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阵如何了?稳住了吗?……他昏了多久?有叫他吗?”
女宿在一阵阵低语声中骇然惊醒,睁眼立即见到熟悉的屋梁,他在这间漆黑窒闷的小屋子里已经连续待了半个多月,一直在维持棺木上的法阵……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会浑身无力?好像,是躺了下来,眼前有些模糊。
他吃力地转头,对上白虎那双银灰色琉璃般的眸子,女宿吃了一惊,赶紧撑起身体要行礼。
“见过太元……”
他的动作和话语被人拦住。白虎含笑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是我的疏忽,竟然让你连续维持法阵那么久,方才你体力不支昏倒在这里,法阵产生了一点小破绽,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我让胃宿和奎宿两个人继续维持。你现在需要休息。”
女宿战战兢兢地躺了回去,低声道:“属下有罪……让您失望了……”
白虎笑了笑,“自从我做了王,你们对我是越来越害怕了,对吗?你们认为我会变成一个滥用权力胡乱迁怒的人?”
“属下不敢!”女宿赶紧辩白,白虎摇了摇手,“无需在意这些,别人怎么说我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我不需要只会对我说自己有罪的下属。你先歇息一下,法阵暂时不需要你来维持了,我有新任务交给你。”
女宿疑惑地看着他,白虎顿了一会,才道:“暗星睡了多久,你还记得吗?”女宿点头,“已经有五个月,属下每五日便按照您的吩咐重新施加咒术,暗星大人她……一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真的没有一点异相?”白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着,摸着下巴好似在盘算什么,“果真如此也罢了,但我算了又算,总觉得神界最近有些诡异……”倘若将澄砂排除出去,局面就会暧昧模糊,找不到混乱的源头,但如果考虑到她会做手脚,一切就明朗了。
“属下愚鲁……不明白您的意思……”女宿不敢随便搭话,他半个月前几乎每天都待在暗星身边,她熟睡如同婴孩,连眼皮子也没动一下。白虎大人,是否过于多疑了?
白虎叹了一声,转身定定望着案上的一瓶鲜花。是她?不是她?他不知道自己期望一个怎么样的结果,倘若她真的一直在睡,他会失望,但如果一切是她暗中搞手脚,他也会失望。澄砂曾说他这个人是很难取悦的,因为越到后面就越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一直在狂热追求的,是结果还是过程。
“你如果能起来,就陪我去看看她吧。三天没见了,我也开始想念她。”而且,那个术……应该接近尾声了。孕期,她的身体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上次去见她的时候,腹部已经隆起,里面现在孕育着一个生命,她和他的。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感动,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滋味了。
女宿赶紧爬了起来,望旁边看去,胃宿和奎宿两人正凝神维持法阵,方才渐弱的银色光芒又旺盛了起来。他松了一口气,稍稍整理一下凌乱的衣物,随着白虎往后面的小院走去。
时值冬日,院落里处处白雪,上面半个脚印也没有。小院子里空荡荡的,异常寂静,院门半掩着,几只小麻雀在那里蹦跳觅食,回头看见白虎二人漫步而来,便赶紧飞了开去。
白虎擡手拂去梅枝上的积雪,轻道:“她一个人睡在这里,虽然幽静,但也寂寞。我该常来陪她才是……”女宿一个字也不敢说,但造成这种局面的,不正是白虎自己吗?只能说,他狠起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能下手惩治,为了他心中的理想,悲伤与哀怨都不算什么。现在也不过发发感慨而已。
推开屋门,负责看守照顾的牛宿立即惊觉,一待看清是白虎,他赶紧下跪,“属下见过太元王!”白虎摆手,“噤声,无须多礼。暗星大人怎么样了?”牛宿垂手道:“暗星大人一直沉睡中,并无任何异常动静。她身体状况很好,妊娠反应也不明显。开始的一日几次孕吐现在已经没有了……”
白虎不等他说完,便揭开门帘,屋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至,夹杂着一股幽幽的香气,白虎忍不住跨了进去,轻道:“好香……”擡眼见到屋内床边还放着木桶,里面漂着几根淡金色的发丝,还有一些花瓣。室宿正用大方巾小心擦拭着澄砂的头发,一见白虎进来,唬得手忙脚乱,不知该马上下跪行礼还是先把澄砂的头发擦干。
“嘘……”白虎竖起手指,示意她退下,然后顺手接过一块新的方巾,坐去床边亲自替她擦头发。见此情形,女宿他们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白虎忽然低声道:“女宿你留下来,我有事吩咐。”女宿只好垂手站在床边,眼角也不敢瞥一下澄砂沐浴后嫣红的秀颜。
白虎却很久都没有说话,手指眷恋地滑过她细腻的脸,顺着下巴一直去脖子,手指细细拨着她的唇。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好像一个安静的人偶,鼻息温柔地,似乎正做什么好梦。
他并起双指,点上她的额头,贴着她的耳朵轻道:“该醒了,澄砂。太阳照在脚上了。”话音一落,女宿骇然地发觉澄砂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睫毛颤了好几下,眼皮倦倦地擡了起来,露出暗金色的眼瞳,两条狭长的血色瞳仁细成了线,几乎看不清。
女宿发出无意识的声音,瞪大了眼睛,澄砂慢慢擡头,静静地看着他。女宿手足无措地跪了下去,“属下见过暗星大人!”等了半天没见她回复什么,他惊疑地擡眼,澄砂却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仿佛一具空壳。他呆住了。
白虎笑道:“不用担心,这个术到了后期人会自动醒过来,但神智还需要时间恢复,她只是睁开眼睛而已,其实本人还是在沉睡的。”他替澄砂把微湿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一面又道:“再过几日,她还可以说话,但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等她生产的时候,大约就能完全恢复了。”
他的话语如此温柔,女宿背后却出了冷汗。为了防止暗星伤害肚子里的孩子,竟生生让她睡满十个月,一直到生产的时候才恢复……等于闭眼再睁眼,便是跨过生死界限一次,醒过来的时候立即就要面临生产的剧痛……女宿咬住唇,忍不住发寒。眼前的少女虽然是暗星,但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能承受的了么?
“澄砂,你越来越狡猾了。”白虎低声说着,伸手按向她头顶天灵盖,五指紧紧扣住,“其实你一直醒着,对不对?”他的语调渐渐温柔,仿佛柔和的春风。女宿却觉得阵阵发冷,垂着头维持沉默。
“澄砂,我不怪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所以不要装了,很辛苦,不是么?和我说话,我绝对不怪你也不惩罚你,以我的名誉保证。”白虎低头,在她鼻子上印下一吻,然后顺着鼻梁一直吻去她额头上,再吻上她馥郁柔软的头发。澄砂只是怔怔地看着虚无的前方,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白虎勾起嘴角,琉璃眼中的光彩渐渐炽烈,锐利无比,“澄砂,再耍着我玩,我可真要生气啦。我承认我开始轻看了你,你能忍受五个月不动一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但现在收起一切假象,和我说话,再装下去,后面别怪我狠毒。”
澄砂依然没有声音,维持着原先的模样,白虎皱起眉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竟好似要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女宿再也无法忍耐,急道:“太元王!请息怒!暗星大人确实没有任何意识!属下观察了五个月,她的确没有任何假装的迹象!请您明鉴!不要伤了自己的子嗣!”
白虎停下动作,对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女宿,你太天真了。小看对方的话,被耍的人就会是自己。”“可是……!”女宿不知如何说。白虎抽回手,按去她天灵盖上,轻道:“不听话的人就该受到惩罚,任何人都一样。”
他掌心忽然吞吐出银色的光芒,渐渐变做针尖一般,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手掌。女宿大骇,惊叫道:“请谨慎!太元王!暗星大人目前有孕在身!”话音刚落,白虎的手掌整个扣了下去,那些银色的针尖般的光芒全部被按进澄砂的脑袋里!
澄砂陡然瞪大了眼睛,面露极端痛苦的神情,张口尖叫了出来,双手痉挛着乱挥,剧烈挣扎起来。女宿惊恐之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防备,冲过去按住她的身体,防止她抓伤了白虎,但她的气力出乎意料的大,一把甩开他的手,在床上不断翻滚,床单几乎立即被她的冷汗浸透,她的十根手指死死拉扯着头发和被子,指尖用力过度迸裂了开来,流出细细的鲜血。
“白虎大人!”女宿情急之下使用了旧称呼,他狠狠跪去地上,用力磕头,“求您放过暗星大人!就算您不怜悯她怀胎十月,也该爱惜您的子嗣!她的孕吐刚刚见好,请您放过她!”
白虎冷冷看着近乎疯狂的澄砂,她脸色惨白,眼睛里却依然没有神采,只知道本能地叫嚷翻滚。他猛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公文,抛去女宿脚下。
“你自己看看。”他起身,一把拉上帐子,由着澄砂在里面尖叫撕扯,他如同不闻。
女宿浑身发抖地捡起那张纸,展开一看,上面写了几行字:【十一月三查,宝钦城有异相。城主松林疑为叛党,行径异常。有人报,月底某日夜半子时,城主行宫上方有苍阑之光瞬闪即过。查无结果。】
“苍阑……之光……?”女宿不解地擡头望向脸色铁青的白虎,白虎露出一个冰冷的笑,“苍阑之兽,暗星的另一个称呼。你现在还觉得我是错怪了谁么?”
女宿顿了半晌,才轻道:“但这样……也不能确定是暗星大人……何况松林是您亲自委任的城主……当日我们也详查过他的一切过往,也监视过很久,确定他没有问题您才安心的。何况暗星大人一直在这里安睡,屋内总有两人以上在照顾,她出了什么动静我们如何不知道?请您三思!”
白虎沉默良久,霍地一下拉开帐子,右手在澄砂汗湿的脸上轻轻一拂,那些银光顿时被吸了回来。澄砂立即安静下来,只是衣服湿透,头发被汗水沾了满脸,脸色惨白,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白虎沉声道:“此事暂时搁置,女宿,以后每三日用此法伺候暗星大人,有任何异常的反应立即告诉我。”他转身就走,一面高声吩咐,“室宿!暗星大人刚醒了过来,情绪有些激动,你替她重新沐浴!”
女宿茫然加惊惧地回头看澄砂,她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眼无神,怔怔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只是,她的拳头,捏得死紧,有细细的鲜血从指缝里蔓延出来,染红了床单。
女宿怔在那里,这一身,竟真的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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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万里雪飘,这样的时节,不宜出门。最好是三两好友热一壶好酒,做两个小菜,在窗前浅酌畅谈赏雪。这样才不枉逍遥人生。
很可惜,有人并不是这么想的。镇明坐在窗前,有些头疼地端着杯子,他对面坐着清瓷和玄武,而此刻最应该在自己身边的那只狐貍精却精力充沛地跑去外面和客栈老板的儿子们堆雪人去了。当然,早知道非嫣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要她喝酒和人聊天,不如让她出去玩来的快活。
有时候镇明会想,到底是自己太死板跟不上她的脚步,还是她太自由散漫,完全不顾及他的性格?他浅嘬一口清酒,叹了一声。对面的清瓷笑吟吟地看着外面打雪仗的嫣红人儿,大概是很开心,非嫣脸上都是红扑扑地,眼睛里满是晶莹笑意。
“她活得很自由,任何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快乐感觉。这样的性格真让人羡慕。”清瓷淡淡说着,夹了一筷子虾仁放去嘴里,一面又道:“玄武,真抱歉我是个死水一样的人,没办法陪你出去玩。”
玄武咳了一声,赶紧收回一直流连在外面的目光,“那也没什么……我也不像她那样孩子气……”才怪,他其实觊觎外面的冰雪天地很久很久了。圣兽麒麟最喜欢寒冷的气候,未成人形的时候幼麒麟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雪地里狂奔,学习如何控制冰雪。
玄武喝了一口酒,轻道:“我一直看外面,是因为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过无忧无虑在雪地狂奔的感觉,现在再也找不到了。我也很羡慕非嫣,其实随性做事是最困难的,毕竟世间有太多无形的束缚。选择遵守还是叛逆,全在自己的心。能像她那样,完全自信不会做错事,说的话遇到的人都能够用真心对待,对我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镇明听他如此称赞非嫣,忍不住失笑,“这样的称赞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不然狐貍尾巴就要竖天上去了。非嫣没有那么自信,也不会完全用真心。她只是永远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罢了,换句话说,就是她永远不会让自己产生吃亏或者不快活的感觉。有些事情你我或许一生都放不开,于她却不过是过眼云烟,看着新鲜而已。”
“过眼云烟就已经值得称赞了……”清瓷感慨地说着,“人受了伤害侮辱,最正常的反应是要报复回来。倘若所有事情都当作云烟,神界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我也不会……”
玄武见她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不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说些安慰的话,清瓷却傲然一笑,“但我却没有后悔过。我无法当作过眼云烟,我就是那种要报复的人,天生如此,我也无法。”
事过境迁,现在再提这个敏感话题,大家都没有了当初的尴尬,说说笑笑闲聊了好一会,非嫣突然飞奔了进来,满身满头的雪,寒气扑面。镇明笑着站起来拍打着她身上,一面道:“终于疯完了?我以为你忘了我们在这里呢。”
非嫣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急道:“快出来!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应该还没走远,赶快追上去!”
镇明奇道:“谁?为什么要追?”
非嫣用力跺脚,“哎呀!是辰星啊!出来那么久都没碰到他,难得在这里遇到,怎么能不上去打个招呼?”
玄武愣了一下,转头望向清瓷,自那次离开落伽,他们也再没见过辰星。本以为他也像荧惑那样隐居,原来也是四处游玩么?清瓷站起来笑道:“那正好,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何不一起去追他,大家喝酒谈天,岂不快活?”
非嫣等不及她说完,掉脸就跑了出去,一边用手往东边指,“那里那里!他往那里去了!快追!”
三人跟了上去,一路狂奔,一直拐过街角,就见前面的官道上站着一个黑色披风的男子,他正站在卖艺的摊子前面呆呆地看着。那背影身形,确实是辰星无疑。镇明加快脚步,奔过去一把按上他的肩膀!
“辰星!”
那人显然吓了一跳,急速回头,见一路冲过来三四个人,都围在自己身边,他不由苦笑了起来,嘴角勾出一个俏皮的弧度,眼睛也眯了起来。
“哇,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们在通缉我?”他歪头问着,一掌拍上镇明的肩膀,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镇明吸了一口气,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最近都去了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
辰星眨了眨眼睛,却不答他,只是看了看他身后的玄武和清瓷,轻笑起来,“你们几个怎么会走一路?真让人吃惊。”说着他又对非嫣暧昧地挑起眉头,“好久不见,小狐貍越来越美了,镇明滋润有功哇!”
非嫣立即红了脸,啐了他一口,“你还是老样子,出言不逊!半点神仙的样子都没有!”
辰星嬉笑着抓了抓鼻子,“本来也不是神仙,要那些虚伪的架势做什么?在这里碰到正好,我知道这个小镇有一家特别好的酒馆,一起去聚聚,如何?”说完,他露出一个最标准的辰星式无赖笑容,“当然,我身上没钱,镇明你得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