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四十三斩,树下烤鱼
胥姜自作坊出来,心头一松,随即快步拐进另一条街,以免再遇上那什么吴管事。
她一路思忖,想着吴管事说的话,心道:那继圣书局果然将她刊印出书之路给堵了。
此次刊印,她在选材上占了蒙学的便利,又得杜回帮忙,找国子监讨了名头,这才能出这套书。
可她日后不可能只刊印蒙学或四书五经,若想要出些诗集、游记、笔记、话本等闲书,便必经衙门和户部,便正如那吴管事所说,需得周家人首肯。
但要她为了刊书去与那等书贼同流合污,那还不如让她封刀来得痛快。
她烦躁地抓了抓脑袋,越想越败兴,最后干脆将那一团乱麻扯出来扔到脚下,踩得灰飞烟灭。
罢了,且先将眼前事办好,过后再与杜回等人商议,说不定他们还有别的路子。
何况还有楼云春,他既然在查户部,想来也能支支招。
思及此,她满身浮躁都被吹了个干净,迈着轻快地步伐往奎娃子那儿去了。
奎娃子见她来,也十分欢喜,拿她配料的单子一看,竟也能在他摊档上配个七七八八。
“藿香、篓篱这个时节没有,若要买怕只有去药铺。”
“省得了。”
胥姜接过大包小包的东西,同他算了帐,然后顺口问道:“阿嫂近来可好?前些日子那一场大雪,听说将城郊房屋压塌不少,她家可有受灾?”
奎娃子笑道:“她家在背山黄岩下,没有受灾,只是山中雪厚,他们年纪大了不好出来,正猫冬呢。”
“那便好。”胥姜放心了些,又对奎娃子道:“你若去看她,替我向她带好。”
“劳你挂记,我会的。”奎娃子将她送出铺子,“好走,再来。”
买完物料,胥姜又去买了两把裁刀,才去赵章处牵驴回永和坊,找陈大夫抓差的两味药。
陈大夫拿她那制浆糊的方子看了一眼,倒有些好奇。胥姜誊抄了一份给他,让他自己慢慢琢磨,又问起了林夫人的病情。
“如今以温养为主,从前用的那几味药,都减了。”
“为何?不是说有效验么?”
“沉疴已久,积重难返,一时效验,难保永年,且那药性烈,吃了难免遭罪。”陈大夫神色郁郁,复又叹道:“必死之病,不下苦口之药,剩下这些时日,便让她轻省些罢。”
终究是世间难留,胥姜心头不禁发沉。
“生生死死,人之常事。”陈大夫替她抓了药,也不知道是宽慰她,还是在宽慰自己,又道:“我瞧着他们夫妇倒是看得开,旁人又何必自添烦恼。”
胥姜扯出一个笑容,“倒也是。”
“这两味药便不用给钱了。”陈大夫将药包好递给她。
胥姜忙道:“使不得,这不成了我占您便宜了么?”
“你那方子可比这两味药值钱。”陈大夫将药塞给她,赶道:“我还有患者,你回吧,别紧着耽搁我。”
胥姜被赶出来,只好扯着驴回去了。
一回肆里,却见伊拉勒和林红锄正站在门口说话。
林红锄见她回来,赶忙来替她牵驴,又小声道:“东家你自己招待吧,这人太自熟,我招架不住。”
胥姜笑着拍了她一巴掌,将她拍走了,随后伊拉勒问道:“这是到了多久了?”
伊拉勒捂着肚子道:“喝了两碗茶了。你书肆里这小姑娘可真是怪,一直让我喝茶,灌了我满肚子水,都有些撑得慌。”
见胥姜一个劲儿地笑,只当她是见着自己高兴,也笑道:“我来给你送马奶提酒。”
“快让我尝尝。”这马奶提酒,当初她在莫明手劄里见了,便馋得不行,没想到还真能在中原喝到。
一进书肆,胥姜就见到桌上躺着一排酒囊,数一数,竟有六只。
“怎么拿这么多来?”马奶提酒珍贵稀少,可遇而不可求,她不好白受这么多。“我只要一囊便够了。”
伊拉勒翘起胡子,皱眉道:“你不收?”
胥姜赶紧改口,“收收收,就怕你都给我了,自己没得喝了。”
“我那儿还有。”
“那就好。”胥姜冲后院的林红锄道:“红锄,拿两个碗出来。”
“来咯。”林红锄却拿了三只碗来。
小妮子一脸垂涎地盯着那几个酒囊,这伊拉勒一来,便逮着她将这马奶提酒吹得天花乱坠,早就想尝尝了。
胥姜却收了她的碗,“你才多大?喝什么酒?一边耍去。”
她要是敢让林红锄喝酒,估计明天林夫子便要杀过来将她一顿好打。
伊拉勒却将碗给林红锄拖了回来,不赞同地看了胥姜一眼,“咱们家乡的姑娘自小就喝这马奶提酒,越喝越漂亮,来,哥哥给你倒。”
“是吗?还能越喝越漂亮?”林红锄两眼放光。
伊拉勒拿起一个酒囊,扯开塞子,给林红锄倒上了一碗,“尝一尝。”
胥姜想拦,却被他长臂一挡,林红锄赶紧捧着碗喝了一口。
“好喝,甜的。”说着又喝了两口。
胥姜见拦不住,便只好作罢,随后就着伊拉勒扯开的酒囊,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碗。
两人端起碗碰了碰,胥姜先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香甜,再喝两口,却觉得一股热意自脏腑窜了起来,赶忙放下碗,压了压。
这酒后劲猛。
伊拉勒却是喝惯了的,一口气便将碗里的酒喝光了,然后大叹一声:“美!”
待压下那股子酒气,胥姜才慢慢将一碗酒喝完,不由得赞美道:“确实美,虽不如葡萄酒颜色艳丽,可味道却更为香醇,且酒劲儿也足。我虽未到过西域,喝了它却又像到过似的,整个人都被西域的烈日颠来倒去的烤。”
伊拉勒胡子都快飞上眉毛了,“这酒没白来京城,碰到你,就是碰到知己了,多少银子都换不来。”说完他又给胥姜倒了一碗。
胥姜来了兴致,想着鱼缸里还有那么多鱼,如今又有美酒与友人相配,不如痛快吃喝一场,便提议道:“光喝酒没意思,我吃过你的烤肉,不如今日让你尝尝我的烤鱼如何?”
伊拉勒拍了拍桌子,爽朗道:“好!”
“红锄你……”胥姜正想让林红锄看着店,转头却见她眼神发直,双颊发红。
胥姜心头哀叫一声,糟糕,一个没注意,让这个妮子喝醉了!
想着林夫子那张冷飕飕地脸,胥姜就汗毛倒竖。
伊拉勒却大大咧咧地将手一挥,“没事,第一次喝酒哪有不喝醉的,酒劲儿过了就好了。”
最后,她只好将人放在炉火旁,找了件外衣给她盖上,让她散酒。
厨房被塞满了,无处下脚,胥姜便同伊拉勒一起将炉子搬到了门前大树下,既宽敞,又可以守肆。
伊拉勒负责起炭,她负责杀鱼、腌鱼,两人都擅长烹调,配合得相当默契。
半个时辰后,鱼上架开烤了。
胥姜一共剖了十条鱼,每条两斤有余,用五香和鲜辣两种口味,各腌制了五条。
别嫌多,待会怕还不够吃的,总有那长了狗鼻子的好吃客,要闻着味儿来讨食。
果不其然,烤鱼的香味儿被风一吹开,汪掌柜便晃晃悠悠地朝这边来了。
“这又是在做什么吃食?香得我在铺子里都闻见了。”
“烤鱼。”
汪掌柜走近,一看掌火的是个胡人,表情有些讶异。伊拉勒一见他,自然地打了个招呼,“要不要一起吃。”
一句话便对了汪掌柜的胃口,他一屁股挤到伊拉勒身旁,来往两句,两人便互相称起哥哥弟弟来。
胥姜烤着鱼,边笑边摇头。
眼看着到了时辰,楼云春也来了,伊拉勒远远就跟他打招呼,很是热切。
“楼公子,怎么才来!”
“刚散衙。”
汪掌柜拉着他低声问道:“你认得他?”
伊拉勒看了胥姜一眼,笑呵呵道:“认得啊,胥娘子的情郎嘛。”
胥姜差点将鱼掀二人脸上。
伊拉勒赶紧避开火星子,摇头道:“你们中原人就是拘束,在咱们家乡,白天若是找到心上人,晚上就滚到葡萄架下了。”
汪掌柜大受震撼。
胥姜木着脸想:还好林红锄喝醉了,要不然她这与人厮混的名头可是要坐实了。
楼云春骑马走近,树下如今被他们占了,他只好将马牵去驴棚。人和马刚进去不久,便听到犟驴扯着嗓子叫得震天响。
胥姜扒到门边一看,犟驴正缩在一角,瞧着占着它窝、正在吃它草料的大家伙,扯着嗓子干嚷嚷,却孬孬地不敢靠近。
胥姜笑骂:“该。”
楼云春走过来,笑着抹掉她脸上沾的炭灰,胥姜顿时想起他昨晚的触碰,脸上滚过一团热气。
楼云春也觉得不好意思,可他更想与她亲近,正想去握她的手,却听得树下传来一声喊。
“胥娘子,鱼要糊了。”
“来了!”
好在楼云春站在院子里,树下的人看不着两人的动作,要不然这晚上的鱼也甭吃了。
瞧两人一前一后的过来,脸上皆藏着笑意,汪掌柜心头为胡煦泛起的酸意,倒是冲散不少。
心意互通,两情相悦,本就难得,且那楼公子虽冷了些,看胥掌柜的眼神却跟要滴出水似的,想来也是真心实意的,既然真心实意,就该当祝福。
鱼已被烤得两面焦黄,胥姜见差不多了,将腌鱼剩下地调料刷到鱼身上,将水分烤干。等酱料附着在鱼肉上,便可以离火享用了。
胥姜又夹了两条鱼在烤架上,楼云春在一旁替她扇灰。
树下有石桌石凳,倒不用另置桌椅,汪掌柜熟门熟路地去厨房拿碗筷。胥姜把竹夹塞进楼云春手里,让他给鱼翻面,自己则进肆里去拿酒,顺便将林红锄叫起来吃鱼。
林红锄晕了半晌,迷迷糊糊地醒来,闻到烤鱼的香味,只觉得饥肠辘辘,踉踉跄跄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闻到香气,月奴伸了个懒腰从它窝里跳出来,然后翘着尾巴跟在了她身后。
胥姜看着树下热热闹闹的一团人,心头既安宁,又欢喜。
三五好友一架炉,树下漫坐酬北风。
人生如此,足矣。
散席时,胥姜将最后两条鱼烤了,让汪掌柜带回去给秦氏和孩子,本邀她来,汪掌柜却怕她和孩子受寒,婉拒了。
眼看就要闭坊,伊拉勒也要走了,临走前他拜托胥姜替乌洛兰画一幅画像。
“此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虽然我不会忘记她的面容,却还是想时时看着她,当她从没离去。”
乌洛兰已经跟随胡商队伍,由宁远道去芙蓉城,寻找她的情郎去了。
胥姜答应了,叫他三日后来取。
最后还剩下林红锄,吃得跟个花脸猫似的,还一身的酒气。胥姜亲自给她洗漱了一番,又用香给熏了熏,才放她回去,只希望林夫子察觉不出来。
待人走后,楼云春跟她一起收拾炉子、碗筷,待收拾停当,天已经黑了。
两人窝在肆内,胥姜分置白日买回来的物料,楼云春烧水煮茶。
胥姜想了想,还是将在西市作坊里碰见继圣书局吴管事的事,讲给楼云春听。
“他倒是坐实了我的担忧和猜想,继圣书局果然利用户部之权,截断了我走官衙刊印的途径。好在此次多亏杜先生,若非他斡旋,我这《蒙学新集》只怕也是刊不出来。”
听她与人起了冲突,楼云春皱起眉,将她拉过几番打量,“有没有伤到你?”
胥姜摇头,面带得意之色地,擡腿冲他比划,“我就那么一踹,他就倒了。”
楼云春后退半步,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她眼睛一弯,将他拉过来,“别害怕,不欺负你。”
楼云春在心头叹气,想了想还是嘱咐道:“下次再碰上,莫要起正面冲突,我怕你吃亏。”
此次,是她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才全身而退,若对方多一两个人,便是要吃亏的。
胥姜也明白这个道理,点头安抚道:“你放心,下次我若一个人再遇上他们,决不啰嗦,转头就跑。”
水沸了,楼云春冲好茶,拉她坐下。
“户部和继圣书局之事,上月便在大理寺立卷,我已派人暗访,陆陆续续也传回来一些消息。”
“方便说吗?”
楼云春摇头,只道:“其中牵扯极深,不好细说。”
怕她不安,又说:“但你放心,此事既然大理寺已经立卷清查,便不会囫囵了结,你只做自己的事便好,其余不必理会。刊印之事更不用担忧,只要一结案,肃清了户部,此间自然清明,届时你想刊印什么便印什么,不再受人掣肘。”
“那就好。”朝堂机密,胥姜不好追问,但她相信楼云春,毕竟阎王这个名号,他可是凭本事得来的。
衙门当好衙门的差,百姓过好百姓的日子,如此才算清平盛世。胥姜端起茶喝了一口,只觉得心头无比安定,熨帖。
茶还没咽下,忽听楼云春道:“我听见了。”
“嗯?”
“伊拉勒说的,我是你的情郎。”
“噗——”胥姜一口茶水喷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