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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年深秋,中国东北一个小县城。小学校舍是红砖盖的平房,刚安好的铁暖气片图当摆设,取暖还是靠教室中间的一个一米高的火墙。老师在发上周考的数学卷子,一年级的孩子们能有什么难题?他们的分数不是九十八就是九十七。可有个人得了个醒目的五十二。她是个细长条,窄肩膀的女孩,头发长得很好,齐腰编了一个*的大辫子。老师把那用红笔写着可怜分数的卷子扔给她,顺便狠狠用食指戳她脑壳。过了足足两分钟,她才抬头看看怎么回事儿,好像才觉得疼一样。同学们掩着嘴巴吃吃笑她。这丫头才怪呢:吃饭都不会一口饭一口菜地就着吃,每次都是先把饭干噎进去之后才叨两口菜吃。那双猫一样颜色浅淡的眼睛跟别人长得也不一样,白东西她说是青的,黄东西她非说不是黄,老师让画黑夜里的星星,你就用黑笔上色呗,她把蓝色和紫色涂在一起,乱七八糟,老难看了。

  放学后女孩背着打补丁的黄书包回了家。母亲刚下班,正在给自己用白水下点面条,问她吃不吃,她说不饿,不吃,饭盒拿出来递给母亲,母亲一看:“又剩菜了?”“嗯。”母亲才三十出头儿,脸色黝黑,原本也有个白白净净的脸色,夏天的时候从车辆厂下岗,找了个扫大街的活儿,阳光咬了两个月就成了现在的脸色。房子逼仄,母女两人睡的床一边把着门,另一边就把着窗户,女孩脱了外衣外裤,盘腿坐在窗户前,拄着腮往外看,天空云彩烟囱掉光叶子的树和来来往往的人。母亲在外面哧溜哧溜地就着女儿中午剩的菜吃着面条。这声音没一会儿就结束了,她吃饭从来狼吞虎咽。碗被泡在水槽里。她走进房间。女孩从书包里把写着五十二分的数学卷纸给母亲。母亲看了之后叹了口气,哎,我小时候也整不明白这玩意。女孩看看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母亲变魔术一样地从身后拿出来一摞白纸,看着女儿。女儿终于笑了。母亲也笑了,笑声嘿嘿的。

  她长成少女,同学发现她不一样了。他们依旧嘲笑她的沉默寡言,举止怪异,衣着简陋,但是更多时候,这种嘲笑来自于小孩子们不愿意承认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嫉妒。嫉妒些什么呢?她修长健康的身材,她额头前被母亲修剪得整齐厚实的刘海和那长长的乌黑的辫子,还有她几笔就能画出活灵活现的小猫小狗。

  家里来了陌生男人。光着上身,穿着条短裤,手指夹着烟卷从房间里面出来,看见她趴在外屋的地板上画画。男人问她画什么呢?女孩抬头看看,没有回答。男人说你是不聋啊?她还是不说话。男人伸手把她画的东西拿过来,说画的是你们家碗架柜吧?挺像。上点颜色就好了。我给你买彩笔,你就能上颜色了。来,你过来,过来让我捏一捏你的小手,我就给你买彩笔……话音没落,“腾”的一声,半裸的母亲像只老鹰一样从床上跳下来,从房间里面扑出,她力大无比,动作凶猛,把男人薅起来,扔出门外,同时嘴里痛骂他祖宗奶奶和妈,男人出门摔了一跤,涎着脸说你不能让我这么走啊,你把我衣服扔出来啊。母亲把他衣服从厨房的窗子顺出去,告诉男人你去楼下捡吧,她说这话的同时瞄准他头又扔了个东西过去,男人猛地一窜,好险躲开了,那东西爆炸一样碎在地上,摔了个声音清脆,四分五裂。是男人当做礼物买来的暖水瓶。

  母亲啪地一声关了门,粗喘了几口气,然后拍拍手对她说:“闹心的时候,摔点东西,心情就好了……我煮面条给你吃?”

  女孩点点头,从书包里面拿出彩笔给刚才的画上颜色。她其实有一整套四十八色彩笔。全校的同学们谁都没有。这也是她被嫉妒的理由之一。

  她长得更大一点,家里又来了另一个男人。又瘦又老,比母亲大了很多,不爱说话,也不打扰她,相安无事就来得频繁些。男人有工作。下班有时候比母亲早。做饭做菜。有一天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告诉女孩,以后带去学校吃的饭菜就在学校吃完,不用给你妈剩了,反正他还会做新的。女孩爱吃榨菜炒肉丝。男人只要掌勺,餐桌上就有这个菜。

  上自习课的时候,女孩趴在书桌上睡着了,醒过来发现脸颊上耳朵眼里都是头发茬子,这是谁的头发茬子啊?她摸了半天发现,自己麻花辫子的辫子梢让人给剪掉好大一截。她回家就坐在床上发呆。从来不爱说话的又瘦又老的男人见了,好不容易问明白便噌噌骑着自行车去了学校,跟校长主任班主任大吵大嚷了一番,到底把剪女孩头发的三个女生找出来了,把她们逼到哭着跟女孩道歉。

  他后来住到了家里来,房间里面摆上了他们的合影,他跟母亲住在房间里面。他给女孩买了张小床,放在外屋。他跟女孩之间还是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没话。

  女孩长得更大了。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学习成绩简直一塌糊涂。有远方亲戚从大城市来,住了两三天,临走的时候,母亲问她:“你愿不愿意干脆出门去大城市闯一闯?”

  她听明白这句话就点了头。

  母亲把厚厚的一小叠钞票给她:“那就去吧,见见世面,大不了再回来。”

  女孩看着这钱,皱着眉头,用那猫一样的眼睛问母亲:你怎么攒了这么多钱啊?

  母亲说:“是他,他给你攒的。”

  她被亲戚带到了大城市,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家里打电话:“妈,挺好的,挺好。”

  ……

  两年之后,她仍在一同个公共电话亭里用IC卡给家里打电话,说的仍是一样的话:妈,挺好的,挺好。

  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早早地就从亲戚家里搬了出来,没有说自己眼下跟六个从外地来打工的女孩住在立交桥边一片矮房子里最便宜的靠北边的一间,她没有说她什么零工都都打过,现在靠帮着同屋女孩的一个熟人换车站灯箱里的广告为生,她要把一个宣传画撤掉,把新的贴上去,有时候会被里面烧得嗡嗡响的白炽灯把手背皮肤给烫出来一个褐色发硬的小疙瘩。每换一个灯箱,熟人赚十元,给她两块钱。一天换上二十多个,吃馒头是绰绰有余的。

  她也没有告诉母亲,自己之前连续考了两年美术学院都名落孙山,没有成功,今年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女孩放下电话,抽出磁卡,从电话亭里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一辆漂亮的敞篷车子“呲”地一下停在路边。驾驶座上的男人在讲电话,坐在旁边的女人终于不耐烦了,忽然发作,一下子把男人的电话抢过来,男人不提防,女人没抓稳,手机飞起来成一道抛物线,落下来便砸在女孩头上,接着“啪”地掉在地上。那漂亮名贵的玩意又沉又硬,车厢里两人都看着被砸到头的女孩,可她双手插在自己的裤子兜里面,背朝着他们,不受打扰地继续向前走路。车子上的女人觉得好逗乐,掩着嘴巴笑起来。男人也笑了,在座位上看着那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子说:“妹妹,你没事儿吧?”女孩没听见,一个人走到马路另一边了,才伸手揉了揉头顶。

  城市太大,财富和机会太多,只是龙门狭窄,无数胸怀才华寻找机会者菌集在这里,磨着磨着就老了。

  美院正门周围和马路对面的茶馆里常坐着些人,放榜的时候他们尤为紧张活跃嗅觉敏锐。像医院门口的“医托儿”,“药托儿”一样,这是一些“学托儿”。做着校内有人,门清脸熟的模样,攀上考生和家长,答应帮您找人办事儿,不然就说让我看看孩子基本功怎么样,啊底子还真是不错的,需要点拨,这样,你去我那里,吃住条件都很好,我给你孩子点拨点拨,这边同时给您学校里面找找关系。我认识谁?嘿,瞧您这话问的,我不认识得力的,能到这儿来转悠吗?咱先商量商量住宿的钱吧……

  说这话办这事儿的很多人也都是当年一脸清纯,满心理想,孜孜不倦却怎样都不中的考生。年龄大些了,就悟出道理来:要么是自己天资不够,要么是运气不济,要么就是关系不硬。无论哪一点的欠缺都决定了自己留在一个“会画画的孩子”的层级上,无论怎样伸胳膊打把势都连成为“画家”的那个门都进不去。既然如此,他们也久病成医,得过且过了,留在这里,做些周边的生意,要知道,让一个满怀理想的人最终认命,这中间他得过多少年,花多少钱,吃多少亏,对于早就看明白的人来说,这里面可都是商机……

  老杨是门口这些人当中的一尊大神。三十多岁的男子,锃亮秃瓢,一脸横肉,眉毛浓得好像横放着两捆韭菜。他的历史被他自己说的神乎其神的,只是信的人不多。他说自己是美院油画系某某年的高材生,如今的系主任是他师弟,老杨得过若干大奖,某作品被匈牙利什么馆收藏,位置离梵高的一幅画不远,后来有一天顿悟了,觉得画画没意思了,就来这里搞基础教学,普渡考生了。反正都是脱胎于“在俄罗斯买了一艘航空母舰,回来要腾出养鱼塘操练”的大话。老杨他说话有意思,故事起承转合,有过度有高潮,手脚还跟着比划,大家都跟着乐。不过据说老杨倒是实打实地干过一件大事儿:他真的手把手地“点拨”了两年,又挖门盗洞地争取到什么名额,把一个家境贫困却天资不错的新疆考生给送进美院了。

  天气热,茶馆的空调转得山响,有个瘦子喝了一口茶水说:“老杨啊,今天招了几个了?”

  老杨没应声,没搭理瘦子,众人跟着他的眼神穿过玻璃窗,朝着放榜的地方看过去,想瞧瞧他在打谁的主意。

  老杨说:“哎你们看到那个女孩了?”

  “哪个呀?”

  “就那个。麻花辫子。”

  “哦看到了。看到了。”

  “她是第几年考,你们知道吗?”老杨问众人。

  “不是新来的吗?前两天跟她妈来的。”回答的是个专门“点拨”雕塑的。

  “这眼力劲都没有,怎么揽生意啊。”老杨眯着眼睛说,“她考油画第三年了。这不,榜上又没她。”

  “哎估计还得悟几年才能死心。”

  “早该上的。”老杨说。

  众人皆笑。

  老杨离开座位,出了茶馆,过马路去了。

  ……

  “哎,小孩,小孩。”

  女孩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光头,她总是一张扑克脸,无知无惧,你想就这张脸找到点线索来骗她也难。

  “又没有你?”

  “嗯。”

  “明年还考啊?”老杨弓着腰。

  “嗯。”

  “你过来,那里晒,咱们到树下说两句话。我给你‘点拨点拨’。”

  女孩跟着他走到树荫下面。老杨脚一蹬,坐在过马路的围栏上,女孩双手插在裤兜里,抬头看他:“‘点拨’什么?你去年,前年都问过我了,我不跟你学。我没钱。我也不用。”

  老杨被她两句话给囧地笑起来,伸手刷刷锃亮泛油的光头,像是自言自语:“人都怎么了?怎么没钱不办事儿了?”

  “……”女孩等着他讲话。

  “我跟你说,我看过你的那两笔画儿。你早该考上的。路子挺野,跟谁都不一样。少见。”

  “那怎么没有我啊?”女孩道。她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劲头像在跟老杨探讨别人的事儿,冷淡,漫不经心,懒懒散散。

  “你想知道吗?”

  “嗯。”

  “被挤下来的呗。”

  她“哼”了一声。

  “我姓杨。我常年在这里招学生。他们里面的事儿,我比谁都门清。”老杨在树荫里的脸严肃起来,刀缝一样的小眼睛居然努力瞪大了些,“我给你指条路。你看这个车号,你把它记下来。你在这里等着。跟车上的人说话。让他招你进去。我跟你讲,你别不信,这帮人手里都有机动名额。看你穿的这样,你没钱念自费吧?那你就非得求他收你进去。你进去了就好了。什么代价都得付。都值得。听懂没?我看过你的画儿。你有大气候。别把自己耽误了。”

  女孩扫了一眼老杨手机上的车牌号,又抬头看看他:“要是行不通呢?”

  “要是行不通?”老杨看看她,“那又能怎么样,你也不能少块肉。不过,要是你按我的辙,被招进去了,你画幅画给我。大的。听到没?”

  女孩也没应声,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