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六十斩,捡回一命
岁暮天寒,雪虐风饕,一瓦之下红炉煨酒,一槛之外鹅毛如吹。
整个槐柳巷静得只闻簌簌雪声,胥姜支着下巴,看月奴在门前扑雪玩儿。
小猫崽正是好奇、好动的时候,只它自己便能玩儿一整日。
三日之期已至,江孤没来,也无手书口信。
想来是反悔了。
罢了,志之难也,不在胜人,而在自胜。自己若攻不破,斩不脱,任旁人说得口舌生疮,也无济于事。
只是可惜了,她低叹一声,给自己倒了杯酒。
酒是袁烟烟昨日差人送来的雪梅。还带来信,说天寒袁先生暂不让她出府,待到天晴日暖,再来拜访,并嘱咐胥姜一定要等她。
这雪梅酒是袁烟烟自个琢磨出来的,味薄而淡,孕着泠泠梅香,似有隔尘之韵,缥缈之意。
倒是好一番心思。
胥姜一杯入喉,只觉温润清香,郁气乍散,幽幽生闲。
可惜红锄那小妮子没来,否则这一小瓮多半得进她的肚皮。
喝得身上暖了,胥姜想起钟麓送来那繇县县志,搁置这么些日子,也该着手修补重注了。她哀叹两声,早晚都要做,与其拖延至后头匆忙赶期,不如早修早了事,免得总是挂记着,也不舒坦。
左右也无事。
她起身去后院卧房将那箱县志搬了出来,熬浆、裁纸、清理器具,再备笔、墨、砚台以誊抄修补之后的内容,列序、编页,避免混乱或遗失。
此时胥姜就无比想念胡煦,想他那双巧手,恨不得长在自己身上。
准备妥当,她打开箱子,将破损的县志小心捡出来,按序挑出一卷开始拆页。
这套繇县县志为卷轴装,并非如今盛行的蝶装。便是将数张内页按顺序粘连,再于长卷文章之末端粘连一根木轴,把长卷卷在木轴上。卷首通常要裱一张无字厚纸为‘飘’,以保内页纸张不被污损。
此套县志历经百年,许多内页已破损潮化。她将其一页页拆下,刷薄浆小心贴合在新裁的宣纸上,以防遗失,亦方便誊抄时查补残缺。
这是一个慢工细活。
案上日长似岁,门外光阴如梭。一卷拆完,已去半日,胥姜撂下茶钳,只觉手指僵硬,脊背发麻,眼睛也酸疼不已。
“真不是个轻省活儿。”她扶着腰缓缓起身,在肆里来回走了几圈,方觉松快些许。
“胥娘子可在?”一辆马车停在肆前,车夫掀起斗笠朝肆内喊了一声,将裹着满身雪粒子的月奴惊得飞窜进屋。
“在。”胥姜扶门而答,随后又朝马夫问道:“尊驾有何贵干?”
马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向她,“江孤公子托我给胥娘子带信,劳烦接一下。”
江孤?
胥姜赶紧上前接信,顺嘴问了一句:“他可好?”
马夫摇头,“不大好。”
胥姜惊道:“出了何事?”
“前几日吃坏了东西,吐得呕血,嗓子也给呕坏了,眼下正在酒楼里躺着,下不来床。”
“吃坏了东西?”该不会是她那日的粥吧?难怪这几日杳无音信。“可请大夫瞧了?”
“请了,不顶用,这才又让我去请千金坊的陈大夫。说是那日吃了他的药,不知是不是吃药吃坏得。”
怎么会?胥姜心头一紧。
“对了,公子怕陈大夫不去,托胥娘子陪同我去请人。”
“让我去请陈大夫?”胥姜心有疑虑,却不敢耽搁。
她让马夫等候片刻,随即入肆收卷、熄炉,又披了大氅,带了银钱和伞,挂了有事外出的牌子。
出门前她将信拆开来看,信上江孤告诉她,他决定去芙蓉城。顺便叙述了他身体的症状,末了怀疑自己是中毒,因为他当日见了冯杪,喝了他一杯谢罪酒。
胥姜想了想,将信扔进炉子里,借余烬燎了,随后锁门上车,同马夫一起去千金坊找陈大夫。
千金坊今日也清闲,陈大夫见胥姜来请,二话不说与她一同上了马车,往平康坊去了。
平康坊夹于务本坊与东市之间,雪天马车行得慢,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胥姜与陈大夫才抵达江孤所落脚的酒楼。
虽是雪天,酒楼客却不少,三两围坐,四五打堆,皆是士子文人装束,胥姜匆匆瞧了一眼,几乎每座都有莺花红袖作陪。
陈大夫自踏进酒楼开始,眉头便没展开过,一张脸比外头的雪还冷。
堂倌上前招呼,听闻二人是来给江孤诊治的,赶紧将他们往楼上客房带。
“便是这间。”堂倌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房前,擡手叩门,“谢娘子,大夫来给江公子看诊。”
屋内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门开了,露出一张芙蓉面,想必便是堂倌口中所说的谢娘子。
谢娘子看了一眼堂倌,随即将陈大夫和胥姜打量了一番,才冷道:“进来吧。”
待二人进屋后,便‘嘭’地将门关上,把想进来看热闹的堂倌隔在了门外。
等堂倌走远,她才换了副神色,急切对陈大夫说道:“大夫,你快给小萍瞧瞧,他快不成了。”
胥姜闻言一惊,竟这般严重?
陈大夫快步走到床前,见江孤脸色发青,手脚不时抽搐,赶紧替他诊脉刺血。
针一下,江孤便醒了。
他一见到陈大夫,便张嘴,用手指了指喉咙。
陈大夫掐着他的下颚借着窗外雪光瞧了瞧,“呕吐时伤了内壁,又被毒所侵染,导致伤口化脓难以愈合。”
还真是毒。
谢娘子脸都白了赶紧问道:“大夫,此毒可能解?”
“可解,他这症状看着严重,实际并无大碍。”
江孤又指了指他的嗓子。
“毒解了,嗓子自然就好了。”陈大夫继续给江孤检查,“瞧症状,他中的是马钱子。好在及时催吐,毒残留得不多,以解毒丸化水喝上几日便能好。至于手脚麻痹、抽搐之症,行几次针就可下床了。”
闻言,屋里站着的、躺着的皆松了口气。
胥姜走到床前,问道:“真是冯杪?”
江孤虚弱点头。
胥姜又问:“你是如何得知他给你下毒,而及时催吐的?”
江孤神情有些不自在,他总不能告诉别人是自己吃多了,被那杯酒一激,撑吐的吧?那还不得丢死人。
见他不答,胥姜才想起他嗓子坏了,不能说话,只好将疑问咽进肚子里,待他好些再细细询问。
“总之,有惊无险就好。你信中所言,我已尽悉,待开春……不,等不到开春,待你身子大好,便同商队去芙蓉城。”
江孤点头,这京城如今是彻底容不下他了,不如早去早好。
那谢娘子在一旁听了,拭泪道:“走吧,这京城这般容不得你,还不如另寻去处,落地生根。”
江孤握着她的手叹气。
陈大夫擡眼正好瞧见,把胥姜与那谢娘子都请出门去,随后施针将其扎成了刺猬。
二人站在门外,不说话难免尴尬,胥姜寻了个话头问道:“这些日子都是娘子照顾他的?”
“嗯。”谢娘子肤色瓷白衬得眼下两片青黑更为显眼。“虽想来照顾探望他的人多,可他信不过,便只留了奴家。”
“想来娘子与江公子情谊非旁人可比。”
“是有些渊源,不过并非男女之爱。”说完她顿了顿,失落道:“或者说只是奴家一厢情愿罢了。”
胥姜瞧着江孤方才那模样,不像是无情,且他对谢娘子又这般信任,也并非无意,想来是各有苦衷。
谢娘子打量四周,见没人,才压低声音对胥姜道:“胥娘子,来,我有一事与你打个商量。”
胥姜见她神色凝重,将耳朵贴了过去,“谢娘子尽管言语。”
酒楼大堂,满座欢欣,丝竹并奏。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一只花瓶自楼上抛下,啪地砸在地上,顿时砸了个四分五裂,满地开花。
一道女声怒斥:“还狡辩,就因吃了你们这药,小萍才病成这番模样!”
众人皆起身,走到堂前朝楼上望去。
原来是翠心楼的琵琶女谢红杏与人起了争执,堂倌擡头一看,站她对面的正是方才上去给江孤看病的二人。
这是怎么了?
他赶紧上去调和。
“哎哟,几位,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又冲谢红杏道:“谢娘子,你可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别砸东西啊。东西砸坏了不值几个钱,可若是砸到人,是要吃官司的。”
“吃官司?”谢红杏上前扯住陈大夫的衣衫,“这个庸医!小萍便是吃他的药吃坏了,如今才遭这番罪,成这般模样!走!咱们去见官!去公堂上好好分说分说!”
陈大夫脸色铁青。
胥姜赶紧拉开她,“谢娘子,方才大夫说了,江公子是因其嗜酒无度,又耽于女色而亏空了身子,才导致急症突发,你又何必无理取闹。”
房内的江孤闻言,差点再次呕血。
谢红杏满脸煞气,“听你这话,那倒是他和我的错了?还敢说我无理取闹?分明就是你们胡乱诊治!”
说着又去房里拿起一个茶壶就要砸。
堂倌赶紧拦住,“谢娘子息怒,这可砸不得!”劝阻的间隙,又往床榻上瞧了一眼,见江孤面无人色,奄奄一息,心头直呼‘不中用了’。
难怪这谢红杏发这么大火,谁不知道这谢红杏对江小萍一片痴心。
胥姜挡在陈大夫面前,冲谢红杏眨了眨眼,谢红杏立即将手中的茶壶砸到了胥姜脚下。
“哎哟喂!”堂倌见胥姜差点被砸中,赶紧去拖她手里新捡的茶盏,“姑奶奶,可别砸到人!”
谢红杏推开他,直将屋里东西朝胥姜脚下砸去,好些失了准头,落到楼下,将看热闹的人吓得抱头逃窜。
“瞧着这谢娘子平日里是朵温柔解语花,如今为这江小萍都变成夜叉了。”
“瞧着像是真不行了。”
“方才可听那娘子说了?那江孤被酒色掏空了,怕是活不长了。”
众人一边瞧热闹,一边吁叹,却丝毫不反省自身。
“我不管!今日你们非得给个说法出来!”谢红杏将东西砸完了,站在一地狼藉中指着陈大夫骂道:“庸医!若小萍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胥姜见陈大夫脸上阴云密布,冲谢红杏干咳一声,示意她见好就收。若真把人惹发火了,遭殃的可是她,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江小萍。
谢红杏对上陈大夫阴沉沉的眼神,心里头也虚了,随后脸色一转,扑倒床榻上抱着江孤哭了起来。
“都怪这个庸医!若小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她左一个庸医又一个庸医,听得陈大夫青筋直跳。
“够了!”
谢红杏顿时噤声。
陈大夫瞪了胥姜一眼,对谢红杏道:“将人送去我千金堂,治不好他,我负责。”
那堂倌见状,忙对谢红杏劝道:“谢娘子,既然这位大夫愿意负责,不如把江公子送过去先医治,以观后效。若治好了,两全其美,所治不好你在与他掰扯,可好?”
只要不再他楼里闹,只要这江孤不死在他楼里,随他们扯翻天去,也不与他们相干。
谢红杏与胥姜对视一眼,转而看向陈大夫,色厉内荏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若治不好,届时我只与你算账!”
“好,好,好。”那堂倌见事情有了结果,赶紧打圆场,又立马叫人来替江孤收拾东西。
陈大夫冷哼一声,背着药箱下楼了,胥姜看了谢红杏一眼,随后追着陈大夫出楼了。
马车还等在门外,胥姜与陈大夫先后上了车,嘴里不住的给他赔罪。
陈大夫知她与谢红杏是为救人,本也没生气,只是被那谢红杏拉扯一番,有些下不来脸,胥姜哄两句也就好了。
“此人暂留千金堂,有我看着,想来也没人能再下毒。至于你们另有什么安排,我不管,等他病好,便将人领走。”
“是,是,是,劳烦您了。”胥姜忙不叠地点头。
她如今不敢把江孤一人留在平康坊,那地头乱,他身旁又只有和谢红杏,怕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谢红杏也应付不过来。
方才与谢红杏作这番戏,一是顺理成章地把江孤接出来。二是给冯杪和他身后之人一点余地,把事情囫囵抹平,以免他们对江孤再起杀心。
胥姜想起那谢红杏,感叹她对江孤用心良苦,又觉得这是个聪慧通透之人,只可惜,流落到了这烟花巷。
陈大夫皱眉看她,警告道:“此事你也不要过多掺和,敢明目张胆投毒杀人,想来也是穷凶极恶,视法度为无物之辈。你开门坐店,肆中又只有你和红锄两名女子,若惹上这种人,处境会很危险。”
“省得了。”胥姜也懂得这般道理,所以才答应谢红杏这搬撒泼,把江孤中毒说成是‘庸医’误诊,将事情抹过去。
只是委屈了陈大夫,平白担了这‘庸医’之名,过后再让江孤好生赔罪。
至于江孤,待他身子好些,就立即让他离开京城。
余下的事便交给楼云春。
想那冯杪拿江孤作饵不成,便下此毒手,如此有恃无恐,背后所依仗的势力定然不小。
这不是她一个平头百姓能应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