拿了一块玉兰片扔嘴里。

    玉兰片,非玉兰也,而是由冬笋烘干后,涂上蜂蜜制成的一种小食,因其色白味甜而颇似玉兰,因此得了这个雅称。

    “这玉兰片制得火候也恰好。”

    看来这位李先生嗜甜,胥姜暗暗记下。

    楼敬道:“我倒是觉得这笋脯也不错,咸香开胃,有嚼头却不绵柴。”

    “先生们若是喜欢,儿还有,过会儿给诸位打包,可带回家吃。”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片叫好。

    杜回忍不住了,“胥娘子,这鸭糊涂何时上啊?”

    “这就来。”胥姜噙着笑,转身又进了厨房。

    不多时,她便端着四只小陶瓮进来了,胡煦赶紧起身替她分发。

    杜回恍然大悟,原来是鸭肉,难怪叫鸭糊涂。

    “此道鸭糊涂,乃用肥鸭,煮至八分熟,冷定去骨,撕作小块,以原汤内煨,再加盐三钱、酒半斤,捶碎山药,一同下锅煨煮。临煨烂时,再加姜末、香蕈、葱花,闷煮片刻,便可起锅。”

    “竟要费如此琐碎功夫,怪道这么香。”杜回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却被烫到了舌头。

    胥姜正要提醒,却没来得及。

    众人又是一阵畅笑。

    “这便是心急吃不了鸭糊涂。”

    “到底是鸭糊涂,还是人糊涂?”

    杜回也懒得理,干脆也不顾仪态了,对着那罐子鸭糊涂只吹气。

    “还有几道菜,儿这便给先生们端来。”

    胥姜又将茄子、腌鱼等物端上来,待几人就着将鸭糊涂吃完过后,才又端来一盆酱蟹,和一大壶温好的花雕。

    袁祖之见那木盆用盖子掩着颇为好奇,“这又是何物?”

    “上回在先生府里吃过鱼脍,想来先生们皆爱这生鲜,遂做了这道酱蟹,也不知合不合先生们口味。”

    上次剩的蟹不够,胥姜又找奎娃子又买了一些,这次特地挑的母蟹,个个黄满肉肥,做起酱蟹来最为鲜美。

    她揭开盖子,那腌蟹黄橙橙的色泽,便勾得人食指大动,胥姜用筷子给四人一人夹了四块,便见底了。

    楼敬不满道:“怎地这么少?这哪儿够吃?”

    胥姜解释道:“腌蟹性寒,多吃有损脾胃,便这些就够了,何况后面还有米、面,保管够先生们吃。”

    李统学打趣道:“楼兄向来注重养生,见这腌蟹便也将平日八分饱的禁忌给抛诸脑后了。”

    楼敬一拍脑门摇摇头,“罪过罪过。”

    杜回可不管几人,拿着那腌蟹便啃吸起来,黄鲜肉甜,又浸透了汁水的咸甜之味儿,滋味之美,让人恨不得将蟹壳也一并吞下去。难怪胥姜一人只给四块,这若不节制的吃下去,便是要跑肚子的。

    “先生们别只顾着吃蟹,也可以尝尝这酒,一寒一暖相互调和,才不伤脾胃。”

    几人闻言,吃蟹的间隙,又拿酒来饮,两相成全,果然别有风味。

    见几人吃得差不多了,胥姜又端来四份米饭,一份只有小半碗,然后以酱蟹的汤汁浇伴,送到几人面前。

    “先生们也可尝尝这汤汁拌的米饭,也是极鲜美的。”

    酱蟹下肚,几人意犹未尽,正好以这拌饭来填补。

    袁祖之赞道:“这滋味,比酱蟹更胜一筹。”

    杜回驳之:“无蟹哪有这酱的鲜,分明是蟹更胜一筹。”

    “酱好!”

    “蟹佳。”

    见二人用个膳也要辩一辩,其余几人都颇为无语。

    “这饭下肚,便有八分饱了,我罢休了。”楼敬摸摸肚子,一脸满足。

    杜回却问:“不是说还有米面吗?米有了,面呢?”

    “还有面?”楼敬神情纠结。

    “楼兄八分饱,那面小弟便帮你吃了吧。”又是李统学,看来是真的饿狠了。

    “先上来瞧瞧。”楼敬十分谨慎。

    胥姜笑了笑,将最后两道菜送了上来,一道炸糟鱼,一道榛蘑油拌面。

    这两样菜一上,楼敬便立刻说道:“我还没吃饱。”

    顿时笑倒一片。

    吃面时,楼敬忽然道:“胥娘子可知,上次你送来我府上的两瓮菇油与一瓮酒,可让我家儿郎栽了大跟头。”

    胥姜惊道:“这又是怎么来的故事?”

    楼敬便将楼云春如何吃面、如何饮酒、如何醉倒又如何醉了一天一夜的糗事说与她听。

    胥姜听完不由得捧腹。

    “那酒清甜,入口寡淡,后劲却足,是儿疏忽了,忘记提醒那酒不能多饮。”

    “无妨,谁让他偷摸吃独食?连亲爹都不懂的孝敬,该。”

    杜回也笑,“冷面阎王,竟不想栽在一瓮酒上。”

    想想那番场景,众人越发觉得好笑。

    等笑够了,也吃饱喝足了,几人便预备打道回府了。李统学要了胡煦的几幅画,杜回也选了几本古籍,楼敬什么也没选,偏看中胥姜做的吃食,将厨房剩下的,一股脑的包走了,连那蟹汁也没放过。

    等袁祖之找胥姜问价之后,得知这套不问道人的《东陵选注》仅需八十两之后,显得十分震惊。

    “竟这般便宜?”

    “正常价钱罢了。”胥姜笑答:“且家师有训,孤本绝刊,只出让给真心爱重之人,先生之心,贵比千金。”

    “你这般做生意,何时才能将这书肆做大?”杜回替她发愁。

    “以诚为本,以信为誉,总有一天会做起来的,不着急。”胥姜却很淡然。

    袁祖之对此颇为欣赏,便给了一百两银子,且不让她找补。

    要不然怎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胥姜看了眼杜回,含笑接了。

    结完账,几人便要走,胡煦帮袁祖之收捡书册,袁祖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后生若想再与我辩东陵子,可随时来我府上。”

    胡煦大喜,连忙作揖拜谢:“多谢先生,那日后学生便叨扰了!”

    正当几人要跨出肆门,却听胥姜叫了声,“诸位且慢。”

    几人疑惑转身,不知胥姜还有何事。

    胥姜终是不忍见其受骗,咬了咬牙,走到袁祖之面前,郑重道:“先生,有一事儿须得告知于您。”

    胡煦深深叹了口气,却并未再加阻止。

    袁祖之与几人面面相觑,问:“何事?”

    胥姜走到抱书的小厮身前,拿起一册《东陵子集》,一字一顿说道:“您这套书掺了假。”

    “什么?”袁祖之先是一惊,随后驳道:“不可能,咱们几人都验证过了,此套集子确为孤品绝刊,如何能作假?”

    闻言,几人一人拿起一本《东陵子集》来翻看,并没有发现何处作假。

    “几位请来。”胥姜与胡煦将矮几收拾干净后,又将几人请了回来。

    她将十册《东陵子集》一字排开。

    袁祖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沉声道:“胥娘子,你确定这套集子作假”

    “不是作假,而是掺假。”胥姜将第一、二、三、七、九册挑出来,并排摊开,又将四、五、六、八、十册,并排摊开。然后指着前者刊印边框角落里的油印说,“真正的绝版,其刻本由前朝木悔生所刻,其刻本有一特殊之处,便是会在角落里刻一‘悔’字,以防伪造。然而这悔字笔画太多,又为阴刻,往往被墨油糊成一团,不知内情者,便只会误认为那是一团凝结的墨。”

    她又指向后者相同的位置,确实也有一团墨。

    “若要分辨,其实也简单,刻字的地方,墨会比没有刻字的地方浅。”她转头对胡煦说道:“竹春,劳烦替我点一盏灯来。”

    胡煦依言,很快便将灯点来了。

    胥姜把真假册子,往灯一比照,果然见到那真本之上,透出一个极为浅淡的‘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