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华与青澜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眸中读到忧心忡忡。
璟华向来守时。
多年的戎马生涯,更令他精准得分毫不差。
迟到对他来说,已经极不正常!更何况迟到一个多时辰,更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玹华面色铁青,“那你怎么还愣在这里?还不派人去找?”
青澜咬牙道:“到处都找不到,问了守卫,也没见他离开天门!”
玹华神色一黯。
妙沅已经跟他提了多次,说璟华最近的情况不好,最好时刻有人陪在身边,以防他突然发病时无人知晓。
玹华自然如奉圣旨,但璟华对此举极为反感,总是将他赶走,再多说几句,便要大发脾气。所以玹华只好远远地跟着他,或者算好了时辰,默默守在望星阁外。
但今日自己下了朝便去嘉峪关,如果璟华恰在那时病发,可能已经在望星阁中昏迷了一个多时辰……
他心中陡然慌乱,如坠悬崖冰窟,乱步朝外奔去,边跑边朝青澜道:“快随我去望星阁!不,我去望星阁,你速速去找阿沅来!”
他才仓促疾奔了两步,一乘御辇已经泗水阁外停下,璟华缓缓走下。
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大哥去望星阁做什么?”
玹华愣了一愣,“二弟,你还好么?”
“很好。”
“青澜说等了你很久,我怕你……”
“有几份公文急着要批阅,我便耽搁了一会儿。”璟华的语声喑哑冰寒,不带任何情感,“大哥觉得我迟来了一会儿,有何不妥么?”
“没有,你没事就好。”玹华暗吁了口气,“呵呵,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璟华正快步走入泗水阁,却在听到玹华的问话后明显不悦,转过身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遂低低道:“大哥应该晓得,背后诋毁、胡乱猜度可是动摇朝纲的大罪。”
玹华心头一惊。
他料不到璟华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严词厉色,孤傲无情。
他不禁朝璟华看去。
没错,这确实是他的二弟没错。
他仍是极度憔悴,狭长凤眸下是一片淡淡阴影。苍白如玉的俊颜因消瘦而显得棱角分明,流露出为人君者的桀骜与锋芒。
他就走在自己左侧前方一点的位置上,一路上虽竭力挺直背脊,也刻意加快脚步,但仍能清楚听到他隐在凌人盛气后艰难急促的呼吸,及一直努力压制的低咳。
二弟他,应该只是太累,脾气不好。玹华想。
大劫将至,敌我未明,二弟他不想让人晓得他的病况,以防生变。他最近殚精竭虑,体力及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也可以理解。
玹华未做多想。他向来豁达,并不会计较璟华对自己的态度。
一个人再强大,也总有软弱的时候。之前璟华在云梦泽、在菩提镇都曾遭遇过低谷,那时候他脾气也不好,素来淡雅温和的一个人变得周身是刺,动不动就张开浑身的尖锐,冷嘲热讽,大发雷霆。
如果对自己发发脾气,能排解他的压力的话,那便发好了。
他是大哥,他会豁出命去守护这个弟弟,只要璟华能安然渡过这个天煞劫,怎么样都可以。
玹华在想这些的时候,璟华已言简意赅地交代完对兵部的部署。青澜跟着他多年,两人早有默契,只要璟华说一两个字,青澜便心领神会。
结束了青澜那边的事,璟华转头向玹华道:“大哥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
“哦,并没什么。我方才是来找青澜的。”玹华道。
“找青澜做什么?”璟华眉头微蹙,本能的警觉。
“我想找青澜与我联手,替你消弭今日望星阁中的戾气,你便休息一天。”明知会引来璟华震怒,玹华却仍坦言道。
果然,璟华色厉内荏,“不可!”
“为何不可?”
“青澜……青澜他……”璟华刚张口,却陡逢一阵剧咳,直咳得脸色发青,才勉强止住,喘息道:“如今敌我不明,兵力珍贵,万不可动摇!青澜他,必须保存实力!”
“耽误不了什么事!”青澜道,“你日日急耗自己灵力,我不过就一天!”
“一天都不行!”璟华脸色发白,一字字道,“军令如山,我看哪个敢抗命!”
他站在那里,目无表情地望着两人,语声冰寒,整个人就像是玄冰寒玉雕成,苍白冷硬,散发着无比冷冽的气息。
“望星阁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用你们费心。青澜,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好。”璟华淡淡道,清俊凤眸也如凝固的冰潭,掀不起无一丝波澜。
他转头对着玹华,面无表情道:“上次大哥对我说想要退隐三界,我准了,明日你便带着沅姐姐离开吧。”
不待二人回答,璟华已大步走出泗水阁,宽大的素白袍服掀起层层叠叠衣浪,留下一个漠然果决的背影。
“璟华,你开什么玩笑!你……”
御辇脚程极快,玹华愣了一愣,再追出去,只看到御辇匆匆飞驰的影子及几朵被抛在后头的白云。
“璟华他,许是心情不好,你看那么多事都压在他身上。那个秋岁寒、冬岁寒的,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鬼名堂……”青澜拍拍玹华,“玹华,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他最近太累了。”玹华笑笑,“我才不跟他计较!这家伙就是口是心非,你看着吧,不到晚膳时分,他就会来跟我道歉的!”
“就是嘛,本来就是一家人!走,我们去喝两杯!璟华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东挑毛病西挑眼,我也被他骂了好几次!”
青澜说着,却发现玹华死死地盯着地上两条印痕。
那是璟华乘坐的御辇留在地上的细细痕迹。青澜疑惑道:“怎么了?这御辇有什么问题不成?”
玹华不答反问道:“青澜,你看见璟华坐过几次御辇?”
很少。
璟华向来很少乘坐御辇。
他生性低调,虽然贵为天帝,但除了一些宗礼大典的规定外,能不坐尽量不坐。他不喜欢被一群人前呼后拥伺候着那种感觉,让他很不自在,就像他如今宸安宫里也只有长宁一个下人而已。
二来他修为也高,驾云速度快得很,御辇要起驾停驾,路上若见到别的乘辇,还要连累别人停下为他让路。
他觉得这样很是麻烦,他向来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所以,他的专座御辇也就是以前他不在的时候,他的木偶替身坐过,真正自己坐的次数,只怕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但今天,他却是乘着御辇去的泗水阁,又从泗水阁坐着回到望星阁。
因为驾不动云。
关上望星阁的大门,璟华几乎立即扑倒在地。
细细密密的冷汗迅速布满额头,又不消片刻,便已如雨般从苍白的面颊上一滴滴往下淌。
唇色又成紫绀,他死死地咬着牙,紧拽住心口衣襟,无力地想命令那里能安静一点。
可是没有用,那条赤练巨蟒又蹿出来,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肆意撕咬,拉扯,张牙舞爪。
常年练就的隐忍让他不会因为疼痛就抵受不住,甚至只要他再专注一些的话,他连都觉得没有必要。
但现在,令他不安的并不是身体上的痛苦,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他怕的是如此高频的发作会令他越发虚弱,失去斗志,失去胜算。
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胜算。
汗水一滴滴淌下,在他躺着的地方跟前,形成了一小滩水。
而心口的绞痛仍旧没有好转迹象。
眼前渐渐开始发黑,身上飘飘忽忽,除了一颗跳得乱七八糟的心还痛得不知疲倦外,身体的其它部分都已感觉不到。
是不是该让沅姐姐给自己再配点药,虽然最近她的医术有些退步,那些药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作用,但毕竟她是世上最好的大夫,如果加大剂量的话,应该能起到点效果的。
眼前越发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痛到了极致,他竟觉得冷,夏日里不自禁地打着寒颤。
疼痛已经从心口蔓延到背部,包括整条左臂,他不得不换了右手来顶住胸口,却又觉得身上没有哪处不痛,根本顾不过来。
为什么还是不行?
他无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空茫地睁大眼睛。
他不怕痛,也不怕死。
但现在他不能死!不仅不能,还必须要拥有最强大的力量,来对抗那个对他启动了天煞劫的人!
不管是黄帝,还是其他谁!任何一个上古神都拥有无法想象的恢弘法力!
如果没有胤龙翼,他根本连战斗的资格都没有!但现在就算有了,也无济于事!
上一次妙沅替他分析过,虽然她是来警告的,但他向来聪慧剔透,三言两语间立刻从她的话里捕捉到蛛丝马迹。
妙沅说胤龙翼之所以在先祖身上能发挥出通天彻地之能,而在他身上只是勉强续命,其差别在于他自己。
他被赤胆情侵蚀太甚,心脉肺腑一损再损,胤龙翼的神力至少有一大半都耗在挽救这些徒劳上,自然令威力大打折扣。
那么反过来,倘若自己能控制心疾不再发作,或者干脆像修炼《独孤》一样断情绝念,是不是就能将胤龙翼的神力发挥到极致,而令自己战力数倍提升呢!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最坚不可摧的身体!最浩渺无边的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