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雄主第十章冤家路窄
孟扶摇怔了怔。
随即她冷笑,道,“长孙无极你要推卸责任也不能这么胡咧咧,这里是五洲大陆,你是一国太子,她是一国公主,以她的身份,如果不是事实,能对着一个陌生人说是你的未婚妻?”
她越想越觉得荒唐,笑得利齿森森,一伸手抓过长孙无极手臂,恶狠狠张嘴就咬。
“咬死你这个满嘴荒唐言一肚黑心肺都云太子奸谁知其中味的五州大陆第一老千……”
长孙无极任她咬,微笑:“哎,痛。”
痛他个毛,孟扶摇根本就没能咬下去,长孙无极肌肤不似战北野铁似的质感,却真力无处不在流动,孟扶摇随口一嘴下去,自己倒被那真气弹了牙,她摸着酸溜溜的牙齿,悻悻甩开长孙无极的手,骂:“你以为她是个花痴,不管尊荣脸面身份地位就抓着一个男人乱说是他未婚妻……”
“她就是个花痴。”
淡淡一句话比一个雷还惊悚万分,孟扶摇直接被劈跳起来,连声音都变了,“什么?”
长孙无极回过头,明明只是相差一个时辰,他竟然看起来突然有几分憔悴,月色下侧脸微白,玉似的半透明,淡淡道,“佛莲,不是个正常女人。”
孟扶摇瞪着他,没注意到他的脸色,直接被那句话雷昏了,怔怔道,“怎么说?”
“应该这样说,佛莲不是可以拿五洲大陆平常女子心性行为来评判的女子,她看似雍容,其实极为偏执,信佛也多半只是为了调整心性,”长孙无极皱起眉,道,“我还是喜欢叫她凤净梵,凤净梵确实和我订婚过,我曾以亲手绘制的璇玑图作为聘礼,但后来,我退婚了。”
“啊?”
“我退婚很费了一番周折,当时父皇病重难愈,国内不太安定,众臣惶惶不安,我那时还年轻,尚未监国不足服众,邻国扶风犹在虎视眈眈,我打算出使扶风解决外患,父皇担心此时得罪璇玑,璇玑是否会和扶风联手对付无极,但是当时我坚持退婚,并使了些手段,逼得璇玑国主最后终于应承,但是他对我提出了一个要求。”
“嗯?”
“他说,凤净梵自小性子与人不同,又对我情根深种非我不嫁,公开退婚这般打击,怕会伤及她性命,只答应秘密退婚,待凤净梵年纪大些身子好些,又寻着心仪之人有了归宿,才可以对公主提起对七国公布,在此之前,请我为了凤氏颜面和公主性命,秘而不宣。”
“你答应了?”
“一是因为当时国事不稳,不宜再得罪璇玑;二是我那时还年轻,觉得此事其错在我,公主也可怜,她一个女子不能担当的,自当由男儿承担,便应了,只是要求退回璇玑图。”
“退了?”
“没有?”长孙无极笑意有点冷,“璇玑国主借口甚多,先说图在公主处,她十分珍爱,贸然索要也会伤她性命,后来又说图失踪了,不在宫中,答应一定为我找回,结果,找了这许多年,也没能见到影子。”
孟扶摇怔怔咬着手指,半信不信,又问,“凤净梵真的不知道你已经退婚?”
“我看未必。”长孙无极答,“我试探过她,看她那模样,应该是知道一些的,却又装着不知。”
孟扶摇喃喃道,“你二十六岁还没大婚,她也年纪不小,宁可这样蹉跎着,难不成是在等你回心转意?”
长孙无极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孟扶摇搔搔脸,心想难怪长孙无极没提过这事,原来他心里根本就没未婚妻这个概念,随即又想起一个问题,“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退婚?”
长孙无极沉默下去,半晌答,“所遇非人。”
“胡说哉!”孟扶摇一向反应极快,“不要拿你对我的心思来做借口,你要求退婚时,你还没见过我呢。”
“那个订婚,就是个错误。”长孙无极深深看她,“既然错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改。”
孟扶摇“哧”的一笑,道,“遇见我何尝不是你的错误……算了不提这个,对了,原来你是真武仲裁,那么我听云痕说你在天煞边境闹了一出好戏,没来得及问他,现在问你也一样,什么好戏?”
“不就是想把某个惹你吃醋的人打发回去么?”长孙无极浅笑,拈起她秀发慢慢的在指上绕圈,“她说有佛之圣徒在天煞出世,我偏要说没有,灭个国也许不那么容易,灭个把‘圣徒’还是很容易的。”
“我吃个劳什子的醋,长孙无极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恋。”孟扶摇想了想,忍不住叹一口气,抱膝坐在床头,道,“听起来很合理,好,长孙无极我原谅你的撒谎。”
她干脆利落的语气惹得长孙无极微微一笑,那笑颜曼陀罗一般在半明半暗月色中一绽,惊心的怒放的美,看得孟扶摇心中一跳,暗暗怨念……那倾城绝艳的男色啊……
长孙无极侧转身,额头轻轻靠上她的额,温热的呼吸拂上她的颊,他轻轻掐住孟扶摇的脸,笑道,“扶摇,我最喜欢你的明朗,我要维持住这样一个你,不让你为世事磨折掉那般鲜亮。”
夜很静,夏夜凉风里散开淡淡异香,听得见窗下夏虫轻鸣,一声声绵长柔软,那般的肌肤相触呼吸相闻,心跳声盖过夜的奏鸣曲。
半晌,孟扶摇不自在的拍开他的手,转头哑声道:“色狼滚开,少占便宜。”
长孙无极不理她,“别急着感动,我话还没说完……我不喜欢你言而无信。”
“嗄?”孟扶摇竖起眉毛,我有吗我有吗我有吗?
长孙无极伸指,细细在她颊上描摹,轻轻道,“某人好像曾经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并不为那些事的表象所迷惑、所动摇。”他吐字极轻,语声里半是调笑半是温存,手指轻轻穿过她的发,“结果……做到了吗?”
呃,奸人,她一退他立刻反攻,这么快就兴师问罪了。
可惜孟扶摇什么都肯吃就是不肯吃亏,她蹲在床上仔细回想了下当初在华州客找的对话,突然鬼鬼的笑起来,伶牙俐齿的反驳,“你又混淆概念,我当时好像根本没答应你。”
长孙无极笑笑,孟扶摇得意洋洋,“叫你次次占我上风,也该你输一次。”
“扶摇你错了。”长孙无极躺到她身边,慢慢理她睡得乱七八糟的长发,淡淡道,“看似我次次占上风,其实……对你,我从来都是输的那一个。”
谁爱,谁输。
那般心思托付,那般情意绵长,那般辗转反侧,那般忧心牵挂。
那般爱里,没有说出口的带着痛的折磨。
而之所以会痛,也只是因为在乎而已。
孟扶摇轻轻吸一口气,这刹那间,她内腑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种久违的熟悉的疼痛,烈火般灼着她的经脉,她皱皱眉,向后退了一点,暗暗叹息的提醒自己,锁情,锁情。
长孙无极似也察觉,回眸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只伸手揽过她,为她盖上被子,道,“天煞气候偏寒,虽说是夏天,晚间也要盖被子,别着凉。”
孟扶摇觉得有被子也好,避免单衣薄衫的肌肤容易接触,不想那人给她盖了,自己也拖了一半过去,恬然道,“自然,我也怕着凉。”
孟扶摇绝倒,长孙无极却又悠悠道,“不指望你心疼我,我自己爱护自己不成吗?”
孟扶摇那一咪咪的良心又被某无良太子的雄厚功力给逼了出来,只好捏鼻子不语,忽然瞥见面前桌上元宝大人突然嘿咻嘿咻的过来,背着扛着一大堆东西,往两人面前一墩。
孟扶摇愕然,长孙无极道,“元宝说,有好戏给我看。”他拉过孟扶摇,很主人翁的分她一半枕头,道,“来,一起。”
好奇宝宝孟扶摇也便舒舒服服看了,然后……鼻子便气歪了。
果真是“好戏!”
元宝大人踱上桌来,正对两人站定,先摆动短爪,舞了几个不伦不类的蚝舞动作,然后对着空气一挥掌,作揍人状,又舞,再跳起来,做“大骂”状,又舞,再爪子一挥,做“塞人”状……
孟扶摇看懂了,它在告状,它在说那夜水潭边双头蛇无声逼近,它老人家好心示警被自己误会的事,这只心胸狭窄好记仇的耗子,不是跟丫道过歉了嘛!
长孙无极微笑看着,道:“元宝,世人鼠目寸光,不理解你的睿智是难免的。”
孟扶摇无语,这是在骂谁呢?
元宝大人连连点头,又扭过肥屁股,在身后那堆东西里扒拉一阵,先搬出个小茶壶往桌上一墩,又抓起根针。
它舞着寒光闪闪的针,对茶壶左劈右砍,然后霍地扔掉针,冲上前双爪捏住了茶壶的壶盖,随即定住,仰头,不语。
它长久地定着……
……
孟扶摇险些吐血。
这不是模仿那日她双指捏上轩辕昀咽喉,强行越级真气逆涌动弹不得的那模样?就是外界传说中的“孟扶摇战胜轩辕昀,站在台上乐不可支不肯下来”那个流言的耗子版?
看见元宝大人骄傲昂头定格模样,孟扶摇也昂头长嚎一声,伸爪就想把耗子捏扁。
长孙无极一拦,目光闪闪的微笑:“扶摇啊,人不能和元宝一般见识啊……”
孟扶摇盯着主子回归有恃无恐的元宝大人,寻思着该用什么法子报复之。
元宝大人不知死活犹自未休,放下道具,又回身撅着屁股在翻,扒在一方砚台前忙个不休,看那模样很像在梳妆,孟扶摇正疑惑它这回出啥幺蛾子,元宝大人突然回眸一笑。
它雪白闪亮的大门牙,被涂黑了半个,夜色中乍一看,活脱脱是个断齿。
丫在学她的缺牙!
妈的,此可忍孰不可忍,模仿可忍揭丑不可忍!
孟扶摇嗷的一下跳起来,大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鼠妖!”砰的丢过一个枕头,将无耻的元宝大人砸了出去。
元宝大人哧的一溜,撇着“半颗牙”对她猥琐的笑。
身侧长孙无极微笑“哦”了一声,道,“原来牙掉了是这样的,挺美……”一伸手按下孟扶摇,道:“明天还要比试,早点休息。”
孟扶摇哭丧着脸被按倒,靠,足可乱真的假牙白装了,耗子学得真像,连断掉的斜面都一模一样!
她嘟嚷,“总有一天扒了你皮绣十字绣……”一边沉沉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明明睡了一觉,现在反而更加疲惫,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冲击着丹田,冲得她舒适而又昏昏欲睡,她眼旸口滞的向枕上一倒,口齿不清的道,“明儿个找你们算账,长孙无极你不许睡在这里……”尾音犹自在唇边盘旋,人已经睡着了。
长孙无极笑起来,给她掖了掖被子,仔细端详她微微瘦了些的脸颊,又把她大摊的手脚都收回被子里,才招手唤元宝,那丫赶紧奔过来,乌溜溜的眼睛亮亮的,在长孙无极身上蹭,蹭啊蹭啊蹭……?
“你做得很好,”长孙无极轻轻抚摸元宝大人顺滑的白毛,“以后都要这样。”
以后?还有以后?元宝大人瞪大眼睛,不是吧,苦差还没结束?它还要和孟扶摇继续死磕?那不早说?早说它刚才就不往死里得罪孟扶摇了,这下完蛋了啊啊啊啊啊……
“她不是个安定的性子,谁喜欢她谁就没好日子过,”长孙无极悠悠的笑,“我又很难时时跟着她,所以,只好拜托你了。”
元宝大人悲愤,为毛是它被派出去保护孟扶摇?为毛不是孟扶摇被派出来保护它?为毛它就不能做主子的爱人,让他不惜自身也不惜家宠的去爱护它?啊,玉树临风的帅哥在这里,主子你为毛不仔细看看它?
主子没空看它,主子就这样倚着床边睡着了,半边脸洒上月光,白日里高华遥远眉目,夜色里看来柔和而闲逸,像芬芳而皎洁碧水之岸的,层层绽放的涟漪。
那些于涛飞浪涌心海深处,永不因时光凋谢的心情的涟漪——
孟扶摇第二日醒来时,觉得真他妈的神清气爽神完气足,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爽,强行提升的“破九霄”第六层“日升”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终于大功告成,大抵是宗越用药得当,现在虽然内伤还没完全痊愈,但相信只要不出意外,任何情形下都可一战,大爽之下她十分兴奋的伸手一捞,准备拖过长孙无极或者元宝来练练拳再说。
这一捞捞个空,睁开眼才发觉太子殿下不在,哎呀真好,难得他高风亮节不占便宜,不过话说回来,昨晚他点倒她之后,她的便宜有没有出现被占现象,可就无从查考了。
元宝大人倒在,蹲在对面桌上它自己的小床前,垂头举着个白旗晃啊晃,孟扶摇喷的一笑,一把抓过它敲了个爆栗算是惩罚,高高兴兴出门去。
走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宗越在栽花,孟扶摇想起轩辕昀输了以后并没有离开天煞,每日守在她出现的地方探头探脑试图跟踪,可惜孟扶摇身后,除了铁成带人护卫还有长孙无极的隐卫,轩辕昀跟了两次未果,最接近战果的一次跟到了只隔两条街,结果兴冲冲过去,却撞上一堵墙,墙上画一只小乌龟。
小正太盯着那乌龟,眼圈又红了。
当晚他就睡在那墙下,这看起来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居然就那么露天蜷缩于一堵破墙下,有时爬起来,痴痴的看那个小乌龟,有时爬上墙头,四处张望周围的灯火,似乎想在那些繁星般密集的万家灯火中,找出属于宗越的那一盏灯
负责孟扶摇安全的铁成躲在暗处看见,难得的起了侧隐之心,回来告诉孟扶摇,孟扶摇听了也唏嘘,命铁成给轩辕昀送被子去,铁成在墙头空投了被子就躲起来,听见那孩子抱着被子喃喃道,“……是你么是你么……”声声低徊,愁肠百结,硬是让粗莽汉子铁成,也险些听出眼泪来。
所以孟扶摇今天看见宗越心一动,不怕死的问他,“蒙古大夫,真的不见那昀公子?人家可是为了你,连真武魁首的机会都让给我了。”
“如果你怕欠人情,你可以再让回去。”宗越淡淡答,“只要你别来烦我。”
孟扶摇吐吐舌头,灰溜溜向外走,二道门处看见云痕,他负手看着院子中一株树,看得入神,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绝世武学。
那上面只有几只乱叫的蝉而已。
孟扶摇看着他背影,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好悄悄的想走过去,云痕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突然道:“扶摇,裴瑗来者不善,你要小心。”
孟扶摇鼻子一酸,“嗯”了一声,云痕转身,对她清和的笑,独属于他的清越气质,不为跌宕磨难摧折。
他道:“等你凯旋。”
孟扶摇又“嗯”一声,逃也似的出了门,门一开却觉得有阻力,又用力推了推,才发现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
孟扶摇心情郁郁怒上心头,抬脚就是一踢,砰一声门被踢开,门外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了出去,隐约还有低低“哎哟”一声。
大门开处,有人于满地泥灰中揉着眼睛抬起头来,怯怯的揉着眼睛,又去揉被撞到的屁股,孟扶摇仔细的瓣认了一下那灰头土脸的人,才发现居然是轩辕昀那小正太。
他怎么找来的?看他那样子,在这里睡了一夜?
轩辕昀歪歪斜斜爬起来,看样子睡僵了,扶着个门框对孟扶摇哀求,“孟将军……我,我好容易找到这里,你让我见他一面,就一面,一面……”
孟扶摇瞅着他,觉得那种酸酸的心情又来了,慢吞吞道:“说了几次,昀公子还是不明白,宗越那人是个牛性子,你越纠缠他越不会见你,你越要我介绍他越生气,你何苦来?”
“我……我要回去了……我出来一趟不容易……”昀公子眼圈又红了,孟扶摇看他的兔子眼就头疼,这孩子怎么就是个泪包呢,看这娇生惯养的模样,出来混什么混?还要和宗越纠缠,宗越那是人吗?吃了你你连骨头都不剩。
想起这孩子的姓氏,孟扶摇心中一动,问,“公子姓轩辕,是皇族吗?”
“她是轩辕摄政王轩辕晟的女儿,真名轩辕韵。”突有凉凉语声传来,孟扶摇回首,便见那个比白水还干净的人,站在初夏的阳光下,那么炽烈的光底下,他看起来竟然依旧是凉的,一捧雪似的冷入心底。
轩辕昀看见他,惊喜的张嘴,失口唤,“阿越哥哥……”突然触及宗越目光,惶然闭嘴。
宗越看着她,目光复杂难言,那眼色里有暮色昏沉有大风四起有雪原茫茫有孤峰千仞,有远途的旅人的疲惫有久羁于旅的忧伤,最终都化为那深雪一般清明的苍凉,他默默的看着轩辕韵,半晌无声转身往回走。
轩辕韵还愣着,孟扶摇赶紧推她,“还不跟着?”
那孩子跳起来,感激的看她一眼,连袍子上的灰都顾不上掸,赶紧跌趺绊绊的跟上去。
孟扶摇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消失在二门内,微微绽露一丝笑意,宗越总算为轩辕韵诚意所感,打开了一线心门,就看那孩子是否能继续打动他了,看那孩子柔中带刚的性子,宗越这个嘴硬心软的,未必缠得过呢。
她轻轻的笑起来,想起那声柔软的“阿越哥哥……”那么一个带着童年清纯气息的称呼啊……到底记载了宗越怎样的过去呢?——
最后一场,前五之争!
依然如前的金殿比试,孟扶摇进殿时,就见长孙无极和战南成谈笑晏晏,着实哥俩好的模样。
看见她进来,长孙无极微微转首,水光流荡的眼风飞过来,眼神和心事一般的幽微惑人。
孟扶摇错开眼光,拒绝开放雷达天线接收这样的眼风——金殿之上俩“男人”眉来眼去?你不怕羞我还怕丑咧。
她静下心神,调匀气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自然要争个对得住自己对得住云痕宗越的名次来,还有,宰掉自己要宰的人!
今日观战人和昨天一样,虽不及第三轮那般受众广大人山人海,却是格调层次极高,天煞皇族,天煞所有武官、各国有头有脸的门派掌门、甚至还有部分各国皇族的席位,只是人还没有来齐。
大殿四周除了武器架,所有器物都被撤走,空出极其宽阔的地方,天煞国风喜好粗扩大气,民居都不事修饰,古扑沉肃,正仪大殿尤其体现了这一风格,造得比寻常大殿大上数倍,观战席位和帝座仲裁席都离得远,一色杏黄锦案排开,几乎都坐满了人,大多人的眼光都好奇的盯着孟扶摇,听说这小子很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听说这小子很轻浮?赢了轩辕昀赖在台上舍不得下来?
长孙无极在殿上,靠着深红锦案,似笑非笑的注视台下,殿下两侧席案的人于是更加忙碌——除了忙着看孟扶摇,倒有一多半人还要顾及看他,听说长孙无极不喜热闹很少公开露面,为什么这次接受了天煞邀请?听说长孙无极貌丑心黑,难道面具下的脸,还有些不可告人处?
按说这类高级别比试,仲裁应该不止一位,不知道战南成是嫌人多反而碍事还是出于尊重长孙无极,只请了长孙无极,并指定战北恒副裁,反正这最后一轮,天下顶尖武者几乎都在场,谁也别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玩猫腻。
辰时,前方空着的席位开始填人,内殿里,天煞皇族陪着各国来客依次入座,孟扶摇数着各国皇族席案,发现竟然多了两桌。
三声金钟响,比试将开始,最后两桌的客人,终于到来。
走在前面的,是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面目温雅,风度翩翩,言笑举止间有儒雅之气,若不是一身王公冠带华贵煊赫,看上去更像个三村学究。
他腰间深紫绶带上垂青玉麒麟,应该是轩辕国那位久掌大权的摄政王轩辕晟。
走在最后面的,是一对兄妹模样的男女。
前者是个苍白瘦弱的男子,也冠带华贵,但看着怎么都觉得撑不起,轻飘飘的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后者……
孟扶摇目光一缩。
人生他妈的又相逢。
佛莲。
美丽端静的佛莲公主,气质圣洁的佛莲公主,五洲大陆盛传含莲出生,慈和宽悯的那朵莲花,依旧一身月白素衣,衣角却以乱孱阵法叠绣金线莲花,莲瓣层层含露欲滴,鲜活如真,更有莲叶田田,浅碧微翠,随莲步姗姗裙裾微拂而不断摇曳,清雅中不失尊贵,她恰到好处的扬起颈项,那般含笑的、高贵的、散发着内敛而又不可忽视光辉的,姗姗而来。
人群里低低“嗡”了一声,这个殿里的人都身份高贵,自然不会像寻常武夫那般惊呼议论,但也免不了交头接耳,各国皇族都知道无极和璇玑联姻一事,只是各自都有国事繁忙,平日也不会操心长孙无极和凤净梵大婚了没有,如今十余年来两人第一次同时公开出现在这个难得的场合,众人顿时想起,长孙无极已有二十六岁,凤净梵似乎也已二十左右,两人这般身份,又早早定亲,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大婚?
佛莲公主倒是不在意众人眼光,眼观鼻鼻观心和兄长在位置上坐了,隔邻轩辕旻含笑招呼,道,“凤四皇子和佛莲公主是吗?公主驰名七国已久,直至今日方才得见凤颜,真是令小王甚幸,公主潜心佛学,不想也对这武尊大会颇有兴致?”
“王爷抬爱,”佛莲优雅回礼,笑道,“本宫是不懂武的,兄长却爱这个,路上遇见便陪他一起过来,再者……”她微笑看向孟扶摇,“本宫刚刚发现一位故人,于是觉得来此更有必要了,就算不懂武,也可为他助威呢。”
他们低语声声,却瞒不过“破九霄”突破第六层耳聪目明的孟扶摇,她无声的磨磨牙,望天,好,好,真是故人,你为啥要叫佛莲公主?你为什么不叫缠粘公主?长孙无极那厮说得还是太客气了,什么偏执?我看就是个BT。
磨了半天牙,又忍不住幸灾乐祸看长孙无极,是吧?赶了半天还是赶不走了吧?人家根本没打算另寻良人,这不,等不及了,一路撵着你就是不放呢。
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觉得有点堵心,却又不想搞清楚自己为何堵心,干脆扭过脸去,看裴瑗和雅兰珠打得五颜六色,怪术频出。
殿上,长孙无极方才的笑意已去,却也没什么表情,他偏过脸和战北恒说话,对众人的目光视若不见,对佛莲也完全的视若无睹,佛莲倒是毫不介意的静静笑着,柔雅的偏头和自己兄长絮絮而谈,倒是她那个病歪歪的兄长看起来神情不豫,时不时瞪长孙无极一眼。
此时人终于到齐,钟鼓齐响仪仗排开,战南成上殿就坐,一转目看见佛莲公主,怔了怔,随即笑道,“太子可要公主上来就座?”
长孙无极还是不看佛莲,只淡淡道,“谢陛下好意,无须。”
大殿空间广阔,他声音不高,殿中战北恒在说话,大部分人都没听见这句拒绝,佛莲公主却突然拂了拂柚。
凤四皇子疑感的撇过头看她,佛莲微笑,道,“一只蚂蚁爬上案几,我给送出去,蝼蚁尚且贪生呢。”
“妹妹真是怜悯众生。”凤四皇子赞赏的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佛莲微笑着,将指甲探出衣袖,不动声色的慢慢在金砖地上碾,她的指甲修剪得尖利,小刀似的,一点点碾过地上那一点微物……小小的蚂蚁,整整齐齐三段,触须、头、身……——
殿中,战北恒在复述现则,众人都沉默听着。
最后一战,混战!
最后五人:孟扶摇、雅兰珠、裴瑗、澹台宇,巴古。
混战,意味着谁先上谁最有可能吃亏,五人沉默着,看客都心领神会的开始喝茶,觉得这个最难的开头,一定是要磨蹭一阵的。
结果战北恒话音刚落,一人就蹿了出来,五彩玲珑,小辫子乱飞,大喇喇站在场中对着裴瑗勾手指,“老妖婆,出来受死。”
裴瑗面纱外双眼喷火,冷笑着跨了出来,道:“你想死我也成全你。”
孟扶摇立即也无耻的起身跨前一步:“哎,我也想你死,两个打一个成不成?”
全场绝倒,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好歹还是个魁首呼声最高的呢,一点都没自重身份的自觉。
战北恒道,“可两两对战,可依次挑战,但不可同时多对一。”
孟扶摇摊手,道,“我上来了就不打算下去,那么雅兰珠你先,我就一边蹲着。”
“何必让孟将军闲着呢?在下等先请一阵就是。”身后,澹台宇和巴古齐齐跟了上来。
澹台宇微笑,“她们女人打她们的,我们男人打我们的就是。”
孟扶摇眉一挑,知道这俩家伙大抵是想先解决掉她这个风头最劲的,然后再捡裴瑗和雅兰珠两败俱伤的便宜。当下也就笑笑,道:“成,谁先?”
澹台宇上前一步,对她拱拱手。
孟扶摇的目光,却在他身后巴古的脸上掠过,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短发,肤色很黑,面容轮廓很深,有点山地部族的容貌特征,人不胖,气质却很“重”,不是沉稳的那种感觉,倒更像是练过一种奇异功力的压迫感和沉重感,这个人在前期一直表现平平,却也一直毫无窒碍的闯入前五,孟扶摇看着巴古,隐约觉得他气质有点古怪,对面,澹台宇却已经冲了过来。
这个高个子青年,使一柄比他个子还长的混铁长鞭,鞭分三色,也分三段,每段以活扣连接,舞起来不同寻常鞭子流利,却一波三折的更加奇诡,中段还在左侧,前段却已可能在右侧,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似一条既坚硬又柔软的怪蛇,角度刁钻,光影乱蹿,更厉害的是,这种类似三节棍的武器,环扣处一般最脆弱,但是这个长鞭,环扣处所用材质,非金非铁,设计精巧,看出来很难对付。
澹台宇扬眉一笑手腕一振,长鞭分三个角度攻来,角度难测,他手中这武器,来自于天下顶尖高人之手,号称坚不可破,澹台宇对此极有信心。
孟扶摇来了兴致,喝一声,“有意思。”已经迎了上去,她自己本就是个出招刁钻的,“破九霄”拥有内功、拳、刀三套功法的完整体系,孟扶摇在此基础上加入个人长时间混迹江湖的一些实战经验,对死老道士原本教的刀法大胆的做了探索和改进,这一套刀法一直在不断的对战经验中摸索完善,如今也该到了实践的时候。
她刀出,九霄之电裂天而来,那是黑色的闪电,自高山奔下,刹那间穿越风沙瀚海,剖开沉厚的大地背脊,所经之处泥沙齐乱石飞溅,却又一线直裂切地无声,那些点射、穿插、横切、竖劈、每一刀都卡在节点,每一刀都正当鞭锋。
她原先出招中的风雷之声,因为大风功力的完全被吸收,终于圆满流转,化在了属于她自己的真力之中,那些外溢的力度被收敛,便成全了她自己如臂使指的更进一层的功力,她这次的刀法,不再虎虎生风,却猛烈又轻盈,隼利又平静,平静里蕴着无穷的力,涛生云卷,皆由她决。
叮叮叮叮叮叮叮!
第一百一十招,孟扶摇的刀尖接连和澹台宇相撞七次,全部全部击在鞭的中段环扣处,这七次每次相击,手法和力道都有细微差别,一层比一层紧,每层都击在前力未尽后力初生处,形成回旋之力,如波逐浪盘旋不休,随即“嚓”一声,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鞭子终于出现裂缝,如蛇被打中七寸般突然一垂,善于抓住时机的孟扶摇立即向前一冲横刀一拖,“当!”
一节铁鞭落地,在金砖地上溅起火花。
澹台宇白着脸色向后一退,这鞭子非同等闲,尤其环扣处机关掌握在自己手中,刀砍不断,试目硬攻的人往往伤于鞭下,这是他家传神兵,当初父亲传给他时就骄傲的说,此鞭无人可破,他也确实仗着这武器打遍本国少有敌手,不想今日,居然被人破了。
孟扶摇一招得手绝不放过,澹台宇退她便进,错步一冲又是连击七声,“当”一声,中段落。
这声“当”发出来的时候,孟扶摇突然觉得心跳了跳,似乎有人揪着她的心尖抖了抖得感觉,随即全身劲气一泄,但也就是刹那之间,便又恢复了正常。
她也没在意,笑吟吟一抬刀,对澹台宇一指,道,“还继续吗?”
澹台宇神色灰败,收起三截断鞭,道,“在下认输。”拖了鞭子下台去,底下懂行的看客都在交头接耳,对那鞭子指点不休,露出惋惜之色,孟扶摇心情甚好,哈哈一笑,道,“巴先生。”
“巴古。”那汉子半合着眼睛答,他口音颇有些怪异。
孟扶摇皱皱眉,她不喜欢这个阴阳怪气的巴古,冷笑道,“好吧,八姑,咱们直接动手如何?”
巴古抬起眼,淡淡道,“我已经开始了。”
孟扶摇又一怔,随即便觉得心口处一紧,如被无形大锤“嗵”的一撞,撞得她心中一痛,未愈内伤险些激发,她顿时想起先前和澹台宇对战时那心跳感受,顿时明白巴古那句话的意思——这看起来很沉厚的人,竟然在她和澹台宇对战时,便已经出手偷袭了!
孟扶摇大怒,刀光一闪便扑了过去,敢阴老娘?老娘会阴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角落玩尿和泥巴呢!
她扑过去,黑色刀光如黑泉倒挂,豁刺刺泻了来,那一道匹练似的刀光,里层亮白,那是“破九霄”第六层“日升”的纯正色彩,外层呈朦能浅白,那是月魄练气之宝所拥有的独特颜色,而刀行之处,风声将气流卷成漩涡,层层相撞!
动了真怒的孟扶摇,一次性的将“破九霄”、大风和月魄的真力,全数使了出来!
她刀出,不同先前吹云落雨般的无声,而是华光万丈,杀气凌人,刹那间便到了巴古胸膛!
然而对面一直静静站着的巴古,依旧没有移动,他突然诡异一笑,随即单手对着孟扶摇一张。
手心里竟然画着一只眼睛,眼角上挑,眼瞳墨黑,眼神诡异,那眼睛直直“盯”着孟扶摇,似要“看”进她内心深处。
孟扶摇裹着那万丈华光冲过来,巴古依旧没有动弹,他只是握了握画着眼睛的那只手,那“眼睛”,便似突然眨了眨。
华光如扇,缓缓铺开。
华光里,突然出现了久违的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洁白的墙壁,洁白的被褥,床边的标号的小柜和柜上的花,粉色衣裳轻盈行走的护士,小推车里满满的药品,铁架子上晃着的吊针……还有,病床上穿着蓝白相间病号服,憔悴而嬴瘦的……母亲!
她在那样的华光里无比真实的存在,孟扶摇甚至能听见护卫温柔的询问声,母亲含笑的回答声,吊瓶撞在铁架上的丁玲声,别的来看望病人的家属的脚步声。
而孟扶摇更看见自己的刀,正直直的向着她的心口奔去。
心神俱摧天崩地裂!
刀光铺开。
母亲抬起头来,向着携刀冲来的孟扶摇虚弱的微笑,她说:“扶摇……”
妈妈!
孟扶摇到那间,真力死死一收,全身血液刹那被狂猛的反弹真力激起暴涌,一口血迫到喉间!——
孟扶摇诡异的看见隔时空的母亲,并为此险些神魂飞散的时刻,战南成正和长孙无极微笑寒暄,经过孟扶摇破澹台宇长鞭那一战精妙手法的展示,一直表现平平的巴古和一直表现精彩的孟扶摇的对战便实在没有了期待感,众人都错开了注意力,说闲话的说闲话,喝茶的喝茶,拉关系的拉关系,更多的爱八卦的人,却都将注意力转到那对著名的未婚夫妻身上。
战南成便在问长孙无极,“恕我冒昧,听闻太子和佛莲公主定亲已久,为何至今没有大婚?朕还指望着,什么时辰叨扰一杯喜酒呢。”
他呵呵的笑,全场各国皇族,大多听见了这句话,齐齐竖起耳朵。
佛莲公主缓缓放下茶盏,直起腰,垂下眼睫,手交握着搁在膝上。
整个大殿中,除了打架的那两对,所有目光中集中在长孙无极身上,原本有些喧闹的大殿,突然诡异的沉静下来。
众目睽睽下,长孙无极沉默着,长久没有回答。
天煞雄主第十一章此情深处
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长孙无极。
没有人知道此刻孟扶摇深陷险境。
他们只是纯粹的好奇,并没有期望得到什么意料外的回答,只有佛莲,她跪坐案前,一动不动,手缩在衣袖内,衣袖却在无风自颤。
那些目光笼罩下的长孙无极,沉默了一霎时辰,似乎在沉思什么,随即他一笑,提声道,“本宫和公主之间,已无……”
他突然截住语声,霍然回首看向场中,随即身形一飘,飞快掠了出去。
众人还在等他的回答,不防这个一直极其淡定的人突然露出了急若星火的表情,连话都只说到一半便飞了出去,都不禁齐齐露出愕然神情。
佛莲的袖子,突然不抖了,她身侧凤四皇子转过头来,笑道,“这昭诩太子,怎么这么个性子……”他突然看见佛莲的脸,愕然道,“咦,妹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佛莲侧首冲他一笑,道,“哥哥放心,妹妹自幼有诸天神佛护佑,向来都是化险为夷的。”
凤四皇子觉得这话答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又转头去看场中。
佛莲稳稳的坐着,笑,笑出了几分寒意——
孟扶摇临阵收刀,巨大的反冲力量顿时全部加在她一人身上,她只觉得心中轰然一声,随即耳中一阵乱鸣,全身都被巨力重重一碾,碾得她一口鲜血激上咽喉,一仰身倒翻出去,而对面,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巴古突然动了,他跨前一步,手一伸,掌心里突然多了一只乌青的鬼头抓,一抓便抓向无力后退的孟扶摇前心!
此时看客们方将注意力转回,随即便发现刚才还孟扶摇稳赢的战局刹那间天翻地霞,孟扶摇气势无匹的一刀突然在挨近对手胸膛时自动收回,随即便被狂猛真力反弹,半空里一个筋斗倒栽出去,而巴古的鬼头抓,流星赶月般赶上了她的胸口,眼看孟扶摇招式已老,好像还身受重伤,竟然无力躲避,不由齐齐惊“啊!”了一声。
巴古露出了狞笑,孟扶摇半空中拼命挪身想要避开要害,却发现自己经脉刹那错乱,动弹不得。
她绝望的闭上眼睛,眼睫合起那一霎,掠到紫影一闪。
长孙无极到了。
他来得像一抹飘萍般轻,出手却如巍巍山海一般坚实,衣柚一拂间横空一斩,刹那斩断巴古的攻击!
风声停歇,风声歇而长衣舞,长孙无极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向前轻点,衣袖里伸出的手指,静静插在鬼头抓那个狰狞的鬼头双目间。
巴古看着被插了双眼的鬼头抓,脸色慢慢变了,他森然抬头看向长孙无极,一字字道,“昭诩太子,阁下贵为大会仲裁,竟然插手争斗,公然袒护你无极一方,不觉得做得太过分了么?”
长孙无极淡淡看着他,道:“本宫却觉得,本宫是在袒护你。”
巴古阴冷的道,“太子这个玩笑不好笑!”
“本宫也懒得和你玩笑。”长孙无极慢慢收回手,笑道,“我只问你一句,阁下当真是扶风国人么?”
众人轰然一声,都讶异的瞪大眼睛,真武大会有严令,参加者的国籍不计瞒报谎报,一旦发现作伪,立即取消资格逐出大会,并予以严惩,如果这个巴古在身份上作假,那么根本没有资格留在这里。
巴古脸色剧变,立刻道:“自然!”
“哦?那么是本宫错了?”长孙无极一笑,突然看向巴古头顶,扬眉道,“那阁下那假发,怎么突然掀起一块了呢?啊,前额还有个印记?”
巴古一惊,赶紧伸手去摸头,这一摸却没发现异常,他怔一怔,抬眼看到四周恍然大悟的神情,立即明白自己上了长孙无极的当,脸色瞬间惨青。
长孙无极已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负手往回走,淡淡道,“阁下还是自己掀起你的假发来吧,若是劳动陛下的天煞金卫出手,只怕不太好看。”
座中见识广博者看着巴古神情,也不禁相互交头接耳,光头,前额有印记的人,在整个五洲大陆是个特别的存在,也只有一种,那就是穹苍的苦行者,这类人奉行“苦修今世”,从不出没红尘,众人也只是听说而已,难道这个自称扶风国人的巴古,是那个最神秘国度的苦行者?而他假发明明没有异常,前额印记更没露出来,长孙无极又是怎么发现的?
长孙无极头也不回往回走,巴古怔在当地不知动弹,忽听耳侧有人低低传音,道:“穹苍修行者向来不许涉入红尘俗世,阁下不仅犯了这真武大会的戒,更犯了穹苍例条,当真不怕本宫传信穹苍,为阁下请来一纸神谕吗?”
巴古抖了抖,惊骇的目光投向长孙无极,这个别国太子,当真如传言一般的可怕,他那么小心,一直隐藏着身份混入最后一轮,直到刚才的魁首争夺战中,才稍稍使用了一点独属于穹苍的手法,并且也掩藏在类似扶风的巫术手段障眼法下,不想竟然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他下意识的目光向裴瑗一溜,又赶紧收了回来,怕又给上面那个窥测人心的长孙无极发现了,有心不承认死扛到底,却又实在畏惧长孙无极最后那一句话,犹豫的站在当地不知该作何决断,战南成沉着脸看着他,同长孙无极:“太子看如何处置是好?”
“在下已尽仲裁义务,”长孙无极淡淡道,“严格说来,刚才巴古使用的已经不是武功,是禁术,亦是违背大会宗旨的一条,如何处置,由陛下圣裁。”
“好”,战南成点头,道:“现剥除巴古……”
“慢着!”
说话的竟然是刚才长孙无极隔开两人后,一直半跪拄刀支地喘息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刚要坐回座位,听见她这一声身子一僵,再回首时神色如常,眼神却已满是无奈。
他那眼神一掠而过,瞬间长睫掩下遮住眼中神情,平静的问:“孟将军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扶摇拄着刀,仰起头,狠狠咽下逼到咽喉的鲜血,大声答,“我不能白白被他暗算了!我要和他打到底!”
满座震惊,看孟扶摇目光有如看白痴——巴古被取消争夺权,裴瑗和雅兰珠斗到现在还没休,看那两人都已精疲力尽,无论谁胜都将是惨胜,哪怕孟扶摇受了伤,再要夺这个第一都易如反掌,倒是这个巴古,状态极佳,又有一手诡异禁术,她现在怎么可能是对手?
送到面前的魁首不要,却要到巴古手下送死?
何况现在她再和巴古决斗,就已经脱离真武大会范畴,属于私人仇怨,不再受大会现则限制保护,会出现什么结果,真的很难预料。
这真是个疯子!
孟扶摇半跪于地,视满殿震惊于无物,只死死盯着巴古——她不是疯子,也不是吃点小亏就刺激疯狂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报复的傻冒,她只是因为,那一霎她真的看见了妈妈!
不是幻影,不是虚拟,是真实的场景,她很确定那一霎的医院和母亲,并不是以往场景的回溯,那一刹她看见母亲床头边那拒子上的花,那是一技深红的梅花,是梅花。
孟扶摇的手指,深深抠进金砖的缝,不那么用力,她怕自己的眼泪会立即泉涌而出,那样的泪光闪烁里,前生久违的记忆如画卷铺开,亮光一闪,门缝推开。
门推开,那个女子轻盈走来,将一朵茉莉放进花瓶里,笑着亲了亲床上的病人,又仔细端详了花瓶里素淡的花朵,不满的嚷嚷:“哎,这花颜色太素淡,赶明儿家里院子里梅花开了,掐一枝最好看的插着,要最鲜亮的!”
“行了,扶摇,你去吧,”床上的母亲微笑,“云南气候湿热,带点霍香正气水。”
“哎!”她挥挥手,开了门出去,又突然探进头来,道:“不知道要去多久,万一有事耽搁了,梅花开我还没回来,叫隔壁强子给你每日换花。”
“傻孩子,现在才夏天,哪会到冬天还没回呢?”母亲微笑……
那是她和母亲最后的一次见面,相隔至今,十八年。
那年,那个时空,关于梅花的约定,从此长痛于她心,那许多辗转难眠的夜里她无数次目光炯炯的坐起来,想,母亲是不是还在等她?等那朵永远不会由她亲手插上的梅花?而一直没有等到她的母亲,又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那些弦月微光的夜里细数离人的归期?
就是那年夏,她刚刚定了职称,涨了工资,第一次有钱将母亲送进医院住院,她和她约好冬天时掐最美的那朵梅花,然后那个誓言被命运融化。
然后,就在今天,在异世时空一个前世里再也不会想象出的决战的场合,在那个诡异的对手对她张开掌心的眼睛的那刹,她看见了那朵约定的梅花,看见了母亲,她清楚看见母亲靠在床头,微皱着眉叹息,看见她鬓边又多了许多白发,比她离开时多很多。
正是因为这朵花和这样的母亲,孟扶摇才确定了巴古那双眼睛开启的世界,不是自己的回忆的倒影,而是真正的那个时空的影像投射,她甚至因此确定,前世时空和五州大陆确实不一样,现在的十八年,不是那里的十八年。
母亲的病,活不过十八年,那只眼睛里看见的母亲,虽然老了些,也不是老了十八岁的模样。
孟扶摇含着眼泪舒了口气,几乎要双手合十感谢上苍,前世和五州大陆不是一个平行时空!而母亲还活着!她一直以来,那已经快要绝望的坚持,今日终于被证明了,没有错!
正因为如此,她不能放走巴古,这个唯一给了她希望的术士,她要在他身上得到母亲更确切的消息!
孟扶摇支着刀,微微喘息的站起身来,“弑天”平指,毫不犹豫指向巴古。
她不看长孙无极——无论他答不答应,都不能阻止她刀锋所指。
长孙无极却在看着她。
看她眼底的泪花,看她执拗的神情,看她摇摇晃晃却决不后退的站姿,看她全身都在发抖唯独伸出的刀锋平定如一泓深渊。
他用眼神微微叹息,那眼神里疼痛如流光掠过,他看着她像看着沙漠里的绿洲,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似乎刹那相望,却又远如千里。
然而爱她,哪怕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命运的失重掉落,也得,放她飞。
大殿沉静如水,所有人在等待一个回答。
长孙无极最终平静的答:
“既然孟将军提出挑战,那么,请便。”——
孟扶摇吸一口气,她突然有点想哭。
长孙无极要说出这句话,很难吧?
她似乎总在为难他。
要他不停的面对抉择,要他在保护她和放飞她之间踌躇,要他在服从自己的心和成全她的心之间无休无止的为难。
有一种放手,难过拥有。
孟扶摇轻轻咽了口唾沫,将口中的药丸咽下,刚才,长孙无极掠下场中,横袖一斩的刹那,趁那风声将歇未歇,负在身后的手,将一枚药丸弹进了她怀中。
她半跪在地不动,也是为了更方便的将药送入口中。
眼见魁首将要到手,他一番苦心却又要被她付诸东流,孟扶摇轻轻笑起来——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在那样的笑容里,她深吸一口气,全力压下内腑里翻涌的血气,轻拭刀锋,手指在极度锋利的锋刃上掠过,一掠便是一道血线。
深黑刀身,刹那大亮,泛起微微红光。
以主人之血喂神兵之器,可破邪术。
红光越来越亮,黑色的“弑天”尝遍敌人之血,第一次领受主人血液,辉光愈盛,艳红夺目。
巴古注视着那柄看起来平平无奇却突然华彩万丈的刀,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微微一变。
只是他分神的那一霎,孟扶摇立即动了。
她扬刀,劈地!
黑红刀光携千钧之力,如一道九天雷锤,重重轰在地下!
“嚓——”
质地极其坚硬的金砖地,被这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劈,硬生生劈出一道狭长的深沟,砖屑飞溅中,一道灿亮的白光如瀑布泉涌,呼啦一下从贴地的刀尖蹿了出来,转眼间穿越深沟,直达巴古脚下!
没有人可以把武功练到脚底!
如此刁钻古怪的角度!
巴古全身都在戒备着孟扶摇看来注定气势凌厉的一击,却没想到她竟然会把凝尽全身力量的一击用来劈地,刚刚一怔,那亮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白光已经到了脚底,“破九霄”第六层的迫人威力,没有人敢于硬接,巴古“嗷”的一声,下意识的直窜而起。
他应变极疾,跳起的那一霎,鬼头抓霍然张开,鬼头眼睛虽然被长孙无极插碎,但是血口深处,竟然也是一双诡异的眼睛!
孟扶摇却已经不在他对面,她在他的去路上等着他。
她一劈裂地毫不迟疑,立刻纵了出去,身形飞燕般一展已在巴古头顶,头下脚上,正正和火箭般拔地而起的巴古对冲到一起!
我在你头顶,你有本事脑袋上也刻眼睛!
咱俩脑袋相遇,看谁脑壳硬!
孟扶摇森然一笑,“弑天”横卷!
这一卷如迎风之旗,满身里卷起浩荡罡风,那风却不是无形之风,风如飓风,起初中心灿亮边缘浅白,那是“日升”和“月魄”的真气精华,随着她身形一展,那灿亮和浅白突然各自延伸,如扇面辅展,刹那间溶成一片纯净如一,如牛乳一般的莹润的白,然后,再在那如沧海怒吼的狂风里,如极光一般灿然大亮。
亮到极处时,白光又逝,那风,却更加猛烈了几倍!
“日升”、“月魄”、“大风”三种绝顶真力,在孟扶摇陷入绝境拼命之时,终于完全融合!
极致神功三合一,日月之下,四海罡风!
呼啦一声,正在慢腾腾拼命纠缠对战的裴瑗和雅兰珠,齐齐被横扫出去。
哧的一声,正殿丹墀下那对重达千钧岿然不动的黄铜龙首巨鼎,突然慢慢的向后退,步步后移,所经之处留下一道沉重的擦痕。
呼呼几声,满殿案几上的杏黄锦围都被卷起,在空中浮沉激荡,盘旋飞舞,天女散花似的煞是好看,可惜就是连同带落了几上果品茶盏,呯里砰啷碎了一地,瓷片碎屑在地上骨碌碌的滚,溅了一地碎玉也似。
战南成正在喝茶,不防这风突然涌起,杯中滚烫的茶水竟然全部竖了起来,他怕被烫着赶紧松手,茶杯落下,水竟然和茶杯分离,依旧是一道水柱激到他眼前,战南成躲避不得眼看还是要被烫着,一只手轻轻伸出来,接住茶杯向上一迎,稳稳将一杯茶再次递进他掌心。
战南成松一口气,勉强抬头微笑道:“多谢太子,这风……太古怪了……”?
长孙无极竟然没有答他的话,他转过头去,看着那风的中心,眼神里微徵担忧——
此刻,风起!
女子们惊惶掩紧裙裾,男子们愕然仰头张嘴。
看着满殿激荡的风的中心,竟然是静态的,平和的,所有繁复的动作最后都化成了一个动作——孟扶摇倒立于巴古头顶,刀尖插入他头顶心。
一缕鲜血从巴古头顶缓缓流下,很细——孟扶摇那一刀,只插在他的头皮,并没深入。
风声渐歇,她轻轻落下,一落地便是一口鲜血喷出,倒比巴古失血更多。
然而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刀尖下移抵在巴古眉心,她低低道,“你那眼睛……是什么禁术?”
巴古默然,嘴闭得很紧,孟扶摇森然道:“只要你给我再看一次刚才那场景,我就不杀你。”
巴古抿了抿嘴,似在犹豫。
玉阶上一直平静观战的长孙无极,手突然按在了案几上。
他看着巴古,眼神淡淡没有表情,掌心贴近案上,那里,是一对他刚才抠下来的鬼头抓之眼,他将掌心覆在鬼眼之上,轻轻一按。
巴古突然痉挛起来。
他在孟扶摇刀下痉挛,全身如被牵机般,四肢古怪的微微抽搐,呼吸急促面色紫涨,目中神采却突然大亮,他喉间发出“荷荷”的低声,慢慢的扭着身子,似乎想转身去寻找什么。
孟扶摇顿时急了,刀尖一刺,刺入他眉心一分,怒喝,“你干什么!”
她本就重伤,拼尽全力一招制敌早就真力枯竭,此刻心火一动,又是一口鲜血,溅在巴古脸上,还有些星星点点落在地下。
血色艳红,灼人眼目。
玉阶上长孙无极的手,突然停了停。
他的目光在那血色上转了转,又在孟扶摇苍白如纸的脸色上掠过,眼神里飘过一丝黝黯而疼痛的神色,他缓缓将手松开,随即停了停,看看巴古,又往下按了按,然而当他看见孟扶摇那般焦灼神情激动眼色,他的手又顿住。
在停下与继续间辗转。
如是三番。
刹那仿佛千年。
那般细微的起落,仿佛只是指尖无意的轻弹,无人注意到这一刻如蝶落花如风行水的浅浅动作里,一个人内心的无穷挣扎。
最终,长孙无极缓缓放开了手。
他闭上眼,没有人听见那一声悠长的,心之叹息——
手松开,巴古恢复正常,而且似乎也忘记了刚才那一霎的扭动,他睁开眼,看着孟扶摇,突然道,“看见又怎样?不如不见。”
“那是我的事!”孟扶摇抵紧刀,一口口咽下激涌的血,怒喝,“想死就快点!”
她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连话都说错了,巴古直了直脖子,似乎想要反抗,目光触及孟扶摇火般炽烈的眼神,倒被灼得一跳,半晌道:“我的能力,只能给你看很短的时辰。”
“成!”孟扶摇体内烦躁欲焚,五脏六腑都似被大力揉起卷压再不住乱晃,撕裂般的剧痛,她死死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在下一个瞬间昏过去,她还没看到自己拼命要看的,怎么可以昏?
两人在殿中僵持在那里,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以为孟扶摇又犯了上次打败轩辕昀时那毛病,便又笑谈起来,凤四皇子接过太监捡回的锦布铺在案上,撑着胳臂对佛莲笑道:“这个孟扶摇,着实强悍,听你说,见过?”
“应该是他。”佛莲紧紧盯着孟扶摇,道:“这位易容过了的,但是哥哥你知道的,我善于嗅人气味,他先前走过我身侧,我闻见那气味和大德寺前救我的那位一样。”
“那下场了你得去谢谢他,”凤四皇子道,“这么个人才,今日一战必将名动天下,你借着这一面之缘,早点博个交情也是好的。”
“哥哥说的是。”佛莲抿了抿唇,笑,“如此人物,怎可不见?”
她笑意凉凉,很标准的高洁莲花之姿,如风行水上,莲枝摇曳,曳出碧裙千层光影变幻,那些翻覆的层层绿叶间,无人得见悄然滚落的露珠。
那些熟悉的气味啊……在不该出现的人身上出现了呢!——
巴古终于再次对着孟扶摇张开掌心。
“眼睛”一眨,幽光再现。
时空被神秘的禁术劈开一道裂缝,隔世的画卷缓缓拉开。
还是那间病房,依稀是傍晚的天色,昏黄的光影投射在洁白的被褥上,射在母亲白发隐然的鬓边,母亲神情专注,在看一本书。
那本书很日,边沿已经卷起,还有点脏,封面花花绿绿,还画了只歪歪斜斜的小鸭子,其画功之拙劣,无与伦比。
鸭子旁写着一行很烂的字,大大小小不一:孟扶摇的书,谁偷揍谁。
孟扶摇的眼泪,刹那奔出。
那是她的书,幼时唯一一本儿童读物《小王子》,母亲连加了一个月的班给她买的,她爱若珍宝,每日里翻上无数次,还要加记号,母亲说画个龙,因为她属龙,她不喜欢,龙长得蚯蚓似的,她喜欢毛茸茸的鸭子,于是决定自己以后就属鸭子。
怕人偷,她还加上几个字,如果没记错的话,母亲手指挡着的那块地方,还有个骷髅头,画了个红笔的叉——诅咒,谁偷毒死谁。
骷髅头旁有小瓶子——“敌敌畏”,“必杀死”
呵……从小看大,她是个心性多么残忍地娃啊……
孟扶摇含泪轻轻笑起来,她看见那本书,比印象中的更旧些,那些破烂边角都被小心粘补过,还是有些捧不上手,书大概被母亲摩挲得多了,边缘发亮,她看见母亲的手指,细细的摸过那只丑陋的鸭子。
那那手枯瘦,属于病人的苍白色泽,指节凸出,满是针扎的淤痕。
孟扶摇颤颤的伸手,想要握住那睽违了十八年的手,却摸进了一怀破碎的光影,母亲虚幻的动荡起来,她赶紧缩手,不敢再惊破这一霎的场景。
那近在咫尺的,摸不着。
母亲还在看着那鸭子,满是爱怜,仿佛看见散发着奶香气息的女儿,伏在她膝前,依依呀呀的在画图,属于女儿的手泽香气,历经多年后似乎遗香犹在。
她摸着那鸭子的手,突然缓缓向前一探,似乎也从那般稚嫩的笔画里,摸出女儿的轮廓来。
然而也,摸不着。
隔着时空,一对母女的触摸,彼此错过。
孟扶摇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情然滚落,再混着嘴角血痕,化为粉色溪涧,落上衣襟。
小王子说——正因为你在你的玫瑰上花费了时间,所以才使她变得如此名贵。
正因为那十八年的坚持如此艰难,所以此刻的孟扶摇的眼泪重逾千钧。
满殿沉寂,人人失声,他们不明白孟扶摇在做什么,只看见她定在巴古身前,突然落泪,人们疑惑的看着她,却为她眼神里的巨大的凄凉和疼痛所震撼,不自禁的沉默下来。
长孙无极半侧着脸,素来稳定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他放开手中一直平静端着的茶盏,将手拢进了袖中。
有一种疼痛,他无法分担,却不能不陪着一起痛。
孟扶摇却突然不哭了。
时间宝贵,眼泪会让视线模糊,看不清母亲的脸,那太浪费了。
她努力的眨眼,扑簌簌眨掉眼泪,随即听见砰嗵一声响,那间病房的门被撞开,光影里有一大堆人闯进来。
当先的那个,好生肥硕的身材——胖子。
古墓里哭爹喊娘遇见塌方的胖子,险些被孟扶摇戳了菊花的胖子。
他身后跟着小李、老汪、大头……都是考古队的同事,胖子手里居然抱着个火锅,小李拎着大袋的保鲜食物,他们欢笑的撞进来,为刚才还凄清冷寂的病房添了几分红尘的喧闹,他们摆开火锅和羊肉片,大声嚷嚷:“今天冬至,阿姨和我们一起吃火锅!”
病床上的母亲含笑抬头,说:“又劳烦你们来看我……”
“阿姨别客气,该当的,孟扶摇那家伙不在,我们……”话说了一半的小李,被人捅了一下,赶紧闭嘴。
母亲还是在笑,将那本书仔细的合起,轻轻抚摸那封面,说:“她在呢……她在我心里。”
妈妈……
孟扶摇忍不住向前一冲,便要扑进那隔世的温暖和向往里,不防眼前光影一颤,水波纹似的动荡几下,随即所有的场景渐渐淡去,化为白光消逝。
孟扶摇大急,急忙伸手一抓,却只抓着冰冷的虚空,险些把巴古的鼻子抓掉下来。
巴古一脸的汗,看出来能维持这么长时间他也已经到了极限,他手心一拢,道,“你答应放了我。”
孟扶摇盯着他,犹自打着自己的主意。
巴古看着孟扶摇眼神,似乎悟到了什么,急忙道:“这种禁术,我一生里能用的次数只有三次,刚才就是第三次,你不要再多想了。”
孟扶摇一瞬间万念俱灰,万念俱灰里又生出满心仇恨,她霍然抬头盯着巴古,眼神像饿了半个月的狼,看得巴古浑身一颤,大声道:“你要失信!”
孟扶摇却突然将他一推,道“滚!”
她像个泼妇一样把巴古狠狠推出去,一连串口齿不清的大骂:“滚滚滚滚滚滚滚!”
巴古白着脸,眼神青灰的盯着让他在天下武者面前丢尽颜面的孟扶摇,手指节握得咯咯直响,突然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森冷的刺着,芒刺一般戳得生痛,他回身,便看见玉阶上的长孙无极,安然高坐,居然在向他微笑。
那笑意看得他抖了抖,再不敢做什么,快步低头走了出去。
场中,此刻只剩下了孟扶摇和裴瑗——雅兰珠在刚才孟扶摇一招起风的时刻,便被卷出了场外,她内力不足,早累晕了,裴瑗趴在地上喘气,她五个指尖都呈鲜红色,却又不是鲜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裴瑗趴着,孟扶摇蹲着,一个趴着似乎再也挣扎不起,一个蹲着不停的吐血。
真武魁首争夺战,此刻终近惨烈的尾声。
到了这时候,众人反而不知真武魁首到底会是谁了——本该毫无疑义拿到魁首之尊的孟扶摇,看那个样子谁过去一个指头都能推倒,此刻她们两人,纯粹就看运气,谁能拿出最后一分力气将对方推倒,谁就赢!
孟扶摇抱膝蹲着,在自己的一滩血泊前痴痴的看自己的影子,这里面的人是谁?当初的那个红发魔女又在哪里?
她看得如此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侧起了惊呼,裴瑗以肘支地,正挣扎着爬起身来。
她爬得极慢,挣扎起半个身子又立即倒下去,然而她喘息半晌,却又绝不放弃的再次支起身子。
她挣扎了足足一盏茶时辰,终于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孟扶摇却始终蹲着不动,她似乎研究自己的影子研究得浑然忘我,她如此不甘——那血泊倒映着这金殿藻井,四壁腾龙,却再也倒映不了她想看到的人和事。
她痴痴的,指尖蘸了血,在地下慢慢勾勒,一个圆的……一个弯的……
有人在耳边不断轻声呼唤,试图在关键时刻唤醒她,那是属于他的优雅醇和的语音:
“扶摇……”
裴瑗喘着气走近来。
……再一弯过去……然后两个小三角……
“……扶摇!”
裴瑗终于走到孟扶摇身后。
孟扶摇心无旁骛的继续……还差一笔,画出蹼来……
大殿之上,名贵明亮的金砖地上,众目睽睽下,那幅敌人逼近之下笔力幼稚的画,终于完成。
鸭子。
最后一笔画完,裴瑗的手掌也抬了起来,五指指尖鲜红若血,血沙一般当头向孟扶摇插下!
“……扶摇!”
孟扶摇霍然抬头!
然后她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身子立即滑出,裴瑗骤然失去她头顶的目标,重心不稳向下一倾,前心和孟扶摇滑出的身子刹那交错。
刹那,交错。
黑光一闪。
一抹锦带似的鲜血随着黑色刀光悠悠飘洒开来,再大蓬的激到半空,热烈而蓬勃,如一束火焰飘摇的火炬。
燃烧掉一个人身体里全部的生命的火炬。
裴瑗的咽喉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啊”的声音。
那一声呢喃如梦,梦境刹那破碎融化在森冷虚空。
她软软的倒了下去,像一朵突然开败的花瞬间枯萎,或是一缕云被山风吹走,甚或是哪一年的北雁在壮阔的天际刹那飞远,只是再也没有飞回的那一日。
二十一年韶华结束于今日,那些爱而不得得而不能爱乱麻一般的恩怨纠缠,如束丝遇见利刃,“铮”一声,全断。
徒留回音悠长,散在风中。
也许,从她遇见她,从玄元山后山里那一拂,人生的万丈的深崖早已注定。
因为一个她在乎而她已无心的男子,她们碰撞至今,然后,她落在中途,而她,吹干剑尖的血继续向前。
世事如此空旷而又如此狭窄,容得下沧海之阔天涯之远,容不下狭隘的心机和阴私的算计。
裴瑗躺在地上,觉得四周都起了风,悠悠的荡着,要将自己吹过西山去,又觉得极度的热里生出极度的冷,那冷似是初见他那一年的雪,一层层覆上眼眉,她冰凉的手牵在师博手里,怯怯看陌生的庭院,而梅花树前扫雪的俊秀少年回过头来,一笑如春日初融。
他说:师妹,早。
那年的她,看着他,忘记了回答。
裴瑗微微的笑起来……怎么可以不回答呢?这一生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闭上眼,呢喃:
“风大雪寒,师哥……保重。”——
真武之争,落幕!
不过是血泊里最惨烈的结果。
战南成张了张嘴,几次都没能将那句恭喜说出口,一片静默里半晌战北恒才涩涩道:“无极,孟扶摇,胜!”
看客们立即热闹起来,对着那些鲜血和尸体现出虚假的繁华和欢喜,很多人拥上来祝贺,隐约间战南成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什么宫庆功宴,那些不厌其烦张着的嘴和喷出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将孟扶摇淹没,她茫然的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些混账在说些什么,吵得她头昏,还有,居然踏坏了她的鸭子!
有人挤上来,牵过她的手,是勉强恢复过来的雅兰珠,她一一推开那些人,不管那些看客都是什么样的煊赫身份,毫不客气的嚷:“让让,我们要回家!”
我们要回家。
可家在哪里?
孟扶摇就这样茫然着,漂浮着,被雅兰珠拉了出去,她隐约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温暖又疼痛的桂在她背后,丝丝缕缕不肯扯去,却也没有力气再去理会,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然后倒头睡一觉,也许在梦里还可以重温刚才看见的一切。
人群让了开来,她们行到殿外,却依旧有人不知趣的拦在面前,月白绣莲的精致裙裾微微飘拂,静雅如莲。
那朵莲花圣洁的道:“恭喜孟将军夺魁,本宫在此相谢当初相助之恩,并在磐都醉香居设薄宴以待,为孟将军……”
“你可不可以闭嘴?”
佛莲愕然失声,孟扶摇抬起头来,眼底全是血丝,她兔子似的看着她,硬是看出狼的眼神来,她咬牙,极度清晰的道:“烂莲花,求你,你去全世界人面前装纯都成,但是请不要装到我面前来,尤其是现在!你知不知道,我他妈的一看你装我就想吐?我今天吐的已经够多了!”
佛莲如被锤击,白着脸色连连后退,拼命扶着柱子才让自己没倒下去,再开口时声音都变了:“你……你……”
“我讨厌你,就这样,”孟扶摇直直走过去,撞开她的肩:“老子心情不好,活该你倒霉,说句脏话给你听。”
她转头,和佛莲近在咫尺,她笑得白牙森森,在她耳侧低低道:“莫装B,装B被雷劈!莫装纯,装纯被人轮!”
哈哈一笑,又笑出一口血,孟扶摇一抹嘴,舒展双臂大步出去,道:“痛快!”
不管那朵莲花如何的抖成了雨打残荷,孟扶摇头也不回的一路出殿,过一重重宫门,在那些或羡慕或惊讶或嫉妒或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这为之流血拼命的修罗场,那一层层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黄昏的日光被晚霞照得如同艳红锦毯,长长的甬道伸出去,一望无际铺开在她面前,那样的路终于踏在她脚下,她终于走到今天,她终于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老天玩笑的给了她一个附赠品,犹如玩具盒里跳出来的惊喜,弹到了她的心最痛处,痛得她满腔鲜血。
出宫,跨上马,她道:“珠珠,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雅兰珠担忧的看着她,刚要拒绝,突然侧了侧身子,道:“你小心点。”
孟扶摇点点头,一扬鞭,骏马飞驰,泼刺刺穿越人群,穿过天街小巷,穿过万家灯火,直驰旷野,向着最接近苍穹的方向。
城门十里处,一处小小的山包,一弯溪水迢迢流过,夜色里粼光闪闪。
她下马,痴痴的看着,记忆中老家也有这样一泊水,纯净清澈,小时候她常在里面摸鱼。
夜风轻缓,飞花零落,这个凉薄的夜,谁会在烛光摇影里照亮迷失者的路,谁会用自己的体温来捂热迷失者寒冷的心事?
身后突有人缓缓靠近,轻轻道:“扶摇,勇者不畏哭。”
他声音轻而温柔,带着人生风霜里积淀而出的凝定不惊的醇和沉,只是今日这一语依旧带了感同身受的疼痛,仿佛温润的玉石裂了缝,折射出更为璀璨而温存的美。
孟扶摇霍然转身。
扑入那温暖的怀中。
天煞雄主第十二章唇齿缠绵
她扑在他怀中。
此生里眼泪从未这般不值钱过,瀑布般的大股大股向外涌,瞬间湿了他肩头,那一片浅紫成了深紫,和小溪旁生着的紫色兰草一般的色泽。
孟扶摇死死的埋在长孙无极怀里,将自己的眼泪鼻涕和鲜血毫不客气的蹭了他一肩,她呜呜噜噜的哭,要借着这人看来虚幻其实却无比真实的怀抱,将自己十八年来无处发泄的一腔积郁都泼洒出来。
她哭:“她白发又多了……”,
她哭:“好歹给她住到冬天了……”
她哭:“我看见她生老人斑了……老人斑……”
她哭:“看样子烈士是到手了,不然哪来的钱住院呢……”
她哭:“胖子他们还算有良心,知道去陪她……”
她哭:“一群傻帽,火锅,火锅她能吃吗?”
她哭:“谁给她擦身洗澡呢?那群粗手笨脚的护士吗?她们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她那么自尊的,有些事……有些事谁帮她啊……”
她哭:“她还在等我呢……”
最后一句让长孙无极身子颤了颤,孟扶摇立即住口,她哭了一阵,心头的积郁如被水洗过,透出点月白天青的亮来,也隐约想起,有些事,还是不能痛快的说太多的。
她那个回归的执念,此生难以对人言,对敌人,说出去不啻于自找麻烦;对朋友,还是找麻烦——长孙无极算是诸人中智慧最具,最通透大度思想开明的一个了,他懂得让她飞,懂得给她自由,然而就算他,也绝不可能愿意她飞出五洲大陆,飞出这个时空,永远的飞出他的生命。
有些疼痛,只能自己背。
孟扶摇举起袖子,擦擦眼泪,随即腿一软便往地上栽——她提着的一口气泄下来,再也没力气了。
长孙无极一伸手拢住她,就势抱住她坐下来,坐在初夏的夜的草地上,抱着她,静静看这夜月朗风清。
月弯如眉,浅浅一蹙,薄云如纸,透出那点玉白色的光来,身周流萤飞舞,溪流涂琮,紫草散着淡淡幽香,夜虫伏在草中不知疲倦的低鸣,音质脆而明亮,一声声玉槌般的敲击这夜的幽谧。
旷野里风有些大,吹得人衣袂鼓荡,月光下两团影子粘合在一起,却又轮廓历历分明,属于他的和她的,一丝一毫也错不得,两个人这般相拥着看月光,都看得眼底潮湿,原来这般的深邃和广袤里,一个人或两个人,也不过是两颗石子,沉在岁月的深渊里,身周是永无止尽的遥远、寂寞、和荒芜。
长孙无极的淡淡异香在这冷处反而越发浓了些,而远处不知道是哪家禅寺,传了悠远的钟声来,孟扶摇迷迷糊糊嗅着那样的香气,听着那清凉宏大的钟声,心底走马灯般的掠过那些前尘旧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迷离游走,恍虑间若有所悟,却又一片空无。
听得长孙无极轻轻道:“扶摇。”
孟扶摇轻轻“嗯?”了一声。
“世人苦苦执念于得到,为此一路奔前,其实得到就在近处。”
孟扶摇偏了偏头,反应有点迟钝的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扶摇,你可有执念?”
孟扶摇老老实实的答:“有。”
“我也有。”长孙无极仰起头,向月轻吁:“小时候,我希望母后不要总对着我叹气,让我觉得她从来不曾欢喜过我;少年时我想找到我可以保护的人,好让我觉得我还是被人需要的;再后来,我突然发觉,我所寻找的一直就在近处,而前方的路那么远,我希望能和她一起永远的走下去。”,
孟扶摇默然,良久轻轻答:“有些路,是注定要一个人走的。”
头顶上,那人长久的沉默着,于烟月溶溶中沉默出难言的孤清来,而四野空旷,远处花树被风吹过,落花如雪。
孟扶摇闭着眼睛,只觉得心中似酸似苦,那点苦浸入内脏来,那样复杂的滋味,命运如此不肯温顺,如蹲伏在暗色里不愿被驯服的兽,她自己被咬得遍体鳞伤也就罢了,还无法避免得害得无辜的人也因此受伤。
实在无颜再在长孙无极的温暖里贪恋下去,她挣了挣身子欲待起身,却被长孙无极更紧的抱住,她侧身去推他,长孙无极却突然趁势扳过她的肩。
眼前光影一暗,他的唇已经温温凉凉的落下来。
落在她的唇。
缠绵。
那般旖旎的唇齿滋味,明明只喝了茶,不知怎的带了几分馥郁而醉人的淡淡酒香,由一种柔软辗转向另一种柔软,由一种纠缠潜近另一种纠缠,他的吻是风是月是云是雾是一切造物中最纯净的自然,梦境般无声潜入,一寸寸将她的世界填补,她荒芜他就饱满,她干涸他就润泽,清洁如许却又浓厚如斯。
仿佛与第一次温泉拥吻一般,他依旧如此深情幽婉,吸吮辗转间轻柔如花间词人笔下诗行,然而那吻却又渐渐生了力度,疼痛的,带着挫折和抑郁的力度,他似乎欲将这般的力度永久的覆上她的唇,好让她长远的记住属于他的味道和记忆,那些唇齿的相遇与邂逅,每一次都如电光相击,碰撞出无声的呻吟和颤栗,她因此喘息渐急,那喘息却又被他毫不容让的堵在了彼此契合的双唇间,他一点点的吻去她唇边未拭净的鲜血,再将那般咸甜的滋味与她共享。
感觉到身下人的挣扎,他拢得更紧,相遇至今他放开了她太多次,放她由着心去飞,摇曳的翅尖如刀掠过心间,裂出血迹殷殷,今夜他却不想再放,便勉强她一回也罢!
他不要这人生长亭短亭,不要这人生电急流光,如果终有一日心血化碧,他成为她被遗忘的时光,那还有这夜的带血的疼痛的吻,来记取这翻覆沧桑的一程。
那样沉重而凶猛的吻,不再是素来优雅从容的长孙无极所有,却又真真实实的碾过孟扶摇的心,她闭着眼,终于放自己彻底的软下去,腰在他臂弯里不住后折,弯成垂柳一般的弧度,眼底的泪,却渐渐沁出,细流般无声落入长孙无极唇角,再被他含血吻去。
四野花落如雪,夜来长风拨弦,溪流边青柳繁丝摇落,飘入更远沉静春山,月光自春山之巅掠过,在茸茸碧草间如水起伏,照亮跪坐相拥的人,照亮她颊上的泪和他唇间的血,照亮她在他怀轻轻颤栗,肩膊精致清瘦,如一只欲待飞起却又无奈牵绊的长空之鹤。
这一吻漫长如此,这一吻短促如此。
他终于放开她,将吻一路游移向光洁如玉的额,轻轻一触,随即抵着她的额,不动。
两人呼吸相闻,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孟扶摇低低的喘息飘散在寂静的四野,脸色苍白中终于泛起欲醉的酡红,那般难得的眼波流动娇媚如春,难以比拟的艳光。
长孙无极深深看她,低低道:“扶摇……你要我拿你怎生是好……”
孟扶摇沉默着,良久笑了笑,道,“我发觉我们之间,连那句随缘都不能说,有些东西,从一开始,老天爷就没有给。”
她颊上晕红渐去,眼神由迷乱恢复清亮,直起身,跪坐着慢慢整理自己乱了的发。
是的,不能说,不能放纵,不能沉迷,如果从前,她还曾因为那些时空变幻现实阻碍,犹豫自己的坚持是否值得,产生过动摇之心,然而从今日开始,她再也不会折回前进的路。
妈妈在等她。
她最畏惧的十八年光阴,已经确定了不会再是隔开她和妈妈生死距离的障碍。
那还有什么理由,阻止她奔回的路途?
长孙无极缓缓放开手,那般无奈苍凉的手势,在虚空中轻轻一挽,却只挽了这夜露少许。
对面的人儿,沉静而悍然,那沉静里是不容更改的决心,那悍然里是绝不犹豫的坚持。
他默然的看着孟扶摇,看着自己的放手得来的苦果,那苦果只能咽在自己心底,那般梗梗的,堵在心的通道间。
半晌他道:“扶摇,我亦不放手。”
换得她一声悠长的叹息——有何可说?有何可劝?正如他劝不了她一般,她亦无法自私且假惺惺的去劝他。
长孙无极却突然笑了笑,道:“我相信诚心天地可感,我相信纵然世间有命运主宰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也终究会有办法打破它。”
他轻轻牵过孟扶摇,道:“睡吧,你累了一天,有些事,想多了也伤人,先忘却的好。”不容孟扶摇拒绝,他手指一拂,又习惯性点了她睡穴。
看孟扶摇噙一抹苦笑沉入睡眠,长孙无极伸手,缓缓抵在她后心,闭目,真气流转一周,在她丹田之内飞速的转过一圈。
良久他松开手,静静俯视孟扶摇睡颜,手指温存抚过她微肿的唇,轻轻道,”
“既然注定如此,且让你飞得更高,与其看你在执念折磨下挣扎苦痛一生,不如助你,冲破青天。”——
那日之后,孟扶摇回到战北野的密宅养伤,她对外间盛传的真武魁首诸般传言毫无兴趣,每日只在拼命练功养伤,她的“破九霄”进了第六层,也将大风月魄的真力和“破九霄”顺利融合,其实她自己一直有些奇怪,按说她应该没有这么快就能融合那三种顶级真气,事实上她做到了,果然还是死老道士说的对,只有在不断的濒临生死之境的战斗中,才能更快的激发并提升自己的潜力,达到寻常修炼不能达到的速度,据死老道士说,他二十四岁时练到第六层,在本门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引为奇迹,如今前无古人还算,后无来者可就没他的份了。
孟扶摇想到老道士吃瘪,心情甚好,只是她虽然顺利提升,受伤却重,融合的真气也不稳定,时有时无,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休养,如今她目标已定,只剩下心无旁骛的修炼,而在“破九霄”未臻圆满之前,她不会心急火燎的贸然跑到穹苍,机会只有一次,她一旦去穹苍,就绝不允许自己失败!
那么,还是按计划做自己想做的事,养伤期间,在天煞搞搞破坏。
长孙无极“回国”了,战北恒亲自将“回国”的长孙无极送出磐都,临别相赠香车一辆,里面全是天煞贵族女子托他转送的荷包啊玉佩啊肚兜啊如意啊等等,长孙无极不以为意一一笑纳,真的带着那香车走了。
这只是明面上的,事实上……孟扶摇叹口气——那人换了张脸呆在她身边呢,据他自己说,他父皇近日身体好转,已经能视事,否则他也很难赶来天煞,既然大老远来了,歇一阵再走。
孟扶摇不觉得他有什么歇的必要,不过看他气色却不太好,想着人家奔波千里来了自己赶人实在太过无耻,也就默然不语。
轩辕韵也走了,这是个真走的,她父王回国她不敢不跟着回去,临行前眼泪汪汪的又想来见宗越,孟扶摇那日金殿比武之后昏昏糊糊的回来,也不知道两人谈得怎样,自认为想必地下党已经对上暗号接上头,自作主张的放她进去,结果药圃里轩辕韵被一群宗越最近试养的毒蜂蛰了回去,而孟扶摇当晚的药汤,色泽形状和气味都无限度接近某人体排泄物,臭不可闻。
宗越倒是老样子,那声“阿越哥哥”除了在初初唤出时,激起他眼底波澜和疼痛过,之后便仿佛风过无痕,他的心思像午夜里遥远的荒村里的一盏灯,看似清晰温暖,却又遥远无声。
休养了几日,她便接到了战南成的邀宴书,临行前长孙无极提醒她:“战南成确实有意延请你,我教你的诸如兵法之类好好表现,政事却不需要精通,战南成需要的是可以笼络的、智慧尚可的勇武之将,不是文武全才璇玑在握的人杰,你不要逞能过头。”说完又塞了样东西给她,道:“如果发生一些让你很愤怒却又无法反击的事儿,你再打开。”
搞诸葛亮锦囊妙计啊?孟扶摇嗤之以鼻:“我这辈子会有‘很愤怒又无法反击’的事吗?”话虽这样说,还是应了,揣着请帖和雅兰珠去赴宴,宫门前遇见香车宝马擦身而过,香车之侧有天煞官员陪着,马车经过她的时候停下来,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探出头来打招呼:“原来是孟将军,去赴宴的吗?”
孟扶摇抬眸,对上凤四皇子客气的笑靥,长孙无极“走了”,这对兄妹还没离开?看这弱鸡的样子,还不知道她恶骂烂莲花的事?烂莲花呢?这几天八成都躲在屋子里在哭吧?
想到曹操曹操到,马车车帘突然一掀,佛莲半张脸掩在马车后,笑吟吟向她道:“孟将军,好巧。”
她笑得依旧雍容圣洁,气韵祥和,并且还是那种和长孙无极形似而神不似的尊贵优雅。
孟扶摇瞪着她,“咝”的一声,一口凉气从头顶凉到脚底。
妈的,这辈子她从未服气过哪个女子,现在她服气了凤净梵!
一个女人,被人骂成那样,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居然还能对着骂她的人笑得出来,真是不可思议,是不是那天她实在伤重骂错人了?还是烂莲花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还是她的脑子会自动清屏,将所有不和谐字眼全部删除?
然而烂莲花下一句话完全破灭了她的幻想,孟扶摇听见那句话甚至觉得眼前一黑——这世上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强大哇……
佛莲微笑道:“孟将军伤可好些了?净梵正想着,那日净梵实在是失礼,明知将军伤重,还缠着将军邀宴,怨不得将军怪我。”
凤四皇子笑道:“孟将军大抵对妹妹有点误会?等下宴中,妹妹多敬将军一杯酒也便是了,将军如今名动天下,真英雄,当得起佛莲一杯酒。”
当得起,当得起,你大概觉得你家佛莲的酒敬给我是抬举我,我却怕喝了烂肚肠哩……孟扶摇举袖,捂唇,吭吭的咳嗽,道:“重伤未愈,不敢领受,谢了,谢了。”
那两人还殷勤的邀请:“马车宽敞,同车而行如何?将军既然伤势未愈,骑马怕是容易疲惫。”
“我天生贱骨头,坐不得高贵的车,一坐我就三魂齐灭四肢不灵五脏不调七窍生烟……”孟扶摇还是捂着唇,伸手一引:“请,请。”
那两人礼仪完美的又客气一番才离去,孟扶摇放下袖子,僵着脖子,对身侧雅兰珠道:“珠珠,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椎兰珠直着眼睛,气若游丝的道:“我还指望你来掐我呢,我到现在还没回魂哩。”
两人木木的转头,对望一眼,半晌雅兰珠道:“人才,人才哇……孟扶摇你给人家提鞋我看都不够格。”
孟扶摇搔搔腮帮,道:“珠珠,你看人家那才叫公主,你跟人家比起来,就是菜市场为一毛钱尾数吵得不可开交的大妈。”
“是啊,”雅兰珠深有戚戚焉,“这么一位高贵无暇大度雍容,脸皮和城墙一般的坚实的公主,我实在羞于与她一同列席哇……”
“那档次不是差的一般二般啊……不行,和她坐在一起我会自惭形秽的。”孟扶摇决断迅速,一拨马头,道,“珠珠,烦劳你,代我和战南成说我拉肚子,我回去慢慢拉了。”
“我也想泻肚子,我现在不泻等下看见她我一定泻,一起一起。”雅兰球跟着就拨马头。
可惜已经迟了。
两队人迎了出来,礼部官员带着内侍亲自来迎,早巳看见孟扶摇雅兰珠,看见两人居然在宫门前拨转马头,赶紧上前拉住,一番好说歹说,这些人职责在身,孟扶摇坚持要走也是为难人家,无奈之下只好跟着进去。
她晃晃悠悠坐在马上,安慰雅兰珠:“珠珠,就当宴席上不小心有人扣了个屎盆子,眼不见耳不闻便是了。”
雅兰珠叹口气,答:“早知道先垫了肚子再来……”
进了赐宴的武德殿,天煞皇族、武将、尚滞留在磐都的各国皇族和门派掌门,早已济济一堂,见她都含笑招呼,佛莲坐在上首左第三座,见她进来,抬首一笑,孟扶摇看着她,半晌,吸口气,也一笑。
既然你不识羞,既然骂不死你,那就换别的方式吧。
礼部官员低声请她先进内殿,说陛下请孟将军内殿一会,孟扶摇转转眼珠,知道主题来了,赶紧跟他进去,果然战南成在,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战北恒,孟扶摇行了礼,战南成说了几句闲话,便问:“孟将军在无极官高爵显,少年得志名动七国,实在令人敬佩。”
孟扶摇扶着茶杯,缓了一缓,让自己唇角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苦涩笑容,才答:“陛下过奖,不过是区区虚衔武职,算不得什么的。”
战南成目光一闪,笑道:“虚职尊贵清闲,等闲人也不能有啊。”
“那是,那是。”孟扶摇扶着茶盏,敷衍。
“不过话又说回来,”战南成微笑道:“朕幼时读书,每至前贤英烈传便要掩卷,想那男儿当世,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搞扑而震天下,或沙场万里奔驰,或两军取敌之首,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可惜朕一介天子,终日困于这寂寂深宫,着实无趣得很。”
“陛下尊贵,御下有无数骁将为您驱策,为将者不如将将者,天人何人能与陛下相比?”孟扶摇笑,一叹。
“将军春风得意,却又为何叹息?”
“陛下一言,勾起草民郁郁之思。”孟扶摇叹息:“草民自幼不好诗书,只爱兵法武艺,也觉得天下男儿都应如此,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人头做酒杯,饮尽仇雠血,”孟扶摇叩膝,仰首,目光熠熠的大叹:“方不负此生矣!”
“孟将军说笑了,”战南成微笑,“如今你不也在无极跻身三品武将之列,功成名就,天下谁人不敬?”
“草民倒宁可卸印绶脱将袍,换陋甲着战靴,去那塞外三千里沙场,和人拼个人头滚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才叫痛快!”
孟扶摇哈哈大笑,笑了一半“呃”的一声,赶紧坐正了请罪:“草民失礼。”
“无妨,朕就喜欢你这样的爽气男儿。”战南成含笑,亲手将她扶起:“真性情,真血性也!”
他绕了半天,终于问起正题:“看孟将军神情,眉头常锁,郁郁不欢,莫非……有什么不如意事么?”
“能有什么不如意?不过是憋屈了难受!”孟扶摇一拍大腿,身手一仰道:“实话和陛下说,草民从当那劳什子虚职将军以来,还是觉得当初进戎营杀人那一日最痛快,现在每日画画押圈圈笔儿,闲来和一群官儿吃酒谈笑,什么意思!”
“无极太子甚是宠爱将军,异日升迁指日可待,将军前程无可限量,怎可如此自弃?”
孟扶摇挑起眉,不语,战南成连连催问,她才十分碍难,吞吞吐吐一句:“太子宠爱……我反而更别想操刀子上阵了……悠悠众口,着实难熬……想我堂堂男儿……”
她说得吞吞吐吐,战南成听得目光闪闪,和心里的消息一印证,不再问下去,反而慢慢笑了。
他更为亲热的招呼孟扶摇坐近些,问:“孟将军精擅乓法,可否请教下步骑合围之术?”
“陛下客气,草民只略懂一二,”孟扶摇坐过去,在早已准备好的沙盘上流利的指指戳戳:“……协同作战,步军当依傍丘陵、森林、险阻、草木丛生之地,若地形不利,必得挖掘战壕,步骑兵各分预备队和战斗队,轮流出击,敌若侧击我两侧夹击,敌若围击我以圆阵对之,弓箭手则应在各分队侧翼外层,按梯队阵势列,此法不至于伤及自身,后方骑兵也易于内侧反冲……”——
半个时辰后,孟扶摇摇摇晃晃,由天煞皇帝亲自陪同着出了内殿,战南成满面春风,牵着孟扶摇的手,险些亲自送她到座中,孟扶摇硬是咬牙忍了又忍,才忍住想要掐着那手把他送到姥姥家的冲动。
他们一出来,也就开宴了,不过是罗列珍馐皇家富贵,孟扶摇埋头大吃,坚决不去看斜对面那朵烂莲花,可惜她不理人家,人家不肯放过她,宴席到了一半,佛莲拉了拉凤四皇子衣袖,由他陪着,亲自擎了酒杯过来,含笑道:“本宫向来最是敬慕英雄,真武魁首孟将军,那是一定要敬上一杯的。”
众人目光刷的一下转过来,都笑道:“孟将军好福气,佛莲公主的酒,可不是等闲人喝得到的。”
是啊,等闲人谁喝得到呢,谁喝谁烂肚肠,孟扶摇直起身,接过酒杯,笑得比她更假:“是啊,佛莲公主圣洁之名享誉七国,我一介粗人,怎么配喝公主的酒?”
她擎着杯,不喝,将酒杯在手中转啊转,半侧身面对众席,笑道:“众位莫以为公主真的好武,所以抬爱敬在下一杯,实则是当初和公主有一面之缘,算是半个故人,说起来真是在下的福气。”
她这一说,众人都来了兴致,道:“不想孟将军和佛莲公主曾见过面?却又是何时何地呢?”
“在无极国叠翠山,”孟扶摇笑,“当时公主遇上一队强梁,护卫不敌,在下恰好路过,小小的帮了一把。”孟扶摇笑得谦虚:“那一面真是令在下印象深刻。”
“原来是英雄救美人。”有人接口笑,“孟将军别卖关子,大家都等着听呢。”
“其实也没什么,公主的护卫自然是英勇的,强盗自然都是凶恶的,所有的美人遇险桥段都是雷同的,唯有其间展现出来的人性是牛叉的令在下惊讶的。”孟扶摇微笑,“公主的气度真是镇定,对佛祖着实虔诚,当时鲜血飞溅,马车倾倒,护卫一个接一个在马车前倒下,公主盘坐马车之内,淡定从容,及时为护卫们念经超度,死一个超度一个,死一个超度一个……”
众人听着这话,乍一听什么都没有,再一听回味无穷,一殿的人都是人杰,不会连几句话都听不懂,渐渐都笑不出来了,佛莲端着杯的手,抖了抖。
孟扶摇犹自不罢休,继续:“护卫们死得及时,公主超度更及时,窃以为那些忠心护主而死的冤魂,大抵还没来得及下地府,就被公主举世无双超度速度给揪出来送上天堂了,噫吁戏,身为公主护卫,死于公主身前,真是几辈子不能修来的福气,最起码,一场法事的银子免了。”
满殿默然,连举筷声都不闻,只听见孟扶摇一个人在夸夸其谈,大肆赞扬凤净梵的圣洁、高贵、忠心护主侍卫死于前面色不改的淡定。
“更难得的是,那日,在下终于见识了真正的众生平等,大乘博爱。”孟扶摇肃然道,“在下亲眼看见,某个护卫死守马车之前,拼命阻止强盗入内侵扰公主玉体,此护卫被一强盗一刀搠死,在下当时见着,一腔贱血立刻不高贵不淡定的激动了,上前砍断了该强盗杀人的胳臂,此胳臂落于公主身前,公主一视同仁,将胳臂端正与护卫尸体同放,一同超度……”
“噗……”
雅兰珠霍地喷出了口中的菜,见众人都转眼来看她,连忙大力挥手:“继续,继续,精彩,精彩,着实膜拜,只是不知道该死不瞑目的护卫,和那只胳膊同时升天时,会是什么感受呢?”
佛莲捏着酒杯,静静的站在那里,她垂着眼睫一言不发,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她衣袖在微微颤抖,凤四皇子愕然看着她,又看看孟扶摇,张了张嘴,怒道:“孟扶摇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公主的圣洁虔诚淡定高贵啊。”孟扶摇无辜的看他,“佛莲公主含莲出生,美名遍传七国,总要有些实际的、亲身经历的光辉事迹供人流传,才好给我们这些粗人更进一步的敬仰膜拜啊。”
“你……”
“为公主美名流传,在下万死不辞。”孟扶摇含笑看凤四皇子,“殿下,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合你意吗?”
不待凤四回答,她转身,向佛莲长长一揖,万分惭愧的叹息道:“经此一事,在下突有所悟,觉得和公主比起来,在下真是太不淡定太多事了,蒙公主教诲,在下终于懂得了圣洁慈悲的真谛,不必辨良莠,不必分忠奸,不必理是非,只管超度就好。”
她笑,走上几步,立在佛莲正对面,身姿笔直声音琅琅。
“那天回去后,在下感慨万分,夜来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遂中夜披衣而起,自撰挽联一副,不知道公主可有兴趣听听?说起来那也是为你的护卫写的呢口”
佛莲沉默着,抬起眼,迎着孟扶摇灼灼目光,她眼神黝黯,浮沉点点幽光,那幽光含糊不明,却又深青如将雨前的天色,沉重而亮烈的逼了来,带着针尖般的利和火焰般的艳,逼进孟扶摇眼中。
孟扶摇不避不让,含笑看她,对她举起酒杯,一字字道:
“任你等拼命,我自齐齐超度,管他妈敌友,尔等个个升天。”
“横批,莲花圣洁”。
“好!好!着实精彩!”鼓掌的只有雅兰珠,清脆的拍掌声在静得怕人的殿中惊心的回响,“孟将军奇才,公主更是奇才!”
众人齐齐垂下眼帘,拼命盯着自己面前的宴席——天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结的仇怨,孟扶摇竟然在这样的七国贵人齐聚的场合,当众羞辱佛莲公主,就不怕璇玑国将来的报复?
他们看着佛莲背影,看不见她的神情,这个以宽悯慈和闻名七国的公主,会怎么对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羞辱?
只有孟扶摇看见了她神情。
佛莲竟然在笑。
她平静的、无邪的笑,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低道:“孟扶摇,本宫过来敬酒,不是为了来给你羞辱的。”
“你是为了来害我的。”孟扶摇也低笑回答,“你当然不会蠢到在酒中下毒,但是,你那不知情的哥哥那里,却有好东西……”她越笑越森然,道:“你这么客气,这么会劝酒,那么多人拥护你为你助阵,我要不想撕破脸皮就八成得喝,可我想来想去,和你的面子比起来,我的命重要一万倍,那我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她退后一步,举起酒杯,声音提高:“有佛莲公主对敌尸超度之德行专美于前,在下不敢僭越公主,唯有以美酒一杯,敬献那些为护持公主安危而死难的护卫们。”
她肃然将酒缓缓酹于地面。
清冽的酒液在金砖地面上无声铺开,在众人屏息寂静的目光中缓缓流向佛莲裙下,她默然而立,似乎麻木得不知避让,凤四皇子张皇又愤恨的看了看孟扶摇,又看了看佛莲,伸手拉她:“妹妹,我们回座。”
佛莲却突然笑起来,她一拂袖,甩开哥哥的手,微昂着头,单手负在身后缓缓回座,一边走一边道:“本宫实在不明白孟将军在说什么,本宫一介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强敌当前,除了惊吓畏惧喃喃诵经以求佛祖保佑,还能做什么?护卫拼死救护,本宫恨不能以身代之,但那般情境,本宫贸然冲上,反倒要令他们分神顾我,更增牵累,至于敌臂……”她撩起眼波,回身淡淡瞥孟扶摇一眼:“孟将军难道认为,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能够从漫天飞舞的残肢断臂里分出敌友?”
她轻轻的,雍容大度的,不以为意的笑:“不过,无论怎样,难得孟将军体恤本宫那些死难护卫,本宫代他们谢过。”
孟扶摇冷笑,还未开口佛莲又道:“本宫只是不明白,孟将军火气从何而来?说起来,本宫和孟将军将来还是一殿君臣,何必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难道当真如传言所说,孟将军……因妒生恨?”
孟扶摇正在喝水,喷的一下呛出来,霍然抬头看她,啥米?一殿君臣?她的意思是说她会是无极皇后,自己这个无极将军迟早是她的臣?还有那句因妒生恨,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出她的真实性别了,还是只是暗指“孟将军和无极太子有断袖龙阳之私”那个传言?不论是前者后者,她在这金殿之上,七国贵族高层齐聚场合说起这个,额滴神,她被自己气疯了?
此时众人“嗡”的一声,又是一场意料之外的震惊,不仅因为佛莲词锋的突然锐利,更为那最后一句话而震动,他们当然想不到孟扶摇的性别,只认为——无极太子的未婚妻,竟然当众揭出了太子的断袖之私?无极太子多年不大婚,当真是因为喜好男风?
孟扶摇怔在那里,盯着对面那个坦然侃侃而言的无耻女人,她突然明白了长孙无极说的那句“很愤怒又无法反击”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算准自己离开后佛莲不会死心,八成还会趁他不在找机会造舆论,当她在七国面前提起两人婚事时,以孟扶摇现在的身份和立场,明知她在撒谎,能怎么驳斥?
孟扶摇的手,缓缓探进怀中,摸着那东西的轮廓,随即笑了笑,问佛莲:“公主,您在说,一殿君臣?”
佛莲优雅微笑:“此事天下皆知,本宫也就不必忌讳于人前言及。”
“我倒忘了。”孟扶摇摊手,“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时正位?”
“将军似乎僭越了。”佛莲垂下眼睫,似羞似喜,“太子对本宫,已有定论,只是,将军何以认为,自己有资格问这句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