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西有大雪山,连绵万里,人迹罕绝。传说中,如果有人能够跨越这座无边无际的雪山,便可到达三界之外。三界之外,是光怪陆离的世界,热闹而且斑斓。那里有张着翅膀的人,有三头的鸟,还有长长尾巴的白猿。
当然,传闻向来夸张,况且多为凡人的臆测。穿越雪山究竟有没有张翅膀的人,不得而知,但荧惑与炎樱在山中行了多日,倒是见了不少白猿——长得无比巨大,切脾气暴躁攻击力极强的白色猿人。
荧惑是火中化出的精灵,尽管他一路上已经极力压抑自己的力量,还是不免让脚下的冰雪尽数融化,经过的道路呈黑黑的一条焦糊状,枝头上的白雪也全部化成温暖的水,淋了身后炎樱一头一脸。
这样的情况炎樱已经完全习惯,连抱怨都没有,只是掏出绢子自己擦了去,在后面柔柔笑了起来。荧惑听她笑得开心,不由回头愕然地看着她,“……怎么?”
她笑道:“不,我只是想到刚才遇见的那些白色巨猿。它们在这雪山中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早已习惯冰天雪地的气候,恐怕连什么是火都不知道。我现在才想明白它们为什么那么暴躁地对着你发脾气,一定是不喜欢你身上炎热的感觉。”
荧惑没有说话,只是擡手将挡在面前垂得过低的松枝轻轻折断,好不让跟在后面的人撞到头。炎樱默默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自从进入雪山之后,她似乎已经很习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了。他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神,常常她说了十句,他也回不了一句。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觉得这种气氛很好,她从未这么满足过。
“有斜坡,小心。”
荧惑淡淡地说着,一脚先跨了过去,然后回身伸手扶她。炎樱歪着头笑道:“荧惑,我们已经在雪山里待了五天,你一定要穿过去吗?万一传闻是假,雪山后面什么都没有,那该怎么办?”
荧惑低声道:“那没关系,什么都没有更好。我不爱见人。”
“那么镇明大人他们……你也不愿再见了吗?”炎樱抓住他的手,便再不放开。
“……”荧惑沉默了一会,“他们不同,只要想见,随时可见。但……以后再见也没有意义了。神界已破,天下易主,五曜这个称号也消失了。以后,我只是普通人。”
“我也是普通人,荧惑。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她柔声说着,用力握紧手。周围即使白茫茫一片,除了冰雪什么也没有,她却觉得比任何美景都要美丽。其实,只要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任何地方都会有最美丽的景色。
荧惑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忽然有些犹豫,好象想回头与她说点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是的,炎樱,能与你在一起,真的是太幸福了。以前我从不知道,幸福的滋味竟然如此甜美。我们要……永远这样在一起……我们该……
他在心底嗫嚅着怎么把话出来,可是越想越乱,额头上忍不住憋了许多汗。终于,他下定决心这一次一定要把心里的话一起倒出来,好教她知道他也一样重视她,他的喜欢,一定比她的要多。对!就该这样说!
“炎樱!我……!”他猛地回头,对上她有些惊讶的眼睛,舌头顿时打了结,“我……我……那个……”他的背后一阵冷一阵热,从未如此紧张过,一对上她清澈温柔的眼睛,他就什么都忘了。他叫她,到底是要说什么来着?说什么……?
“我……那个!小心!那是个坑!”他用力将她扯了过去,结果炎樱没反应过来,左脚突然踩了进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恨得直咬牙,赌气甩开她的手,一个人到前面生闷气去了。
“荧惑……”她在后面叫,他装做没听见,用脚在雪上划着,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别的。“荧惑!”她大声叫了起来。他不耐烦地回头,“干什么?!”
炎樱被他的粗鲁吓了一跳,一手指着旁边的松林,一面小声道:“里面……好象有人在哭……”
他一怔,凝神细细听去,果然是有人在嘤嘤地哭,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但因为周围安静而且空旷,所以听得很清楚。荧惑微微皱起眉头,这种深山野林,哪里来的人?难道是山精鬼怪作祟?擡头看看日色,刚过了午时,正是阳气最旺的时候,鬼怪不会在这种时刻作祟,那是什么?
“听声音,好象是个女人诶……”炎樱低声说着,“我们去看看吧!说不定是山里人家遇到了什么危险!”
荧惑原本是想掉头就走不去理会的,但见她站了起来往林子里走,只好跟了上去挡在她前面,“我走前面!你只好小心自己脚下就可以了!”
松林里的树并不密集,东一棵西一株,杂七杂八地排列着。声音从右手边传过来,可是望过去,那里只有茫茫的白雪,半点人影都没有。荧惑猛地停下脚步,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的松树。不对!这里不是普通的野地!这些看似杂乱稀松的树……是按八卦排列的?
他一一数了过来,横三纵四,坎位出挑,是简单的阵法,令外人无法看清阵中的真正景色。这里莫非是有人在隐居?他反手抓住炎樱,沉声道:“跟着我走,千万别踩错步子。”他朝着最稳定的兑位走过去,横三步竖四步,绕了半天才过了两株松树,哭声果然更近了。
再走一段,眼前的景色忽变,满眼的挂雪松树突然全部退了下去,露出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并无积雪,两旁甚至有碧绿的青草。炎樱奇道:“这里好怪异!看上去好象有人走过的样子!”荧惑没有说话,四处仔细打量一番,阵应该是绕过去了,也就是说,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便可以找到真相。
小道甚是弯曲扭拐,经常感觉走到了尽头已无路,却又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继续走下去。荧惑记得甚清楚,向左拐三次,经过十株松树,向右转五次,道旁种了许多兰色小花,往回退着走了十步,那里有一排篱笆。推开篱笆,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却见一片氤氲的小湖泊,水气腾腾,竟似是温的。湖畔不远处种了许多柳树,奇特的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大雪山,它们居然青翠悠扬,一派春光好景象。柳树后面的景象被掩盖在温热湖水的雾气中,看不清楚。另左手边有一条乌黑小石子拼出来的路,袅袅曲曲,道旁长着许多蝴蝶兰,一直蔓延去很远很远看不清的后方。
哭声,就在湖畔。
炎樱被这里温暖宜人的气候和景色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轻道:“……一定有人隐居在这里……我们是否不该去打扰?”
荧惑皱着眉头飞快往前走,雾气渐渐浓厚起来,他擡手一挥,一道火光划破雾气,方圆一里之内的景象立即变得清晰无比。
湖畔坐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乌发如云,双颊胜雪。一待看清她的容貌服饰,两人如遭雷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炎樱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满目艳光几乎无法逼视,只想着天底下居然有这种美人!
那女子似乎没发现他们,只是默默地坐在湖畔,任凭氤氲的雾气将自己的裙摆打湿。眼泪顺着她姣好的脸庞一颗颗滑落,落在湖里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此情此景,炎樱突然有一个冲动过去将那女子的泪捧在手掌里,好教她不要再哭了。
“是精怪。”
荧惑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她一惊,“是妖吗?怎么可能!她那么好看……”
荧惑摇了摇头,“色相可以无穷变化,她身上有妖气,虽然不是厉害的大妖,但在这荒地里做此魅惑之相,必然是会害人的。”
“你要除了她?”炎樱忍不住想说情,那女子说美也不是极美,但身上自有一股我见犹怜的气质,带着五分的柔,六分的雅,七八分的媚,教人一眼望过便再也忘不了。这样的美人,无论是不是妖,死去总是让人不舍的。
“雪山虽然人迹罕绝,但也时常有樵夫为了生计上来砍柴,或者有过路人怀着与我们同样的心思翻越雪山。这女人一身的媚气,凡人一旦被色相所迷,便会任她为所欲为。趁她道行还浅,害人不多,还是除此祸患为好。”
荧惑双唇一抿,杀机顿现。湖畔的女子忽然一惊,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惊慌地擡头望过来,一见他二人,她也是一愣,缓缓站了起来。
“她发现了……荧惑!先别动手……我觉得她不像坏人!”炎樱急急地说着,拉住他的手,话音刚落,却听那女子张口唱起了歌!
两人心神忽然一荡,竟好似突然被泡进一大池温水里,从头顶到脚趾都舒服得想蜷起来。她唱了什么内容,完全无证可考,甚至连字句都听不清,但曲调极柔极软,妩媚妖娆,她的声音仿佛天籁,由低到高,由轻到重,完全不费任何气力。
炎樱觉得眼前突然出现了种种幻觉,仿佛自己穿着华丽的衣裳坐在小楼上笑看绿了的芭蕉,红了的樱桃,凉风习习,花瓣发出细微的娇腻声响。她一生从未体会过如此优雅安详的生活,不由痴在那里,只觉那女子的声音似凉风轻打花瓣,似案上碧色茶水的袅袅雾气,再细一点就要断开,偏偏由断不开,一波接一波地丽音不绝。
她沉溺在这种美好的幻象里,突然发觉全身都不能动了,手指都是软绵绵地,她心知不好,该去抵挡那魅人的歌声,但那女子忽地压低了声音,如同柔声叙述,枕边耳语,渐渐低下去,柔下去,偏偏又在最底处打了个转,轻松绕回来,一声比一声高,如同巍峨的群山,起伏连绵,望不到尽头。
炎樱又是迷惑又是惊惶,出了一身冷汗,心下大悔。她果然是魅惑人的妖物!不是用色相,却是用比天籁还美妙的歌声!眼看那女子一步步走过来,她和荧惑却动弹不得,急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那女子走到了约一丈远的地方,却停了下来,歌声也停住了。炎樱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听那女子幽幽一叹,柔声道:“你们是误闯进来的行人?快出去吧,按原路走出去,向西直行,再有两天的路程便可见到天台,过了天台,差不多就可以穿越雪山了。希望你们不会迷路。”
炎樱大奇,她没有伤人的意思?居然还指点路程!更奇怪的是,自己的身体居然完全不听使唤,自动转了过去往前走!刚走没两步,那女子忽然咦了一声,“你……能抵挡我的歌声?唉,快别这样,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隐居山林的人,不想被打扰。你们快出去吧,不然他来了,发起火来,你们一定会害怕。”
炎樱正疑惑,却听荧惑沉声道:“会用歌声迷惑人心,你是水妖?什么隐居山林,这里难道不是你迷惑凡人然后吞噬魂魄的地方么?!”炎樱只觉背后突然一热,似是他不再隐藏神力,尽数爆发了出来。
那女子惊呼了一声,显然极是惊恐,“我……我没有害人!你……你是神?!会用火,你是荧惑?!”
炎樱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动弹了,想来是那个女子受惊,妖力一时无法控制的缘故。她急忙回身,却见荧惑掌心吞吐出血红的神火,冷冷地看着那个跌坐去地上,不敢动弹的女子。她赶紧奔过去将那女子扶了起来,柔声道:“抱歉,打扰了你的安静生活。他的确是荧惑,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女子垂下头,神色间无比的恐惧,咬着唇轻道:“天下间会使用神火的神,除了五曜荧惑还有谁呢……?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司月还是不肯罢休么?我……我们……”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流下泪来,神色反而不那么恐惧了。
“如果是来捉我们回去,那就请动手吧!”她低声说着,闭上了眼睛。
荧惑忽然将神火收了回去,转过身不说话,炎樱笑吟吟地安抚着这个受惊的女子,“你多想了,我们不是来捉你的。麝香山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你隐居山林恐怕不得而知。但你放心,我们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只是听到了你的哭声,想来看看是否需要我们帮助罢了。”
那女子脸微微一红,急忙抹去眼泪,站起来对荧惑福了一福,“妾身卤莽了,请荧惑大人莫怪。”
荧惑不擅长与炎樱以外的女人打交道,挥了挥手就站去一边。炎樱见她娇怯可喜,纤丽柔媚,之前的一番误会也消除,心下不由极是欢喜她,于是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你在此隐居?我叫炎樱,南方宝钦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显然对温柔的炎樱也极有好感,“我……与夫君在此地已经逗留了三年。我叫……”
话音未落,就听后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唤了起来,“小四儿!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来!”
三人都是一惊,那女子害羞一笑,“那是……我夫君……黄泉。我叫水妖,还有一个名字,叫秦四。方才让你们见笑了……我与夫君发生了一些争执,偷偷跑去湖边发泄……”说着她的脸又红了。
说话间,一个人影已经如同鬼魅一般窜了过来,倏地在秦四面前停了下来,紧紧捉住她的肩膀,对旁边的两人恍若无视。
“我说了现在不许随便出去!你总这么任性!”
那男子冷声责备着她,然而声音却是温柔的,他是个面目清俊的男子,奇异的是有一双罕见的鲜红眼眸,擡头微微一瞥炎樱。眼底尽是凌厉的光芒。
秦四一反方才的柔顺模样,冷下脸来,恨道:“你是个暴君!不许我做这做那!我难道连偶尔出去一下的权利都没有么?!”
黄泉皱起了眉头,“小四儿,别胡闹。”
“谁是你的小四儿?!我是水妖!”秦四怒极,跺了跺脚,甩开他的胳膊飞快往前跑去。然而没跑几步,身体却忽然一晃,摔了下去。黄泉急忙将她扶住,见她脸色惨白,不由大急,“你现在有孕在身,就算不顾及我也该顾及孩子吧?!到处乱跑乱跳,你是想把我气死吗?!”
炎樱见他们夫妻俩拌嘴,自己也不好插口,于是偷偷拉了拉荧惑的袖子,示意离开。荧惑“唔”了一声,忽然回头说道:“黄泉和水妖……好教你们放心,司月已经死了,麝香山也已经破败。你们大可放心居住在此,以后也不会有人来捉拿你们。”
黄泉正替秦四把脉,一听这话顿时愣住,急忙回头,一见到荧惑,他脸色大变!
“你是……荧惑?!”
秦四抓着他的袖子,低声道:“他们不小心走了进来,我,我原以为是麝香山那里还不放过我们……受了一点惊吓。抱歉……我本无意让你担心。”
黄泉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头紧紧盯着荧惑,眼中光芒无限复杂。过了一会,他才道:“如果不嫌弃,请去寒舍一坐。我夫妇二人隐居多时,外界的事情半点不闻,烦请二位稍微说明一下。”
炎樱点了点头,“正好我们也无事,我懂一些医术,让我替贵夫人调理一下如何?”
荧惑本想拒绝,但看炎樱答应了下来,也只好点头。黄泉大喜,将秦四拦腰抱了起来,四人往湖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