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二百二十九斩·何为道者
书肆后院。
几位先生谈得乏了,便歇下来喝茶。旁听的众士子终于得了机会,争相求问,以求解惑。
曾第一总是抢在前头,他上前朝荀砚行礼,随后问道:“方才听几位先生谈论济世之道、文章之道,学生受益良多,却也有一惑,想请先生赐教。”
荀砚擡手,“请问。”
曾追问道:“先生,究竟何谓道?”
荀砚略微思忖,答道:“后生所言即为道。”
他?曾追心头疑惑更甚,虚心问道:“学生愚钝,还请先生详解。”
荀砚盘坐两仪榻上,双手结于丹田,摈除杂念,娓娓解道:“儒家之道,为‘礼治’‘德治’‘人治’,也就是人与人合理相处之法则。道家之道,则为虚无,无相无形,法于自然,讲求无为、不妄为,遵循自然之理。佛家之道,在于修行,在于‘拂尘埃’,在于悟,在于超脱自我,净化心灵。”
他稍作停顿,给曾追以思考的时间,随后继续道:“此三道皆为人之道,同出一源,无有高下之分。只是问道之人不同,其所求、所需不同,所以得到的结果不同而已。”
曾追疑问:“人之道?”
荀砚微微一笑,看向曾追,“人之道,便是以人之意志,去探究、寻问人与人、与天地、与自我之相处之法,是人对世界之识辨。后生方才问道,与圣人曾经问道并无不同,皆是为识为辨。因问道、求道之过程,亦为道,遂有我方才一言。”
曾追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天下大道,皆为人道,是人探究、寻问人与人、与天地、与自我之相处之法。”
“是,也不是。”胡煦思索片刻,接道:“天下本无道,因人而生道。天下只是天下,并不以人之意志所改变,所以道即是人,人即是道。”
曾追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总觉眼前罩着一团迷雾。
荀砚与袁祖之对视一眼,含笑点头,随后听二人继续谈论。
胡煦朝众人拱手一礼,随后对曾追继续道:“所谓道,都是人由所见、所识、而所悟、所得,并非自然存在。自然无道,天下亦无道,道只在人心。”
袁祖之微微蹙眉,正要说话,一道声音自角门传来,接过了话头。
“非自然无道,天下无道,而是人为自己之所见、所识、所悟、所得而障,只识人之道尔。若自然无道,天下无道,人又何以窥道而得之?”
众人回头,皆吃了一惊。
几位先生也有些诧异。
曾追惊喜道:“楼兄!你来了。”
胡煦也露出喜色,随后又问:“照月方才所言,可还有后解?”
楼云春上前,朝几位先生行了一礼,随后对胡煦道:“天地生万物,人为其一,人既有道,万物岂能无道?万物既有道,天地自有道,只是道非道,道不名道罢了。”
“道非道,道不名道。”人有人之道,万物有万物之道,天地有天地之道,只是此道非彼道,此名非彼名罢了。
曾追与胡煦心服口服。
胡煦自叹不如,拱手道:“受教了。”
袁祖之琢磨三人此番对话,觉得三人各有各理,没有对错,只是楼云春得之更全,略胜一筹。
自家学生,也是不错的,亏就亏在历练得少,见得不够多,待再长些年岁,也就成材了。
至于曾追,因性子纯直,不喜周折深思,所以才疑问更多。不过能问出这么个问题,且稍加点拨便明白了,也是个有悟性的,只是还得继续打磨。
袁祖之目光转回楼云春身上,心头酸溜溜想,楼敬这不靠谱的爹,怎么就教出这么个儿子的?
好在他没来,不然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楼云春看胡煦也酸溜溜,想着书房那一箱子画,他拱手回礼,干巴巴地道:“客气。”又补了一句,“竹春也自有高妙之处。”
胡煦疑惑不解,方才他之观点,分明有所偏颇,落了下乘,他为何还道自己高妙?讥讽?不像,且也不像客套,倒像是有所不服似的。
却没等他问,曾追已将楼云春拽过去了。
荀砚在一路已与楼云春谈文论道无数回,听楼云春之见解,并不觉惊讶,倒是有些意外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便问道:“楼大人怎么也来了?”
计善笑道:“他不叫来,他叫回。”
“哦?”荀砚奇道:“楼大人还开书肆?”
袁祖之将他拉过去,叽叽咕咕说了一阵,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楼云春与曾追寒暄完,上前问道:“不知荀先生在京中可还住得惯?”
“多亏师弟,简直宾至如归。”荀砚朝袁祖之拱手。
袁祖之连忙扶住,“哎,应该的,应该的。”
一旁计善对荀砚道:“荀先生在袁大人府上待这么些日子,想必也腻烦了,不如去我城外的园子逛逛,眼下秋色正好,正好游赏一番。况且,袁大人近来公务繁忙,怕冷落了先生,我如今已告老,闲人一个,可陪先生四处冶游,带先生领略一番京城风光。”
邓阅川附和,“我看可以,正好近来我也得闲,可与二位共游。”
袁祖之忙道:“谁说我忙?便是我忙,这儿还有个学生陪着呢。”
计善道:“你学生也上值,哪比得上咱们这两个闲人。”
荀砚笑呵呵。
正说着,一人自小门而入,笑问道:“我可是来迟了?”
“来得正好。”袁祖之见钟麓,忙招呼过来,随后对几人道:“要说会耍会玩,谁比得上他?”
“听闻袁大人府上来了贵客,可是这位先生?”钟麓见荀砚气度非凡,忙上前一礼。“在下钟麓,见过先生。”
荀砚回道:“在下荀砚,有礼。”
楼云春见钟麓来,便让梁墨去沏茶,待梁墨回来,却见托着两盏,往他身后一看,原来是李统学。
袁祖之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叫来的。”邓阅川答道。
李统学拍了拍衣袖上的猫毛,上前朝邓阅川一拜,随后又同众人见礼,几人连忙招呼他入座。
曾追见几位先生有私话要叙,便将士子们领到外间再论,楼云春与胡煦则同陪左右。
计善再次提起,让荀砚到自家做客,几人又争了起来。
最后曾追进门,说道:“先前林夫子与学生曾商议,说他如今在朝,学生又要备考,无法教导书塾中的孩子,却又不想就此关闭书塾,便想聘一位夫子。所以想问问荀先生的意思,不知先生可愿意来书塾授课?”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楼云春看了曾追一眼,帮腔道:“林大人的书塾离袁大人府邸仅隔几条街,来去很方便,且先生抵京是为传东陵子之道,教书授课为最直接之法,晚辈以为可行。”
曾追见楼云春帮着说话,心眼转了转,补道:“若先生愿意来,我所住的院子正好有闲屋,就在书塾边上,先生可过来同住,租子也很便宜。”
因为要备考,怕人打扰,曾追将书塾旁的院子整个都租了下来,有好几间空房,便是再来几个人也是够住的。
只是直接请荀砚免租入住,荀砚定然不愿,可若将租金压下来,便宜租给他,他必会动心。
荀砚沉思一番,果然点头答应了,“如此也好。”
“当真?”曾追欣喜不已,荀砚学识深厚,若能与其同住,与他大有裨益,“与先生为邻,学生之大幸矣。”
随后又火急火燎道:“学生过会儿就去帮您搬东西。”
若这是在自己府上,袁祖之定要拿大棍将这二人给打出门去,不帮自己说话也就算了,竟合力挖起他墙角来了。
他望向荀砚,问道:“师兄莫不是真在府里待得腻烦了?”
“哪里的话。”荀砚感激道:“自来京城后,师弟对我百般照顾,体贴入微,唯恐我不舒服。我深受感动,也万分感激,且每每与师弟相谈,总十分投契,获益良多,又怎会腻烦。只是,我来京城,是为立东陵派正统之学,非一二日可成,总不好一直赖在你府上。”
“便是一直住在我府上又如何?我求之不得。”
“可我却没脸,我虽老矣,却手脚健全,身子也硬朗,不好全仰赖别人为生,总得谋一份事业以立身。且一如楼大人所言,教书授课是传道最为直接有效之方法,此事于我而言正好一举两得。何况,书塾离府上不远,师弟若想见,随时都能见。”
“只怕师兄辛苦。”
曾追拍着胸脯道:“不辛苦,有学生在,定然日日好饭供着,侍奉左右,不让先生吃半点苦。”
随后又转向荀砚道:“学生厨艺虽比不上袁先生府上厨子精细,却也是人人都夸的,保证不会饿着先生。”
袁祖之拿眼锤敲他脑袋。
胡煦见荀砚已拿定主意,也对袁祖之劝道:“老师。您和林夫子同在国子监任职,住得也近,想见先生,或是想照顾,并不为难。强留先生于府上,反倒因恩生忌,不如从先生所愿,咱们自如而处,您觉得如何?”
计善道:“竹春说得在情在理。”
邓阅川、钟麓、李统学等人也纷纷点头,帮着相劝,袁祖之见状,只好无奈妥协。
“那师兄多在府上留几日,待我派人先去将那院子打点、修整好,再送师兄过去。”
“好……”
“不用!”曾追大手一挥,“那院子我早已修整洒扫过了,就等先生入住。”
胡煦咳嗽两声,扯了扯曾追的袖子。
楼云春见袁祖之胡子都快气燃了,上前一步对荀砚道:“先生行李多,一时怕是不好安置,且后生做事,终不及长辈们周到,不如在袁先生府上多留几日,待二位先去看了住处,再做决断,如何?”
荀砚看了一眼袁祖之,点头道:“如此便只好多叨扰师弟几日了,另外,还得麻烦师弟去帮忙考察一番。”
袁祖之这才平了心气,笑道:“我巴不得师兄长住,多几日又算什么?至于住处,师兄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曾追还要再说,被胡煦一把捂住嘴,塞到了自己身后,怕他挨揍。
原本几位先生逗趣之言,被曾追这么一搅和,倒让荀砚在京中真正有了着落。袁祖之虽不舍,想着强留确实不好,便将此事定下了。
只是曾追这臭小子殷切太过,缠着荀砚问这问那,加之几位损友又时不时拈趣儿笑话,他终于没忍住,在曾追将他挤到一旁时,往他脑袋上削了一记。
可恨曾追是个赖皮又肉厚的,想着这打不能白挨,索性霸着袁祖之的半个位置不走,找荀砚求教起来。
袁祖之见也不好打断,只好去同计善等人作堆。
闻讯而来的士子越来越多,外头也越来越嘈杂,众人不得不换场继续。
钟麓见时候还早,便建议往小竹溪去。
正好这两日兰泽先生也在小竹溪与乐坊众乐工授乐,和乐清谈,岂不更妙?
众人欣然同意。
兰泽先生琴音,可是难得一闻。
众人起身告辞,楼云春与曾追将人送出门外,胡煦则随行照料。
人既已离开,又有楼云春在,众士子也不好多待,也纷纷告辞了。
曾追盯着马车驶出巷子,怅然道:“我也想去,却怕惹夫子生气。”
楼云春道:“往后荀先生与你住在一起,有的是机会讨教。”
说起这事,曾追便难掩喜悦,他搭着楼云春的肩膀,说道:“还要多谢楼兄替我劝说,这才促成一桩好事,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茵茵正好出来,听了一耳朵,随后便听到自家少爷问道:“听说阿姜也给林夫子也写了信?”
曾追不知险恶地点头,“嗯,怎么了?”
楼云春毫不客气地开口,“你去帮我找夫子将信讨来,就当是谢我了。”
曾追挪开手,转身就要走,却被楼云春拎着衣领拽了回来。
他苦着脸道:“小楼哇,你要不换件事?”
楼云春点头,“二十篇策论。”
“我这就去!”曾追正色,“不就是讨一封信嘛,多简单的事,等着,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便骑着驴往待贤坊去了。
一个时辰后,曾追臊眉耷眼地回来,将信交给了楼云春。
楼云春好奇道:“怎么?夫子训你了?”
“训了,不过不是因为找他拿信。”曾追揪着驴的鬃毛,“而是因为问道之事。”
都怪他一时没忍住,同夫子讲起了荀先生对道之解答,还有胡煦、楼云春之言论。
夫子问他是如何答的,他老实交代了,随后便被夫子‘关爱’了一番。
将信交给楼云春后,曾追欲扯着驴往回走,他毕竟帮自己做了事,楼云春便留道:“吃盏茶再走吧。”
曾追有气无力地摆手,“不了,夫子给我选了二十册书,让我写二十篇题跋。”
题,缔也,审缔其义也。跋者,本也,因文而见其本也。简单来说,便是读后之感,要求简劲切要,洞悉文骨,提炼精华。因此字句皆要反复推敲,比长篇大论,更为磨人。
与之相比,他宁愿写二十篇策论。
楼云春摇头,对其投去同情的目光,随后拿着信,脚步轻快地往肆里走去。
茵茵默默数着,这又遭一个,随后看向米铺,暗道:汪掌柜,你可要坚持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