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想我,我会幸福并苦痛;你若不想,我也幸福并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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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佗罗,他的心魔,将他领入世间体验一切,然后撒手不管的半妖。他说不出,对这个人是爱还是恨,乍一见她,没有任何准备,只觉痛彻心扉。
其实不过几日没见,他却仿佛过了三生。心口那里的伤隐隐疼了起来,那被她用匕首狠狠扎伤的地方,还没痊愈。
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雾气弥漫的水之精华池旁。那天,他是真的急了,使法将她捉回来,只想苦苦哀求,求得半点怜悯。动了情欲的神,苦求不到,方知世人的痛。后来他不停问自己,真的那样爱她,那样想得到?难道只因为他开始想要,有得到的欲望,才如此卑微?
不明白,一度让他鄙夷的欲望到最后却成了伤他最狠的武器。
司水之神,他这一生,究竟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那日的苦求不得,到后来便成怒,初次渴望被打做绝望,他如此不甘!拉扯到后来成了侵犯,曼佗罗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凄厉地斥责他:『你若用强,我一定杀了你!』
他颓然,渐渐松手,曼佗罗却从袖子里掏出他曾让她防身的匕首,狠狠划过他的胸口!他竟不觉得痛,眼看鲜血四溅,他的眼睛却胶着在她身上。她慌乱了,似乎有些后悔,但很快就把染了血的匕首抛在他脚下。她说:『我不想再看到你!辰星,你是个混蛋!』
脑海里的那人与此刻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让他忽然笑了起来。
“曼佗罗……”他低声说着,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握住她的袖子,“我原以为再没有机会对你说这话。对不起,我错了。我日后再不会打扰你……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对他温柔地笑,腻声道:“是么?我也很喜欢你啊……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呢?”她一手反捉他的手腕,另一手柔弱地护在心口,掩去掌心吞吐的寒光。
辰星恍若不闻,轻道:“你是对的,凡间的日子有趣得多。在我眼里,你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比我这个虚伪的神真实太多。我很羡慕你的真实,也很仰慕你。但我是让你为难了吧?你既说不想再见我,我一定听你的,永不相见。你将我这个神忘了吧,我也会慢慢把你忘了……”
对面的她声音柔腻,“可我忘不了你……辰星……你抱抱我好么?这里很冷啊……”
她婉转投怀,将掌心那一抹寒光翻过,悄悄地刺向他的心口!忽听辰星在头顶笑了一声,然后她的手腕被人轻巧地抓住。她大吃一惊,本能地伸出另一手,这一次再不遮掩,直接就要扎入他胸膛!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炼红大人一口咬定我们五曜了……都是你做的好事吧?!”辰星低声说着,出手如电,一把将她推了出去。曼佗罗站立不稳,倒退数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她忽地腰身一扭,轻轻翻个跟头,无声地定在三步远。
她唇上露出柔媚的笑,声音甜蜜:“你好狠心,怎么可以这么粗暴?当真忍心对我这张脸,这个身子做什么吗?”
辰星看了她半晌,沉声道:“不错,我的确不忍心对她做任何事情。但你错在不该变化成她的模样……可我先要谢谢你,让我面对真正的她没有说出的话现在能说出来。我给你一个机会,速速变回原形,我可以不计较。不然,休怪我心狠手辣!”
那人嘻嘻一笑,神态妖娆,“传闻辰星大人风流倜傥,让我好生仰慕。今日一见,却原来是个痴情种子呢……你既是神,玩耍一番可以,如何动了真情?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为何不能对她说?辰星大人,看来你很喜欢玩自欺欺人的游戏哦……”
“住口!妖孽!”
辰星大怒,指尖飞出水剑,直直往她刺过去!她不避反迎上,带着一种恶作剧似的笑,摇身一变,化做曼佗罗平时带着大皮帽的模样,腰上还系着她最喜欢的粉色带子,神气地打个结,一直坠去脚面。
“辰星……你当真要杀我么?”她娇滴滴地说着,将皮帽子一摘,露出里面那头艳丽似火的红发,猫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摆出真实的曼佗罗无论如何也摆不出来的魅惑姿态。
辰星手腕一抖,水剑再刺不下去,只得恨恨地扎入一旁的草地中,“哗啦”一声散成水滴。
她得意地咯咯笑起来,摇身又是一变,却成了曼佗罗衣不蔽体的模样。她抚着腰身,柔声道:“可怜的辰星大人,这样可爱的身子,你怎么样都得不到吧……我可是怎么都不会喜欢你哦!你别白费劲了。”
辰星脸色铁青,阴森森地看着她。良久,他长长舒一口气,眼神陡然转冷,森然道:“你犯了三个错。”
他直直往她走过去,那人有些惊慌,却不让,挺直了腰瞪他,一付你能拿我如何的样子。
辰星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你不该变做五曜的模样去灭了嫣红山,不是你不能这么做,而是你不配变做我们的模样!”
那人退了几步,硬着头皮叫道:“别过来哦!你当真能下得了手?!”
“第二,你不该变做她的模样,因为你更不配!”
辰星捏紧拳头,指节格格做响。见他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那女子脸色一白,转身便要逃!
辰星一把提起她的后领,厉声道:“第三,你不该变做她的模样之后还试图引诱我!我本不想下狠手!你既喜欢脱衣服,我便让你光光地回去!回去后好好告诉白虎,我辰星是个好色的登徒子,下次要派女人来引诱我,至少别派个这么贱的来!”
他捉住她的头发,将她身上的皮袄轻松撕裂,那女子惊得几欲晕去,尖叫着,再维持不了曼佗罗的模样。辰星只觉眼前一花,手里的女子头发瞬间变成漆黑的,后背上的衣服被扯开来,露出大片晶莹的皮肤,她整个人狼狈地颤抖着,缩成一团。
辰星冷笑一声,“不错么,还懂得一点廉耻!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美人!”
那女子在他手上如同柔弱的小猫,根本无力反抗,被他捏着下巴转过去,露出嫣红的唇与满眼羞怒交错的泪,确是个我见尤怜的美人儿。
辰星挑起眉毛,淡然道:“丑女!白虎未免太没意思,居然派你这么个丑女人来惹我!罢了,我不与你计较,回去告诉他,下次派个漂亮点的!你的脸让我恶心!”
他将她一推,摔去老远。那女子此刻才是真正的衣不蔽体,狼狈不堪。她捉着领口,浑身颤抖,头发凌乱,一付惊魂未定的模样。
“滚,快给我滚!”辰星挥挥手,再不屑看她一眼。
那女子愤然捶地,恨道:“给我记住!这个仇,我胃宿总会报回来的!”
辰星“哦”了一声,“胃宿?原来不过是二十八星宿那帮狗崽子!走走!我对丑女没有兴趣!”
胃宿阴森森地瞪着他,良久,她在地上一拍,整个人顿时陷入影子里,飞快消失,周围的雾气也跟着散了开来。
辰星摊开手掌,手心里全是汗,他沉默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
或许这一生,也都没有机会再对曼佗罗说方才那些真心话。
曼佗罗,曼佗罗……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你若想我,我会幸福并苦痛;你若不想,我也幸福并苦痛。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情,不过是幸福并苦痛而已,让幸福的人更加幸福,苦痛的人更加苦痛。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小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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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庭正中安置着麒麟血石的法阵,上面放着两具身体,分别是清瓷与澄砂,血石周围布上巨大的结界。澄砂怔怔望着头顶的天空,透过那层结界,天空看上去好象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被分成小块,支离破碎。
终于到了,灵魂的分裂仪式,她可以离开这个叫做清瓷的女人的身体,回去自己身体。
清瓷的事情,她从女官口中隐约知道一些,她们提起她总是一脸的恐惧,但恐惧里却含着一种向往。这个以恨为旗帜的女子,用血化出花朵,将神界搅得大乱,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如果前些时候她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吵着要去认识。
但……她想起梦里那冷酷的黑衣女子,她的眼睛简直是冰做的,只看一眼便浑身麻痹。那一个瞬间,她才明白,有些人是只可以远远地欣赏,不可以靠近的。她的恨太深,让人毛骨悚然,又或者,根本是她自己要让自己一直恨着,只有恨,才能让她有勇气生存下去。
是的,她不能理解清瓷,可以说她们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可是多么奇妙,她现在却用着这个女子的身体。这个光是提起名字就让人发寒的女子,却有一双柔弱纤细的手。
她将手放在眼前,刚一动,就听结界外面白虎的声音传过来:“澄砂,别乱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望过去,只见白虎双手放在袖子里,琉璃珠的眼睛微笑地看着她,柔声道:“别怕,很快就好了。等结束后,我请你喝酒。”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我才不怕,等会我可要好好看看自己的身体!今天我一定要把你灌醉,你等着吧!”
白虎垂下眼睛,淡淡一笑,回头对奎宿说道:“把那东西给我。”
奎宿急忙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从里面掏出一团黑色的绸布,顺着风一展,却是一双黑色的手套!澄砂瞪着白虎,见他慢慢戴上手套,掌心和手背处各有一付银色的老虎刺绣。这手套很像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做法师时候的一个道具,自己的那个是用来触摸魂魄与怨念的,白虎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她不知道。
白虎戴上手套之后,十根手指古怪地缠在一起,搭一个式,然后便开始低声念咒。与上次让她痛苦万分的玄武的咒语不同,白虎的声音让她越来越困,身体越来越轻,竟是舒服地很想睡上一觉。她渐渐合上眼睛,神态安详。
一旁的玄武也不由开始佩服他,白虎之神不愧是秘术大家!这种让魂魄放松的烦琐咒文,极少有人能背下来,他却倒背如流。他不得不承认,白虎的头脑的确是四方之中最好的。
念咒声越来越低,渐渐化做虚无,白虎手套上的刺绣忽然发出银色的光芒,越来越亮,渐渐不能逼视。然后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平空忽然落下两只银虎,毛发灿烂,矫健凶猛。它们银色的眸子扫过诸人,却一声也不叫,乖乖地垂着耳朵等待白虎的吩咐。
白虎一手点唇,轻道:“去!疾!将那人带过来,不得伤了半点!”
那两只银虎立即拱起身子,猛然窜起,直接扑向结界!玄武吃了一惊,只见它们进结界如入无物,在清瓷身边嗅了半晌,其中一只仰天长吼了一声,声势惊人。另一只身体一纵,竟然飞快钻进清瓷的身体里!玄武大骇,急忙奔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方才那只也钻入了清瓷的身体!
“白虎!你做什么?!”他一把捉起白虎的领口,厉声问道。
白虎皱起眉头,有些不耐,“你若还想要清瓷,便给我安静点!那两只是秘兽银虎,专门潜入梦里盗人魂魄的。暗星的魂魄好容易被我安抚下来,现在只要等它们将暗星带出来就可以了。你什么也不懂,上次试图强行将暗星拉出来,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清瓷没有死算你的运气!”
玄武自觉理亏,将他放了开来,却又不甘,沉声道:“倘若它们伤害清瓷的魂魄……!”
“清瓷不是瓷器,不是什么人都能伤害到的。我还为我的秘兽担心,怕它们被清瓷伤害。她若有那么弱,只是个普通女子,你何苦为她神魂颠倒?”
白虎推开他,冷道:“离远一些,别打扰我的法阵。”
他垂下手,手掌翻上,又搭一个式,闭上眼开始凝神念咒。玄武无奈地看着结界内跳动的光芒,第一次有无法可施的郁闷。
在白虎与玄武争执的时候,澄砂却在清瓷的梦中醒了过来。
一睁眼,便看见熟悉的破了洞的天,洞里面的无数眼睛灼灼地看着自己,发出喃喃的声音。她一惊,立即坐起来,双手一撑,却触到一手的柔嫩,低头一看,自己竟然坐在大片的花海上!
澄砂急忙跳起来,看着这熟悉的场景,上次在这里成兽的回忆顿时袭来,让她瑟缩一下,急将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你还是来了。”
澄砂回头,立即见到了那个黑衣的女子,但与上次不同,她看上去似乎极疲劳,额上满是汗水,神色间颇为痛苦。
“你……怎么了?”澄砂急忙想过去扶她,但被她冰冷的眼睛一看,登时本能地缩了回去。
清瓷深吸一口气,神色间恢复傲然,冷道:“看样子,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事情。”
“我?我对你做了什么?”她奇怪,“我什么都没做啊!”
清瓷笑了一声,却不望她,擡手往天边一指,“自己看!你的眼睛一直在窥视我,你还说不知道?你是被谁保护成这样,简直愚蠢之极!”
澄砂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立即见到了天边那道血红的妖眼!她倒抽一口气,只觉那眼睛骨碌碌一转,定定地看向自己。那一个瞬间,似乎有什么古怪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她骇然,有些无措地望着清瓷,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瓷微微颤抖着,轻道:“出去……给我离开……停止诱惑我的声音!”她神色痛苦之极,似乎在忍受什么难以忍受的事物,脸色惨白。
澄砂急道:“我什么都没说!真的!”
话音刚落,却听天空里发出一种凄厉的叫喊声,洞里的眼睛剧烈颤动起来,似是要破洞而出的样子!
清瓷厉声道:“我说了,出去!什么欲望天生人人皆醒!拿去诱惑你的信徒!这一套对我没用!”她额间忽有黑光闪烁,刹那间布满了纠结扭曲的花纹!“是,我是有想要的东西!我要时光倒转,我要我的落伽城!你能给我么?!既然不能,你就给我离开!不要让我发怒!”
说到后来,她已是勃然大怒,额上的心魔印如同用新墨画上去的一般,分外可怖。
澄砂又是惊慌又是莫名其妙,见她如此痛苦,她不由伸手想去扶她,说些安抚的话。手一伸,却听自己的心底响起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那声音问她:「你有想要的东西么?」
她大吃一惊,口里却不由自主地答道:“当然有……但,你是谁……?”
「我是你……你是我。孩子,只要你想,这天下我都可以得到。虚伪的诸神时代已经过去了,欲望不是可耻的……让我们开创一个新的神话,我们做神!」
澄砂只觉如痴如醉,喃喃道:“我……我做神?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澄砂只觉满心感慨,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小到找更高薪的工作,大到一辈子做富豪!想要什么?她不是不知道,而是想要的太多了!
「……」
那声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澄砂仿佛中了蛊,笑道:“为什么欲望是可耻的?想要爱,要恨,要嫉妒,要努力,难道这是可耻的?谁说的?”她周围的气流卷动起来,围着她打转,花瓣乱飞。她恍若不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兴奋的光芒,高声道:“我要整个世界!如果我有这个本事!世界在我手上!诸神要被我推翻!我是新的神,我是永恒的道……!”
“你醒了么?”
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她的狂想,清瓷森然盯着她,冷道:“暗星大人,你终于醒过来了。”
澄砂呆了一下,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喃喃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清瓷眯起眼睛,轻声道:“我早该知道如此……暗星大人,请不要再做出一付天真的模样了!你若想要,便去夺取!唯唯诺诺装可怜是没人理你的!方才那样,不是很好么?”
澄砂听见自己的嘴在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顺从于我?”
清瓷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我,不会顺从任何人。我没有道,我永远只顺着自己的心情做事而已。”
“你没有想要的东西么?我不信!”
清瓷昂然一笑,指向天边,说道:“我想要的早就给你看过了!它们一直挂在那里!你能给我么?能吗?!”
洞里的眼睛眨动着,微笑的,哭泣的,欣喜的……太多太多。谁也给不了,它们早就死了,再不可能复活。
“暗星大人,你走吧。看,接你的使者来了,你若想要这天下,便放手去做吧!我会一直看着你的。欲望究竟是对是错,我想看你如何证实!”
澄砂只觉惶恐,她忽地用手捂住嘴,似乎在努力抑制着什么,良久,她才擡头急道:“那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是暗星!”
清瓷似乎有些疲惫,垂下肩膀,轻道:“你已经让我厌烦了,反复地否认自己,你是疯子吗?走吧,它们在等你呢。”
澄砂回头一看,却见面前站着两只巨大的银色老虎,目光灼灼,警惕地看着清瓷。
“我等着你的天下。”
她说完,转身便走,黑色的裙角拂过枯草,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