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往前走。
这里风停息、水静默,渗透脚底的寒意漫卷全身。慢慢的,两侧的墙壁上,柔和温暖的白光开始散去,过往一幕幕皆成幻影。
经天院青葱翠绿的山林,云霄内矗立雾海的一百零八峰,还有数十年的仗剑四方,折花问道的岁月,都隐入黑暗。
裴景停下脚步,恍惚间感受到一种苍凉。他轻声道“要动真格了吗,所以现在才是心魔室真正的考验”
他的前面再度浮现画面,这一回,每一帧都泛着血光,站在很远的地方,能直接感受到毁天灭地的恨意。
还是云霄,一场大雪覆满长阶,雪地混杂斑驳着人血,红的白的,鲜明而冰冷。
裴景皱了皱眉,他记忆里可没有这样的一幕。
紧接着由远而近,他听到了人的声音。
枝头冰雪结冰,两个云霄弟子腰佩长剑行过悬桥,声音也在风雪中模糊不清。
“裴掌门一日不出来,季无忧就杀百人,半月了,云霄上上下下,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估计也没多少人。想我云霄,巍巍大宗风光无限,没想到,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另一人沉默很久,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走呢”
前人笑了一下,眼底一阵唏嘘“走什么,我无父无母,是前掌门天涯道人云游时收我入门的,这里就是我家,又去哪里呢。”他又问“你呢,怎么不走”
“我”另一人的手抚过手中的剑,低头道“不想走吧,我总觉得云霄不会命运尽于此。”
前人摇头道“天涯前辈死于非命,经天院一夕之间也断了联系。现在云霄生死存亡,大概都寄托在裴师兄身上了。陈虚长老说他现在在闭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突破化神期,大概才有可能与季无忧一战吧。”
说到裴师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风雪缓缓,无限的寂静。
很久,右边的修士道“现在外界人人都说他是个伪君子,残害师尊谋杀弟子,心思歹毒至极,但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我最开始拜入云霄就是为他而来。”
“我是云中十四州的人,家人都被无妄峰的魔头诛杀,那个时候魔修猖狂,旁边的宗门不敢插手,视而不见这人间惨剧,反倒是路过的他,一人一间,上无妄峰,屠尽百鬼,解救了云中城的万万人。我的命就是他救下来的。他下山,我远远看着就在想,什么时候我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他仰头,苍天细雪落入眼中,灰茫茫一片,喃喃“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如外界传的那般不堪。”
左边的人顿了顿,声音轻如飞雪,说“其实我也不信,这是我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对于云霄很多弟子来说,裴御之不仅是座难以超越的大山,更是一种信仰。有他在,就让我相信事情还有转机,他可是曾经天下第一啊,五杰之首,风光无限。”
“你说他能救云霄吗”
“应该能,不,肯定能。”
而桥的尽头,迎客青石沉寂千年、哀默无言。
裴景在一旁看得很懵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飘渺的风雪、模糊的对话,都一一映入天堑峰主殿的镜台上,落入掌门人的眼中。
紧接着裴景看到了自己。
画面中青年剑修是他,又不是他。长袍曳地,银发如雪,在镜台前痛苦地弯下了身。手指颤抖,握不住剑,凌尘剑落地的一霎那,青年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落下泪来。
嘶吼无声而悲恸。
“你说他能救云霄吗”“应该能,不,肯定能。”
风雪茫茫把这一幕遮去。
转眼是红衣少女颜如花,眼眸坚定而明亮“裴御之,现在只能靠你去联系经天院内的师祖们了,季无忧这次摆明了就是想灭云霄满门,拿你当借口推罪而已。我们几人先试着拦住他,为你拖时间。”
凤矜皱眉训斥道“你平时那副狂得六亲不认的样子哪去了,不是自诩天下第一,还怕一个季无忧”
寂无端往外看了一眼“行了,云霄道人留下的护山大阵快撑不住了,我们先出去吧。”
悟生犹豫很久,往回走,轻声安慰他“你不必过多自责,所有的事和你都没关系。”
见此,虞青莲大小姐翻个白眼“遇事怂成这样,说出去,都丢我们的脸。”
凤矜难得起了点善心,把她推出去“给他点时间缓缓吧。”
虞青莲在宫殿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的一刹那,衣裙明艳如风如火,声音清朗,初雪般明透“上次瀛洲岛你说我欠你一个人情,这下记着,我还清了。”
是还清了。以命相赎。
他终于联系上了经天院,只剩一丝没有神智的游魂告诉他。
天梯出了故障,经天院所有人,被天道所诛,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再也没有了后路。
他往殿外走去,望眼是白茫茫一片的雪。
清清冷冷天堑峰,空空蒙蒙这世间。雪下深埋枯骨累累,挚友恩师,弟子同门。百年倥偬如一梦。
他持剑往山门外走去,脚步深深浅浅,发丝从底端开始染上白霜。一瞬白头。
他在悬桥之前,脚步忽然停下来,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阻止。他却弯身,手指扶上青石,嘴角扯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师祖,我还是要让你失望了。”
他哭了出来。
“我保不住云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