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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斩·绵绵若存

    第152章一百五十二斩·绵绵若存

    更漏声声,滴尽旧月。白鹤羽羽,衔送新明。

    胥姜收整器具,去后院汲水洗漱,井水幽凉,涤去满腹喧燥。她站在院中远眺青旻,只见丹霞斗铺,拱出半轮红日,映出漫天平和。

    随后人声渐动,鸡犬相闻,胥姜深吸了一口人间晨欢,抛掉昨日繁愁,眼底浮起虹光。

    开门去!

    她推开肆门,骤闻街上传来马蹄声,擡头望去,一道熟悉的身影拐进巷子,飞快朝她奔来。

    楼云春与圣人彻夜长谈,直谈到圣人呵欠连天,实在睁不开眼了,才放他出宫。

    他心头记挂着胥姜,离开皇城后,一路驰骋,直奔书肆。拐进槐柳巷,见书肆门开着,又见胥姜好端端地站在门前,他悬着的心才落地。

    两人目光相对,胥姜瞧见他眼底的焦急和担忧,不知怎么的,鼻子就酸了。

    楼云春下马,忙将人拉到面前,见她面色委屈,心好似被谁狠扯了一把,坠痛难当。

    “他们来过了?为难你了?”

    “嗯。”胥姜点头,又摇头道:“不过我没吃亏。”

    面上没亏,心却亏了。

    楼云春见她脸色透白,又这么早开门,便知她同样一夜未眠。

    他揉了揉她的眼尾,问道:“他们人呢?”

    “告送官府了。”胥姜将昨日情景言简意赅地讲给他听,末了问道:“梁墨说你等了我许久,可是因为他们?”

    楼云春点头,“可惜终究没能拦住,让他们来找了。”

    他昨日若在场,何至于让他们这般猖狂?

    胥姜察觉他的自责,安慰道:“该来的躲不了,这场旧怨早晚要了结,早来早了。”

    随后她又叹气道:“只可惜胥昊没露面,否则就能将其一并送官查办了。”

    如今胥昊与冯杪搅合到一处,两人一个贪得无厌,一个狡诈阴狠,又都与她有仇,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

    眼下已张贴海捕文书,只盼着府衙能将二人早日捉拿归案,如此才能安心。

    楼云春道:“我过会儿就去府衙问问进展。”

    有他过问,府衙也不敢怠惰。

    “好。”胥姜见他眼底发青,问道:“你昨夜没睡?”

    “在皇宫待了一夜,与圣人和三师商谈要事。”

    “趁时候还早,赶紧睡会儿吧。”

    “不睡了,我陪陪你,过会就回大理寺办差。”

    胥姜察觉到几分不寻常,遂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楼云春摇了摇头,“不能说。”随后顿了顿,对她说道:“我来,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楼云春将马拴在树下,拉着胥姜进屋,“里面说。”

    进屋后见立在一旁的木案上贴着一幅画,不由得一愣,“这是……”

    胥姜牵着他来到那幅画前,介绍道:“这就是我师父,胥渊。”

    “见过师父。”

    楼云春拱手朝胥渊拜了三拜,才带着恭敬之心仔细欣赏起来。

    原来这便是胥姜的师父,《文脉溯源》的撰者。楼云春盯着胥渊的脸,虽是初次相见,却觉亲切。

    “你一夜未眠,可是在修复这幅画?”

    “嗯。”

    说起修复,胥姜便想起那个落款,她端来一盏灯,映着落款之处指与楼云春瞧,“你看这儿。”

    楼云春凑近仔细一瞧,看清了那两个极淡的字。

    “绵存?”

    “我自小临这副人像,却是今日才知道,作这幅画的人原来不是师父。”

    胥姜初初离家之时,日日抱着这幅画像哭,走得越远却越不敢再看,后来便一直封存在竹筒之中,有意无意地将其遗忘。

    直至昨夜梦见作画时的场景,才将画像翻出来,发现了这枚落款。

    儿时懵懂无知,不通画意画境,虽临摹无数次,却没发现端倪,如今再看,竟是别有意味。

    楼云春见此画笔触柔润,分明带着缠绵之意,再观其人物神态,闲适中透着几分亲昵,实非亲近之人难以描摹。

    自发现这枚落款后,胥姜脑子里便有个不大正经的念头,“这绵存兴许是师父的某位红颜知己。”

    楼云春点头附和。

    一阵风过,扑灭了灯。

    胥姜背脊一凉,朝画中人干笑两声,嘴里不住地念道:“师父莫怪,师父莫怪。”

    楼云春也跟着念了两句,“莫怪,莫怪。”

    胥姜拽着楼云春到一旁坐下,“你不是有事要和我商议么?什么事?”

    楼云春接过她手中的油灯,借火重新点燃。

    火光晃得他神色明晦难辨。

    胥姜敛下表情,正色道:“究竟是什么事?”

    楼云春沉默片刻,捧起她的手,沉声道:“我想让你回楼宅暂住,你可愿意?”

    “回楼宅?为何?”难道他是被昨日的事吓着了?

    “我过几日要离京办差,留你一人留在书肆我不放心。”

    胥姜闻言一惊,“离京?去哪儿?”

    “去凉州。”

    “这么远?”凉州离京城近两千里路,即便走凉州北道,快马加鞭、一刻不歇,来回至少得两个月。

    楼云春正在查舞弊案的关键时刻,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凉州?

    胥姜自脑海里搜出看过的游记,凉州位于河西要塞,设有都督府,以防匈奴,辖凉州,截陇右。

    而陇右设有两府,一为安西,一为北庭,那北庭节度使,正是郭元振,江孤所列名单头名。

    想着京城如今局势,胥姜心头一沉,这郭元振怕不是要造反。

    “此去可有危险?”

    “危险在所难免,但我会小心应对。”胥姜冰雪聪明,越是粉饰太平,反倒越让她担心,倒不如坦荡与她说明得好,况且楼云春也不想骗她。

    胥姜深吸一口气,又问:“何时启程?”

    “三日之后。”

    “这么急?”

    “如你所说,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早去早了。”

    楼云春紧紧握住她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只是我这一走,京中必然生变,而眼下冯杪与胥昊还未捉拿归案,我怕他们趁机对你不利。”

    胥姜反握住他,点头答应道:“好,我去楼宅。”

    此去凉州凶险,楼云春若记挂着她的安危,便难免会分心,一旦分心,危险就多一分。

    她想让他免去后顾之忧,安心办差,平安归来。

    见她答应,楼云春松了口气,随后抹去她眉间愁云,安抚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此行走官驿,又有人跟随,寻常盗匪不敢来犯。”

    就怕来犯者非比寻常。

    胥姜叮嘱道:“万事多加小心。”

    “我会的。”楼云春凑过去在她眉心啄了啄。

    人还未走,胥姜已满心不舍,拿一双黑黝黝地眼,巴巴地把人看着。

    这教人如何迈得开脚?楼云春亲了亲她的眼睛,辗转又贴上她的唇,低声道:“等我回来。”

    胥姜叹息一声,轻柔回应。

    “好。”

    楼云春简单洗漱后,拿着胥姜买的朝食,边吃边往大理寺而去。

    中途他绕至两县府衙,叮嘱其加紧搜捕冯杪与胥昊,务必早日将其捉拿归案,又嘱咐其将胥砀与胥十二看紧,谨防其越狱和伤亡。

    待他自凉州回来后,会亲自提审二人,以纠旧案。

    两县县令笑脸相送,心头将楼云春骂翻了天。

    这天杀的活阎罗,脑子是不是有病?天刚亮便来查岗,还让不让人睡了?

    可骂归骂,差事可不敢耽搁,待人一走,便召集官差去搜寻犯人。

    他没得睡,索性大家都别睡了。

    楼云春一至大理寺,便径直往木淙也的牢房去了。

    木淙也正在用朝食,一见他来,招呼道:“小楼大人,要不要一起用点?”

    “不了,我已经吃过了。”楼云春摇头,随后又补了一句,“阿姜买的。”

    妻女远在姑苏的木淙也闻言,顿时食不知味。

    他索性撂了筷子,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楼大人来找我,所谓何事?”

    楼云春正色道:“我要你告诉我,赵秀藏在何处?”

    “赵秀?”木淙也一愣,随后老脸一皱,“我被囚禁在此,又怎会知道他的藏身之处?”

    “你仔细想想。”

    想想?木淙也低眉沉思,半晌后才从脑子里抠出一桩可疑的事来。

    “在放榜后,赵秀曾和王尚书一同去过曲池里的一处园子,他如果还留在京城,也许会躲在那儿。只是因他有意隐瞒,我并不知道那园子的名字和地址。”也正是因为隐瞒,才显得可疑。

    “不过我想以大理寺的办案手段,要查一座园子只是小事一桩。”

    “曲池里?”

    曲池里与城内曲池坊仅隔着一道城墙,由曲江池分向城外的曲水河连接,而曲水河流向城外有一道闸口,由专人把守,禁止人通行。

    只是,这闸口虽禁止人通行,却不禁止钱通行。

    若有足够银钱,何愁闸门不开?

    想必赵秀能逃脱追捕,与这些认钱不认人的闸门,脱不了干系。

    曲池里多私家园林,若那赵秀真在此处,倒是让人一时犯难。

    如果楼云春不去凉州,尚能与他慢慢周旋,可他三日后便要启程离京,又还有别的事要交接,没功夫挨个园林的去搜查。

    楼云春沉思片刻,将目光落在了木淙也身上。

    木淙也正啃着半块胡饼,被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一瞧,这胡饼啃起来也不香了。

    “小楼大人还有事?”

    “嗯。”

    “什么事?”

    “一件会让大人受委屈的事。”

    木淙也与他对视半晌,将没啃完的胡饼扔回了碗里。

    巳时,木淙也、王尚书、洛尚书等人,顶着大日头,被楼云春串成一串,拉到曲池坊游街示众,以儆效尤。

    经此一事,楼云春这活阎王的名头,又被包上了一层浆,更显油亮了。

    曲池坊闹翻天,书肆也不清闲。

    先是汪掌柜与秦氏上门送东西,紧接着又是街坊邻居来关照,迎来送往,日头转眼便挂到了头顶。

    晌午太阳烈,书肆有树冠盖着,还算清凉。

    梁墨与两名护卫在树下刻板、闲聊,他们并非喜欢被地气这么烘着,而是怕那潜逃的冯杪和胥昊再上门,才不顾热的守着。

    胥姜劝不动,只好由他们去了。

    又怕他们中了暑气,便煮了两壶老荫茶,打井水来镇凉了,分给他们喝。

    三人在树下讲《娶狐》,胥姜在肆里查书卷。

    她将与西域有关的游记统统找出来,准备选几本给楼云春带上。

    可找来找去,却有一本《西行碎叶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将书架翻了个遍,最后才想起那本书在胡煦手里。

    《西行碎叶城》便是由京城至安西四镇一路之见闻,而其中便包括前往凉州的路线。当初给胡煦,是为了替袁祖之寻东陵子弟子的线索,这给了一时便忘了拿回来。

    也不知胡煦寻到线索没有。

    胥姜探头往天上瞧了一眼,烈日当空,明朝一早再去找他吧,顺道去大慈恩寺一趟,会会莫明法师。

    莫明来自西域,手上有自绘的堪舆图,还有些随行手劄,让楼云春带着,多少都能派上用场。

    楼云春此去轻装简行,东西带得太多反成累赘,胥姜将选出来的书挑挑拣拣,最后只留下一本《河西左道行记》。

    有这本书,加上胡煦手里那本《西行碎叶城》,和莫明手里的堪舆图,楼云春便是闭着眼,也能给她摸回京城。

    找完书,胥姜又开始列清单,将要准备的干粮、药剂等物写了满满一张纸。然后又分轻重主次,将不必要的都划掉,最后剩下的,另抄写一份,准备明日外出时,一道采买回来。

    做完这些,犹觉欠缺,却又不知何处欠缺,便在肆里转来转去,不得安宁。

    转了无数圈,胥姜才想明白,缺的是自己。

    她若是能一起去就好了,只可惜她这书肆离不得人。

    坐商便是这点不自在。

    她泄气地灌了两大碗茶水,然后裁印纸来抄写国子监交办的那套《算学新编》。

    抄了半本书,心才静下来。

    还是做事让人踏实。

    而楼云春在曲水河闸口,也终于守来了那只黑皮兔。

    赵秀熟练地将一块碎银从木门底下扔进去,交给看守水闸的守卫。那守卫身后凉飕飕,跟贴了只鬼似的,却只能硬着头皮捡起银子,开门放赵秀。

    赵秀只看不见门内情景,不疑有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来,还随口说了句,

    “多谢。”

    “客气。”

    赵秀一愣,随后迅速掉头想跑,可一只手却先他一步将木门合上了。

    他转头看向木门旁的人,表情归于平静。

    “楼大人,好久不见。”

    觉出他话里的讥讽和挑衅,楼云春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淡淡道:“跟我走一趟吧。”

    随后不知从哪儿扯出一张斗篷,将赵秀裹得只露一双脚。

    师生二人粘着满身汗臭在大理寺监牢碰面,脸上并无一丝久别重逢的欢喜。

    “楼云春,你不是人!你竟敢这般折辱于我,你不得好死!”

    “案子还未审结,我们还未被定罪,你竟敢拉我们游街示众,我要上奏陛下,将你削职严惩!”

    “竖子!杂种!我咒你下地狱!”

    “这么热的天,我看你就是想谋杀!我要上奏陛下!”

    听着隔壁传来的叫骂声,木淙也与赵秀的脸色好转不少,也有心情行礼了。

    赵秀拜道:“学生拜见老师。”

    木淙也抚须,“起来吧。”

    隔壁叫骂声越演越烈。

    楼云春敲了敲牢房门,两名狱卒进来,给王尚书和洛尚书各塞了一个馒头,耳朵才总算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