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黑暗过后,简玟有了一丝知觉,身体很轻盈,像踩在一片草原之上,随着风的舞动,天际边再次出现了那道咒印,火光彻底消失了,沉睡了千年的凤凰缓缓睁开眼,舒展了下翅膀,瞬时间金色的羽毛熠熠生辉,点亮了天地。
凤凰腾空而起,简玟追了它几步,它好似感应到她的存在,炫丽的火红色尾羽在空中轻舞荡漾,摆出优雅的弧度涅槃而归。
简玟擡起头,凤凰在她上方盘旋了两圈,似在跟她做最后的告别,而后向着无垠的远方飞去,带走世世华光,天地间再次暗了下来。
简玟落入了一个怪诞的梦中,梦里她看见了婴儿时期的自己,睡在一个粉色的摇篮里,奶奶来接她回家,她就窝在奶奶怀里笑。
后来被妈妈牵着学走路,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再然后被送去了幼儿园,交到了很多好朋友,无忧无虑地升到了小学。
她活泼爱笑,上了小学没多久就被评为了班长,只可惜人缘太好,班上调皮捣蛋的孩子总喜欢跟她哄闹,纪律管不好又被老师撤职了,大些后通过班级投票被选举当上了学习委,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上了初中后,她成了英语课代表,同学大半都是一个小学升上来的,大家彼此熟悉打打闹闹升到了高中。
她凭借着优异的英语成绩继续担任了英语课代表,班上有个叫季霄的富二代总是不交作业,让她的课代表工作跟着拉垮,她便在放学后将他堵在教室里,逼他把作业写完才给走。
其他班的男孩经常站在走廊上等季霄,季霄对他们挤眉弄眼,她叉着腰瞪他,他又乖乖补作业了。
这位男同学在她的长期压榨下对她产生了不该有感情,跑到主席台上对着她大声表白。
她很平静地找到班主任,下午的时候季霄那位老总父亲来到学校领着季霄来给她道歉。
转眼就到了高考的时候,她正常发挥考进一所211。
大学期间她积极参加社团活动,交到了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挚友,和大家一起备考、聚会、旅游、通宵达旦畅聊,经历了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涯。
后来找工作也很顺利,进了当地最高档的五星级酒店实习,整个实习期表现良好,提前转正。
她的人生一直很顺遂,学习优异,父母疼爱,工作如意,还有一群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
只是她总感觉少了什么,她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努力回想,沿着灵魂的轨道探索,窒息的感觉徒然降临,她体验到濒临死亡的恐惧,仿佛看见了一场滔天大火,在她的瞳孔中不停灼烧,越逼越近,直到她猛地睁开眼。
身边传来了老妈的声音:“我的个乖,你这是干什么?起个床闹出这么大动静。”
简玟侧过头去怔然地看着简妈:“这是哪里?”
简妈剥着手中的橘子,回道:“医院啊。”
简玟大口喘息着看向四周,这里是输液大厅旁的隔间内,旁边还有几张床位,她刚才从病床上弹坐起来的动静太大,此时另外几张床上输液的病人和家属都诧异地瞧了过来。
简玟当即转头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谢方年把我送回来的吗?”
简妈擡起眼皮:“谢什么?”
“谢方年啊,不是来过我们家嘛,跟蒋裔一起来的。”
简妈将橘子皮扔进垃圾桶里,随口问道:“蒋裔又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那两个同事送你来医院的,陶艳和郑航。”
闷热的风从窗户吹了进来,乌云后的一丝光亮照在白色的床单上,空气中飘着细小的尘埃,游游荡荡。
简玟睁着一双大眼怔愣地看着老妈,无法将这些信息串联在一起,不知所云地问:“为什么要送我来医院?”
“低血糖啊,你晕过去了,还摔到了胳膊,幸好没骨折,跟你说了多少次忙也要吃饭,还好你同事都在边上,要是倒在没人的地方”
简妈还在不停唠叨着,简玟却赫然看见了垂在身前的长发,她的头发明明剪了啊,在去香港之前就剪成短发了,就是长得再快也不可能突然之间变这么长。
她一下子抓住简妈的手腕,简妈手里的橘子差点被她抖掉了,看见她紧张兮兮地问:“今天是几号?我晕了多少天了?”
简妈打掉了她的手,莫名其妙道:“什么多少天?你才晕倒,你爸还说晚上回去给你过生日,这下好了,等你输完液都不早了,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去订蛋糕。”
“生日?”简玟呢喃道。
“多少岁生日?”
“24啊,你怎么整天稀里糊涂的”
简玟眼前天旋地转,来回走动的护士,不停咳嗽的老太太,输液大厅播放的动画片,缓缓滴落的葡萄糖吊瓶,周遭的一切成了陌生且吊诡的画面。
她一下子扯掉了输液针,踩着鞋子就冲出输液室,简妈惊愕地喊道:“你跑去哪?”
简玟不顾四周异样的眼神,在硕大的医院里来回穿梭,直到看见洗手间的标志转身冲了进去。
她的动静惹得洗手间里的人纷纷侧目,简玟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已是满头大汗,透过面前的镜子她看见身后的人都穿着短袖凉鞋,她自己身上也是白色贴身弹力衫,下身百褶裙裤,她当然认得这是他们酒店俱乐部的工作服。
简玟当即背过身去掀起自己的上衣。
她在镜子中看见了光滑白净的后背,没有了,那跟了她整整23年古怪丑陋的咒印竟然凭空消失了。
简玟失神地走出洗手间,简妈终于在取药窗口前的椅子上找到了丢了魂的她,将简玟重新带回输液室,挂上了葡萄糖。
简玟躺在病床上,思绪一片混乱,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蒋裔解开了巫咒,还是自己做了场梦,如果和蒋裔的相遇只不过是梦一场,又为什么会这么真实,真实到她记得他眉眼的柔光和怀里的温度,甚至那场历历在目的大火。
简玟的睫毛不停颤动着,心口隐隐作痛,简妈有唠叨不完的话,可她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终于,护士来拔针了,简玟跟随简妈走出医院,外面已经下起了雨,简玟伸出手接着雨滴,仔细地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随后转过身来看向简妈:“你怎么不说我?”
简妈诧异道:“我说你什么?”
简玟指着外面:“下雨了啊。”
“下雨就下雨呗,等一会还不停了。”
恍惚的笑在简玟的眼睛里一点点溢了出来,她冲进雨中回过身来对简妈喊道:“下雨了啊,你看,我淋雨也没事。”
简妈已经板起了脸:“你可省省吧,赶紧回来,别又受凉再进医院。”
简玟擡起头感受着雨滴砸在脸上的触感,眼里浮起了雀跃的光,看得简妈颇为着急。
她对简妈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去趟酒店。”
“你没伞,等会”
“不要了,我不需要伞了。”说着她就跑进大雨中
简玟刚进大堂就碰上了陶艳,她看见简玟浑身湿漉漉的样子很是诧异,隔着好远就叫住了她。
简玟回过身望着陶艳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直到停在面前,惊讶道:“你怎么又跑回来了?至于表现得这么爱岗敬业吗?”
简玟没有说话,眼里的光不停跳动盯着陶艳。
陶艳来回扫视了她一圈,说道:“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脑子坏掉了?”
而后又说:“不跟你扯了,我还得去领一趟物资,他们那边快下班了。”
简玟问道:“江主管让你去擡东西?”
“是啊,有什么问题?”
简玟渐渐蹙起了眉:“不对。”
“什么不对?”
“主管从来没有指派过你,你爸可是陶总。”
陶艳轻笑出声:“我爸要是老总我就申请去总经办吹空调了,还用大热天的来回跑?”
说着她便从简玟身边而过,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对简玟说:“假我都给你请过了,你直接回去休息吧。”
简玟看着陶艳匆匆忙忙的背影,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她走出酒店,雨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打在地面上,几个客人驻足在旋转门旁,礼宾小孟忙着引导他们使用自助取伞机,看见简玟湿漉漉地站在旋转门外,对她喊了声:“要伞吗?”
简玟目光空洞地朝他摇了摇头便再次走进雨中。
路上的行人,街边的店铺,疾驰而过的车辆,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不真实,她好似行走在一个虚幻的世界,每个人都朝着既定的轨道前行,只有她遭遇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这段经历好似独立于这个世界,只深埋于她的脑海里,甚至仿佛是根本不存在的。
为了验证这不是她的幻想,她跑去了隆晟,那里依然是她熟悉的样子,夜幕未至,隆晟还没营业,她找到了那里的工作人员询问谢方年在不在?
工作人员却告诉她,他们那没有叫谢方年的人,她反复强调是隆盛的老板,岁数较大,他们通常称他为谢老。
几个工作人员叫来了经理,经理还算礼貌,告知简玟他们老板并不姓谢,然后将她送了出去。
雨停了,简玟擡起头看着烟雨朦胧的上空,漫天的迷雾遮住了这个斑驳的世界,所有轨迹都向着对的方向,却处处透着异样,最可怕的是,他消失了,和他有关的所有人、所有关联都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了,她找不到一丝一毫他存在过的痕迹。
没有什么恐怖的巫术,没有那些世世流转的轮回,周遭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可简玟却感觉心被掏空了。
她深爱着一个有可能并不存在的人,一个活在她记忆中的人,一个甚至想去思念缅怀都无从追源的人。
这种苍白的无力感就像有人夺走了她的五脏六腑,只留给她一具空壳。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不知脚下的路,也不知前方的归途,入眼的事物都变成了铅灰色,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
直到一群人挡住了她的去路,旁边有个中年胡子男指挥道:“慢点,别磕着。”
简玟停下脚步,四个男人擡着画从她眼前走过,那是一幅巨大的油画,四边被包了起来护住画框,画身也封上了透明气泡膜,纵使这样,简玟依然透过封膜窥见了熟悉的轮廓。
她瞬间回过神来挡住了几人的去路,将气泡膜贴在画上试图看清这幅画作。
大面积的金色和红色渲染了整幅画面,她隐约看见了炫丽的凤凰张开翅膀。
只是还未多看两眼,那个胡子男便走了过来,语气不善道:“你干吗的?”
简玟直起身问道:“我能看看这幅画吗?”
男人回道:“画展结束了,想看去官网预约,等下一场。”
简玟愣了下:“官网?怎么预约?”
胡子男指挥着后面陆续搬画的人,对她道:“不过蒋老师下一场画展在广州,比较远,你要想看可以进小程序,里面有画展时间和预约方式,你扫那个码。”
简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擡起头望向展览馆外墙上巨大的电子屏,上面亮着本次画展的名字——“赶在雨天来见你”。
随后“蒋镇升”三个字赫然投进简玟眼里。
血液沸腾,万物骤亮,简玟的心脏怦然而跳,她转过身跑到那个胡子男面前,激动得全身颤抖。
“刚才那幅画是蒋镇升画的?他在这里办画展了?”
胡子男盯她看了眼,回道:“结束了,不是跟你说过了嘛。”
他又去安排另外几幅画的搬运,简玟再次追了上去,手足无措地说:“他在里面吗?我能见见他吗?我认识他的。”
胡子男停住脚步,有些不耐道:“你认识他你自己打电话给他。”
简玟满眼焦急地说:“我没有他电话,麻烦你帮我转告一声行吗?”
她心急如焚的样子让胡子男也无可奈何,对她说道:“我下午的时候看见蒋老师出去了,会不会回来真不知道,我平时都是跟他经纪人联系,也不好把人家经纪人电话随便给你,抱歉了,你让一让吧。”
后面搬运的人陆续出来,简玟只能退到了边上,她擡头看着电子屏入了神,面前是来来回回的工作人员,这一站就站了半个小时。
展馆里的东西逐渐清空了,胡子男拿着单子在和展馆人员核对,一辆商务车开了过来停在展馆门口,车上陆续下来几人,就在商务车开走的一瞬,简玟看清了人群中那个清俊孤拔的身影,她的目光怔住,瞳孔骤然放大,心跳声不住地打在耳膜上。
胡子男迎了上去,说道:“蒋老师,有个女的说认识你,等你好半天了。”
胡子男指向简玟所站的方向,那道背影转身的刹那,简玟看清了他的样子。
高挺的鼻梁延伸到清晰的下颌线,利落富有张力的轮廓,优越的骨相让人一眼难忘。
他站在几步开外望着她,纯白色的青果领半袖衫让他看上去气?婲质澄澈。
眼前的男人分明是蒋裔的模样,可似乎要年轻许多,身上的沉郁和厚重感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霁明,意气风发。
胡子男朝简玟走来提醒她:“你不是要找蒋老师吗?快点啊。”
简玟眸光不停搅动着,短短几步距离,走到他面前时已眼圈泛红。
蒋镇升将面前的女孩打量了一番,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衣服和鞋子都湿了,着实是有些狼狈,她却仍然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眼里的光明亮璀璨,就这么牢牢盯着他,像发现了新大陆。
蒋镇升声音清润地问道:“我好像并不认识你,我们是在哪里见过吗?”
简玟的指尖发颤,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不认识她了,所有的一切都忘了,明明是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啊,他怎么就忘了她呢?
泪水溢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她看上去很悲伤的样子。
蒋镇升和身旁的经纪人对视了一眼,周围几人也都面面相觑,随后他再次看向简玟,不解地问道:“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他身边的人用防备的眼神盯着她,仿佛她是个随时会做出过激举动的失控者。
简玟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后退了一步,扬起视线,眼泪从眼眶滑落,却仍然对他笑着。
“今天是我生日,我就是想告诉你,我24岁了。”
他听着她提起自己24岁时骄傲的口吻,望着她挂着泪水却笑盈盈的模样,也无声地笑了。
天色暗了下来,简玟的手机响了,爸妈喊她回家吃饭。
蒋镇升的经纪人催促道:“快点吧,要赶不上航班了。”
他收回目光和展馆的人办理完交接手续,几人重新上了商务车,车子从简玟身前掠过,她呆呆地看着车子远去,雨滴落在了她的睫毛上,她擡起头发现又下雨了,简玟擦干了眼泪,她已经不再惧怕了。
商务车在前方调了个头停在马路对面,蒋镇升的经纪人下车大步走了过来,将一把伞递给简玟对她说:“蒋老师让我转达,生日快乐。”
车窗落下,深邃的墨瞳朝她看来,在简玟接过伞向街对面望去的时候,他对她露出微笑。
她撑起了手中的雨伞,从此不啻微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