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一百九十六斩·父母往事
胥十二将当年往事一一道来。
胥姜的母亲姓溪,本名溪芷,小字绵存。
胥家与溪家,本是胥渊父母在时定下的婚约。
在胥渊父母在时,两家来往甚密,胥渊与溪芷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后来胥渊父母相继病逝,两家便渐渐淡了来往,可两家关系虽淡,胥渊与溪芷情谊却未淡。
眼见各自成人,该谈婚论嫁了,溪家却一直以各种借口推脱延误,并隐约有悔婚之意。
胥渊知道他们是嫌自己家道中落,便想应试参加科举,重振家门。
溪家在溪芷的坚持下,也勉强答应再等等。
哪曾想当时科场黑暗,登科之路被士族把持,内定了名次。
胥渊胸中不忿,挺身而出,于衙门击鼓鸣不平,却被重刑责打,从而错过了考试。
他深知自己得罪了士族,便是从此绝了科举之路,又对官场之黑暗感到绝望,遂落魄离京。
游历两年后,他回到故土,溪家退婚的消息却接踵而至。
胥渊和溪芷自是不答应,溪芷也并未因胥渊落榜而放弃他。
可溪家态度强硬,又予了好处给当时胥家族长胥炎,双方便各自强逼着胥渊和溪芷退婚。
溪芷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且主意大如天,她眼见劝告无望,便自家中偷跑出来,不惜自污名声与胥渊厮守,来反抗家人悔婚。
两人避入山中,过了一段相守相依的安宁日子,可还是被溪家人和胥炎找到。
胥渊因诱拐良家女子,被溪家人毒打一顿,溪芷也被带了回去,并迅速找人家配了婚。
胥十二不敢告诉胥姜,二人之所以被找到,也是他漏了踪迹。
胥渊当时也不知。
溪芷被带回去后,胥渊日日上门跪求,溪家人怕影响声誉,便通知胥炎将他抓回去好生看押,直至溪芷成婚。
可溪芷回去不久便发现自己有孕,她小心隐瞒,等溪家人发现后,已是胎大难去。他们怕强流会导致一尸两命,便不得已让溪芷将孩子生下。
胥姜死死掐住手心,竭力让自己不被胥十二的话左右。
“生下你后,溪家人本想将你溺死,也是她以死相逼,才保下你的性命。可溪家人也反以你威胁,让她与老爷断情绝交,悔婚另嫁。为保你性命,她逼不得已,只好答应。”
“老爷收到绝情信,大病一场,差点病死,胥炎也不管他死活,还是我去找了大夫来看,才救下他的命。”
胥十二适时表功,胥姜闻言却露出讥讽的表情,当时胥十二要依靠胥渊而活,他当然得救他。
“等老爷病好后,溪芷已出嫁,且嫁去了外地。”
当时溪芷在当地已坏了名声,溪家便找媒人在外地找了个富户,收了富户四座田庄,偷偷将溪芷擡了过去,连嫁妆都没备。
后来胥十二偶然听见胥炎说起,那富户还是个残疾。
他唏嘘之余,没敢将此事告诉胥渊,怕他再去闹事,让大家都不安宁。
溪芷嫁人后不久,胥渊便捡到了胥姜。
有胥姜后,他才慢慢从颓败萎靡中振作起来,靠替人撰文、画画,存钱开了间书局。直到胥姜十四岁,原本向上的日子犹如胥渊那两条腿,猝然被打断,跌向万丈深渊。
“溪家人在你母亲出嫁后,便想将你丢弃,是你母亲的丫鬟偷偷求告小厮,才将你扔在了老宅附近。”
胥姜哑着嗓子问道:“那师父他知道吗?”
“不知,小厮怕他再闹上门,并未提你的身世。”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
胥十二避开她的眼神,“后来溪芷的丫鬟得知他被打断腿,伤重难治时日无多,便托我将此事告知他,慰他遗憾,告诉他溪芷并未辜负他们的情意。”
他是胥渊的小厮,溪芷的丫鬟只认他,也只信他。因心头有愧,他便将丫鬟所说,写为一封信,偷偷潜回去,趁胥姜不在之时,将信交给了胥渊。
胥姜见不得他,一见他便犹如小狼,恨不得咬断他的喉咙。
当他潜入老宅,面对被伤病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胥渊时,头都不敢擡,扔下信便跑了。
他不知道胥渊看到信会作何想。
几天后,便听说人死了。
人死后,胥炎本想为其敛葬,以将其收入本家为由,吞占其家产,却不想一把大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
而胥姜也不知所踪。
他以为胥渊在死前,已与胥姜相认,却不想他并未告诉她。所以在京城再相逢,胥四叫胥姜野种时,胥姜自认野种那番话,才叫胥十二那般吃惊。
胥渊竟什么也没说。
在胥十二说完后,在场三人皆陷入沉默。
良久,胥姜才问:“你说她重病,快要……死了,又是如何得知。”
“去年我随马帮离京后,便前往……”他差点透露地点,忙刹住话头,顿了顿继续道:“我跟随的马帮恰巧经过她嫁去那座县,便求马帮伙头带我去找她,想拿你的消息换她替我赎身。可我没见着她,她家里人说她病重不见客,后又听说我是胥家人,便将我赶走了。”
巡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无耻小人!”
“我本以为是托词,后来打听之下得知,她确已沉疴难治,命不久矣,所以过后才找了胥四。”
他爬到胥姜面前,擡头看着她,“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自己不忠不义,卑鄙无耻,可当年连老爷都斗不过他们,我一个贱奴又能怎样?我只是想活着,好好活着,难道也有错?”
“自己想活就能出卖残害他人?”巡卫气得抽了他一刀鞘。
他不敢回嘴。
“那你活得好吗?”胥姜言发而诛心,“你背叛了我师父,跟着胥炎跟着胥昊,得了好了吗?”
胥十二面色灰败,犹如死人。
“若师父没死,以他的才华,早已耀世,你跟着他还愁活不下去,过不上好日子?”
胥姜眼底水光雪光化作一片,犹如冬日冰河,要将人冻毙,“可你却害死了他,所以你落到如今这般地步,都是报应。”
胥十二浑身颤抖,将身躯蜷缩在地,卑微地拽住最后一线希望,“只要你替我赎身,我就告诉你溪芷的下落,她是你的生母,而我只是一个贱奴,我不值得你为我花一个铜板,可她却值得。”
“只要你替我赎身,我就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每一次见你……对我也是折磨。”说完,他痛哭起来,哭声犹如鬼嚎。
胥姜说得对,自从胥渊死后,他过得并不好,他被胥炎、胥昊不当人看待,内心也时常因胥渊而受煎熬,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可再不好,他也想求生,也想活着。
虽然他看不到活着的目标,不懂活着的意义,可他还是想活着,至少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被人正眼看一看。
巡卫被他哭得烦了,上前一脚踩在他背上,威胁道:“闭嘴,你有什么脸哭?”
他住了哭声,却依旧呜呜咽咽。
胥姜低头盯着他看了半晌,钝钝开口:“好,我替你赎身,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胥十二惊喜擡头,脸上的眼泪鼻涕趁着笑容,竟透出几分疯魔,他急迫道:“只要你替我赎身,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百个我都答应。”
“你对我还没这么大用处。”胥姜缓缓道:“胥昊被贬为贱籍,要发卖为奴,我想买下他,一并送给你。”
胥十二闻言愣住。
胥姜垂下目光,讥讽道:“这也算还你个人情,感谢你对师父和我的‘照拂’,让你从胥昊身上,找一找做主人的威风,从此翻身做人。”
“主人?”他做胥四的主人?胥十二心头鼓动。
“你若脱籍,便是良民,他如今是贱籍,你自然能买下他,做他的主人。”
胥十二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胥姜语气带着一丝冷怨,“因为我不想他好过,也不想你好过,更不想再看到你们。人既是你带来的,那便由你带着他,一起给我滚出京城。”
胥十二被她的话刺得一哆嗦,“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替我赎身,我就带着他离开京城。”
想着胥四平日对自己的欺压打骂还有折磨,胥十二就又怨又恨,即便知道胥姜这么做是为了报复,可他无法不动心,况且他也没有选择。
“便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以将她的下落告诉我了。”
胥十二瑟缩道:“等拿到籍书后,再告诉你。”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他不能再被胥姜诈出去,无论她说得多么好听。
巡卫听了又想抽他。
“好。明日我带银子来赎你。”胥姜从唇齿间辗出几个字,“你等着。”
说完,她朝巡卫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走出庑房院子,胥姜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随后爬起来,脸色惨白的朝外走去。
她脑中一片混沌,每落一脚便犹如陷入泥潭,难以前行。
可她依旧前行,只能前行。
护卫见她出来,忙牵着驴迎上来,见她满脸冷汗,面色青白,顿时一惊,忙问:“东家,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好?要不要去医馆?”
胥姜摇摇头,扯出一抹笑容,“我没事。”
巡卫追了出来,喊道:“胥娘子!”
胥姜转身,问道:“差爷可还有事?”
“没有。”他追出来只是想看看胥姜如何了,“你……还好吧?”
“我还好。”
脸白成这样,怎么可能好?
巡卫招来一旁的护卫,对他说道:“将胥娘子送回去,好好歇一歇。”
护卫拱手应了。
“让您操心了。”胥姜本欲作辞,却忽从白茫茫的脑海里逮住一件事,对巡卫道:“胥昊发卖之事,还请您帮我向主簿禀明,便说请他将人留一留,待我明日带齐银子,再来赎买。”
“你放心,便是你不说,我也会替你将人留下。”
“有劳了。”
看着胥姜骑驴远去,巡卫不禁叹气,“若是大人在看了今日这遭,还不知得气成什么样。”
这可是万年铁树上开的一朵花呀,怎看得了她受这般委屈。
————虚实一线————
胥姜坐在驴背上,眼前是平直的街道,耳边是喧哗的市声,脑中却是一片浓雾。
胥十二道的那些前尘,好似隔在千山万水后,又似默默潜伏在她血脉中。
她眼前掠过曾经在老宅、书局,与胥渊相伴的每一日、每一刻,在此时被另一种光辉包裹。
父亲。
她默默叫着这个称呼,心却犹如被利剑穿刺,疼得她弯腰伏在了驴背上。
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忽地,楼敬那夜的话如警钟鸣响。
无论是师父,还是父亲,胥渊就只是胥渊,他已经死了,人不能复生,亦不能复死。
她又想起师父回光返照时安逸的神态,想起他叫自己给他烙爱吃的饼,他们就像往常那样,安静祥和的吃完一顿饭。
他们早已是师徒,是父女了。
胥渊给她留下的遗书里说:生死气化,顺之自然。
他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儿,可又如何,他大限将至,多一重身份,不过是给她多一层枷锁,加深她的痛苦。
她才十四,不过是棵刚出头的幼苗,如何能经受这般沉重的打击。
至少让她缓一缓,等她长大成人,那么即便她有朝一日知道真相,虽然伤心,却依旧能承受。
人死万事休,他死是解脱,可活人还得继续在苦难里挣扎。对这个自小教养大的徒弟,死前得来的女儿,他终归不舍,终归心疼,才留下这两句话劝她。
知女莫若父,知父莫若女。
胥姜在这一刻,才真正领悟了他那两句话的含义,也真正看清和直面了他深晦如渊、静默如山的爱。
她伏在驴背上无声恸哭,驴放慢脚步,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毛发,安安静静地驮着她,走回书肆,走回他们的窝。
过坊门后,行不远便是槐柳巷,行至巷口,护卫落地,去替胥姜牵驴。
他路上见胥姜伏在驴背上,以为她是身子不舒服,可靠近查看,却听到了压抑地啜泣声。
他不好问也不好劝,便挡在了她旁边,默默送她回来。
“东家,咱们到了。”他低唤一声,胥姜却没应。
“东家?”他又喊了两声,胥姜却仍旧没动,他心头一惊,忙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一拍,却将胥姜从驴背上拍了下来。
“东家!”他忙推开驴去扶胥姜,却见她脸色煞白,双目紧闭,“东家!东家!你醒醒!”
见胥姜没反应,忙朝附近米铺里的伙计喊了一声,米铺伙计忙跑过来帮忙。树下的另一名护卫听见这边动静,也赶紧朝这头跑,边跑边朝书肆喊梁墨。
梁墨和茵茵听到喊声都出来了,二人见胥姜躺在地上,顿时大骇,连忙冲了过来。
茵茵扑到胥姜身边,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出了眼泪,哭喊道:“胥姐姐,你怎么了!”
胥姜已不省人事。
梁墨赶紧让众人将胥姜扶进书肆,交代茵茵替她喂水扇风后,拔腿就朝千金坊跑。
途中遇到汪掌柜送粮归来,听他说胥姜昏倒,忙驾车倒回千金坊,同梁墨一起劫了陈大夫,就往槐柳巷赶。
可怜陈大夫被颠得差点去掉半条老命。
几人回到书肆,汪掌柜和梁墨架着陈大夫的胳膊,几乎是将他举进屋的。陈大夫进屋见胥姜面无血色的躺在木榻上,也顾不得骂,赶紧上前诊治。
陈大夫抽出针扎在胥姜人中和虎口,半盏茶功夫后,胥姜才终于缓过气来,睁开了眼睛。
众人见状,皆松了口气。
汪掌柜忙问道:“陈大夫,我妹子怎么样了?”
“急火攻心外加中暑。”陈大夫发髻都被颠散了,他没好气地驱散众人,“都散开些,让她透透气,别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