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悄然开始,剧中人却一无所知。
男人和女孩没有料想到他们会有怎样的缘分。
就好像他错误地估计了要找到她家的难度,一不小心陷在立交桥下面九曲回肠的弯路里,绕老绕去,没法自拔。
“就这儿吧,”女孩说,“我就这儿下,往前走几步就到了。”
他探过身子向里面看了看,这可不是宽敞干净灰墙蓝瓦的*同,这是好些个简易平板房子,像还没拆掉的建筑工地的工棚,并列排成了长长的溜儿,形成了两条深不见底的巷子,每扇摇摇欲坠的门口摆着些炉灶和便盆,巷子口放着两大堆垃圾,臭气熏天,蚊蝇乱飞,两个长头发赤膊男子晃着晃着从巷子里面出来,看见这车子,好奇地低头看看。傅显洋老师觉得自己好像穿越了一样。
“你住这里?”
“嗯。”
“哪扇门啊?”
“还得往里走走。”女孩开门。
天还没亮透,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有可能在这个时间段发生,他果断地把车子熄了火儿:“我送你过去再说。”推开车门,话音没落,一脚踩在黄泥水坑里。
两个长头发赤膊男子好奇地回头看看他们。
女孩走在前面,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心想流光溢彩的城市里居然还留存着这样的角落,会是什么人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呢?身无分文一身力气的打工仔,穷途末路隐姓埋名的通缉犯,遭受冤屈来告御状的上访者,还可能有毒贩*,生病没钱治等死的人,还有,就是前面这个坐着公交车跟踪他,不断落榜,却想要给他两千元钱和自己的一幅画儿就做梦要上那个全国历史最悠久,声名最显赫的美术学院的女孩。
一个小孩从一扇门口出来,光着屁股挨着角落解手,空气里满是贫穷腌臜的味道。但是她是不一样的,她的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干净而且自尊。他一直跟在她后面,并不情愿,却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她小小年纪,怎样从家乡来到了京城,怎样找到了一个便宜的自己能够负担的地方落脚,怎样从这里去美院参加考试,又是怎样失望地一次次发现红色榜单上并没有自己的名字,怎样找到他住的地方,怎样被他微笑着和气地道貌岸然却无动于衷地劝说着放弃一点点可怜的希望,现在她又回到这里了……
女孩走到一扇门前,往里面推了一下,然后回头跟他说:“我到了。”
他们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天光由蓝变白,她揉揉眼睛。
这扇门没有弹簧锁,里面的人开了门插,欠开一道小缝儿,他想要说点什么,还没张口,女孩已经进去了。
他搓搓手,回头看,不知不觉走了老远,巷子不知何时拐了个小弯儿,看不见停在入口的车子,他低头看表,自己几乎已经迟到了,这才着急往回折,走了几步,发现情况不妙,一只黑色的高头大狗不知何时出现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呲着牙衔着舌头,呼哧呼哧地虎视眈眈。
三十七岁的傅显洋是个出身世家,养尊处优的老公子。一辈子只赶上过一件狼狈的事儿,就是十二岁的时候跟父亲去农村写生,结果被农家护院的大狗撵个半个村子,摔倒之后,小腿上被咬了一口,打了半年的狂犬疫苗,直到现在,有轻微强迫症的他还总觉得病毒随时有可能在体内爆发。怕狗是一定的了,一见就胆突,就想跑,就忘了别人跟他说“你别怕,越跑狗越撵你”。他神经质地快走了几步。大狗由坐位变蹲位了。他终于开始撒腿跑,大狗心想“早料到你会这样!”随即汪地一声追上去。
全赖多年来坚持体育锻炼所赐,他体能不错,手脚敏捷,一路也不管泥坑水洼,只是撒丫子玩命跑,终于在大黑狗扑上来的瞬间,他一下子钻进自己车里,狠狠地扣上门。用帕子用力擦手,同时带着侥幸看着外面的大狗不无得意地哈哈笑起来。忽然外面一个矮个子抡着棒子把一个高个子追打出巷子口儿,嘴里还高声叫骂着。傅老师收住了笑,心想得赶快走了,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再也不来这里晃悠了,真脏真乱还有狗还有人互相追杀真讨厌真吓人。可他只是心里面拿定了主意,脚下的油门却没踩下去……
女孩住在上铺,进屋脱了鞋子爬上/床,和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这时候方觉得累,累得眼睛锈涩,浑身哆嗦。有人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她把被子从脸上拿下来,是安徽来的,现在宜家餐厅打工的小姐姐,刚才是她开的门,也是她介绍熟人雇她换灯箱广告。
房间里还有别的女孩在睡觉,小姐姐说话声音低低的:“你怎么一宿没回来呀?”
“去找了个人。”她说。
“哎……”小姐姐的眼睛小小的却很明亮,带着些笑,“我跟你说件事儿,我要回老家了。”
“啊?”
“我爸妈给我介绍了个人,自己开食杂店的。我去回家相亲。”
“看过照片了吗?”她问。
“看过了,通了两次电话,很和气的,也挺好看。”
“什么时候走啊?”
“后天就走了。”
她欠起身子,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个一直对她满照顾的小姐姐。
“我想问你,你还留在这儿吗?”小姐姐问她。
“嗯。可能吧。”她点点头。
“你想要明年还考吗?”
她摇摇头:“……不知道了。”
“吃饭要紧。我把我的工作介绍给你吧。比你换灯箱好一些。上班也规律。干好了还能升职。挺有前途的。你要试试吗?”
她脑筋又不够用了,看着小姐姐一时没回答。
小姐姐拨了拨她的刘海:“去试试呗,找个固定工作总是好的,离这儿也不远。钱少赚点就少花点,我跟你讲,”她握住女孩的手,“怎么样都不能学坏哈,怎么样晚上都要睡在自己的地方呀。”
“嗯。”她点点头。
小姐姐帮她盖上被子:“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今天要去跟老乡告别。”
有人还是被她们小心翼翼的说话声弄醒,是在一家烤肉串店上晚班的女孩,嘟嘟囔囔地说:“不让人睡觉了,是不是?”
两人都噤声了。
小姐姐开门走了。
女孩的被子蒙在头上,想到自己今天明天以后的前途,要做的事情,第一次觉得心那么灰,她闭上眼睛,泪水忽然就流了一脸。
在烤肉串店上班的女孩这个清晨没有睡安生觉的运气,刚刚嘟囔了一句,还没有再把自己哄睡着,外面忽然传来大声的狗叫,她狠狠翻了个身,又听见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门。
没人去开。
女孩想是不是安徽的小姐姐忘记带东西了?她从自己床上下来,趿上鞋去开门,脸上的泪水还没擦,却看见竟是自己跟踪了两个星期,打了五次照面,几句话把自己打发掉的男人站在外面。他一手敲门,一手撑着把黑色的大伞往外推时时要扑上来的黑狗,样子十分狼狈。
女孩皱着眉头,压低了嗓子狠狠地朝着黑狗吼了一声,那在这里流浪多时,时常从她手里蹭点馒头吃的东西竟安静下来,恢复坐位了。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不明就里。
他刚跟大狗搏斗,呼吸不稳,满头是汗:“我,我不能招你进去。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但是我可以申请,申请重新看看你卷子。但是我告诉你,你要是画的什么都不是,那,那就还是什么都不是……”
女孩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泪水。
“你总有个名字吧?还有考号,告诉我。”他把手机拿出来。
“我叫关明月。我的考号是……”
年轻的关明月对于傅显洋老师折返回来跟她要名字和考号这件事情会为自己带来什么毫无概念。
不久之后,他费尽周折从已经密封存档了的卷宗中翻出她三年来参加素描和色彩考试的卷子,在阴暗的档案室里打开她的画,被粗糙线条和丰富颜色中体现的风骨与天赋震惊。
他迅速召开会议,据理力争以致面红耳赤,终于推翻已经上报,原本不能修改的录取结果,把这个报考三年的女孩破格特招入美院,为此他不惜破坏了规矩,得罪了同事,惹了一身怨忿和麻烦,很快便从系主任的位置上卸任,远走欧洲。
而关明月她就此结束了贫穷流浪的生活,进入中国最好的美术殿堂学习深造,被之后风生水起的际遇所塑造所渲染,终于成长为一位成功,富有,身世神秘的画家。在她二十八岁那一年,关明月的三幅作品被一家世界闻名的博物馆收藏,她的画风奇异大胆,匠心独到,甚至令慧眼独具的评论家和嗅觉灵敏的收藏家把她与二十世纪美国传奇女画家欧吉芙相比,不惜竭力赞美,大肆追捧。
那时的她跟年少的时候也不一样了,从前她对于生活中的疼痛贫穷苦难危险毫不敏感,只醉心于眼界中的线条与空间,色彩和光影。对待此外的世界单纯而缺乏敏感。而成名后的她,应酬着忽然喷涌的财富和声名,心里虽仍是一片茫然,样子却游刃有余。镁光灯下,摄影机前,她笑容优雅地与著名记者对答如流,拍摄间隙,记者用英文称赞她的回答“juicy”,意思是汁水丰富,幽默有趣。可她还是被一个问题难住了,足有两分钟,她都缄默不语,想要表达,却说不明白一件事情:像她当年那样会画画的孩子应该有很多,而她的今天,是一个人赐予的一次转机,她只是活在他的冲动与善良的后果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