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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静人闲。

    一门之隔,奚礼世子人在门外,侍女们持灯候在院中,断续听得螽斯声不绝;舍内,床榻边缘,玉纤阿与脱衣露半边肩头的范翕面面相觑。寂静中,舍内这位七公子看向玉纤阿的眼神已分外诡异,玉纤阿后背出了汗。

    她心咚咚跳,因做贼心虚,因自己确实不曾想到脾气那般孤傲的吴世子会来寻自己。

    范翕盯着玉纤阿,玉纤阿擡头,妙目如水,看上去一派无辜。他手按在她手腕上,玉纤阿跪坐于他下首,不见心虚,柔声回答舍外的世子殿下:“如今夜凉,奴婢已就寝,不便开门。不知公子有何事要嘱咐奴婢?”

    玉纤阿给门外的人找了多好的理由啊,谁知奚礼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他沉默了下,居然说:“孤没有事要嘱咐你。孤是为白天的事……”

    玉纤阿的心高高吊起。

    与她对坐的范公子抽回了握着她的手,他虽温柔,此时却分明觉得自己被玉纤阿耍了,脸色有些奇怪。玉纤阿心惊地想着如何补救时,听门外那郎君接着说:“孤从宫外回来,刚办完政务,身边宫女正好跟织室的宫女有事嘱咐,孤随意走动而已。”

    玉纤阿微微一笑。

    喃声:“原来如此。”

    谢他装模作样,不肯承认特意来看她。

    她从未如此感谢奚礼的榆木脑袋。

    她妙盈盈的眸子望着对面范翕,做足了无辜娇弱状,以示自己不曾招惹过奚礼殿下,自己是茫然的。范翕心中却起疑,不太信她这番话。他眸底神色诡谲,想到当日玉女跳舞时奚礼的异样,想到白日竟然会在奚礼宫里见到玉女……难道此女竟脚踩两条船,这样戏弄自己?

    范翕面色仍一贯净和似雪。

    他倏地摘下了自己发间的银冠,长发披散了下来。在玉纤阿惊愕下,范翕慢悠悠整理仪容,拢了半开的袍袖,走向舍门。玉纤阿伸手去拦他,他反手背后,不给她机会。而公子那清雅无双的身子,便飘飘渺渺的,越来越长,映在了窗门上。

    玉纤阿骇然看他走向门,他手轻轻扶过腰下的剑鞘——难道范翕还要开门与奚礼殿下相杀?

    奚礼却是情感微妙的。

    他隔着门与玉女说话,玉女含含糊糊不肯应他,他心中恼,想她一个宫女凭什么要自己纡尊降贵。玉女半晌不开口,奚礼一甩长袖,转身便欲走,但眸光一转,冷不丁看到门上所映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且惊且喜,停下了步:“玉女?”

    端端正正跪坐在床上一步也未挪的玉纤阿:“……”

    身子靠在了门上、与自己的多年好友一门相隔、手抚摸着腰下剑的披散长发的范翕微微笑了一下。

    清霜加身,他面容在光下一半明一半暗,鼻梁高挺,眉目英朗……这样俊美的郎君,居然被门外的奚礼认作是女子……

    公子如此放得开……玉纤阿良久不能回神。

    为消除这位公子的疑心,玉纤阿硬着头皮,回答舍外的人:“嗯。”

    奚礼当真以为玉女与自己一门之隔了。

    虽然也疑惑为何影子看着高大了些,魁梧了些……但是烛光影子大都会骗人,这也不足为奇。

    奚礼想到玉纤阿温柔低垂的面容,和她目中盈盈的泪意,还有她颤声“我不是你想的那般”。他怎般想她呢?想她面容如雪狐般柔婉惊艳,想她舞姿清绝似仙娥,想她……怎能做他父王的后妃!

    奚礼故作冷漠:“你可为白日孤弄哭你伤心?”

    范翕望向玉纤阿——弄哭你?怎么个弄哭法?

    玉纤阿轻声:“殿下是说白日你骂我故作姿态,装作舞女勾引公子翕的事么?殿下教训的是,奴婢已经知错了。”

    范翕讶然拧眉——勾引我?

    而门外的奚礼噎住,他一时狼狈:“你说的这样详细作甚?孤已问过舞伎,知误会你了。”

    玉纤阿:“殿下没有误会,奴婢就是那般坏。”

    范翕盯着玉纤阿看。想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还是她当真对他、对他……

    一门之隔,奚礼殿下则心烦意乱,以为玉纤阿仍生他的气,在说反话……奚礼焦躁无比,从未在这种事上花费这么大力气。他再一次:“你开门。”

    范翕靠在门上,望着自己好友的身影。

    玉纤阿则配合着他,执拗地小声:“不。”

    奚礼手肘撞在门上,范翕手按在腰下剑上。玉纤阿鼻尖渗汗,不能真看着公子翕在此刺伤吴世子,或者杀了吴世子,或者发生其他意外……奚礼一心儿女情长,范翕满脑子在想玉纤阿是不是耍自己,而玉纤阿大脑混乱,一向柔婉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殿下,纤阿已经睡了!纤阿知道公子厌我,请殿下莫逼迫纤阿!”

    奚礼哑然。

    好似在她声音中听到哭腔。

    一时又想到她在自己面前落泪的模样。

    奚礼烦闷地在门外踱了几步,他转身欲下台阶,回头又看到“玉纤阿”的身影仍映在门上,分明一步也没动。他心中动起,以为此女一边请自己走,一边又不舍自己,恐她还在隔着门落泪……

    她到底在哭什么呀!

    奚礼再次转身回来,隔着门,他深深凝视着门上女郎的身影。他看出女郎散着发,额头贴着门,似在聆听门外动静。奚礼让自己不要那般强势,他垂头,鼓起勇气:“玉女,其实我、我……”

    “其实我、我……”

    范翕心想:你什么?

    玉纤阿心想:请你不要说下去了!

    而奚礼殿下面孔涨红,深情无比地盯着门上影子。他高贵矜傲,一句话竟鼓了几次气,越说越结巴:“我、我……”

    他想说我不是厌恶你。

    我是心悦你呀。

    但是他只是:“我、我……”

    门中二人一惊一怕,都在等着奚礼殿下的告白。偏奚礼说不下去,而这时,脚步声急促从院外而至,向吴世子请安:“殿下,宫中捉到刺客,郎中令让臣来寻殿下。”

    吴宫有刺客!

    奚礼一下子面容沉了下去,瞬间想到公子翕就在吴宫住着。他迅速问:“公子翕呢?”

    通报的人迟疑着答:“是、是宫内事,尚未通知公子翕。恐、恐不方便让公子翕知道……”

    奚礼讶然,看下属支支吾吾,似是刺客一事有内情,还与公子翕无关。他当下不在小小的织室耽误时间,隔着那道始终不肯开的舍门,奚礼低声:“孤有事先走了,改日再谈。”

    不拖泥带水,阵势极大,吴世子来时悄无声息,走的时候,院中灯火游龙般浩荡相照,侍内属臣紧跟吴世子,一路拐弯远去。

    院子很快重新静了下来。

    玉纤阿几乎是瘫了般坐着,一颗心放回胸腔——可算走了。

    但她垂下的视线,看到一片玄黑色袍裾。玉纤阿仰头,看到公子翕蹲在了自己面前。她心里疑惑,想刺客明明是公子翕,她还怕奚礼要搜宫找公子翕,到时自己难以自保。可怎么方才吴世子那些人却说和公子翕无关?

    范翕在今晚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公子翕,他温柔和善。但也许,他不只是温柔和善……他还有别的面孔。

    范翕俯身,捏起她下巴,审视着她:“玉女,你若是骗我……”

    他话才起一个头,便听到了又有叩门声。范翕皱眉不解,疑心奚礼又回来了。玉纤阿同样如此,她脸微白,被范翕盯着。她勉强对他一笑,正要绞尽脑汁寻借口时,听门外女郎声:“玉女,你锁着门做什么?”

    玉纤阿“哎呀”一声。

    这才想起这间屋舍非自己独住。之前因为她总是出入吴世子宫舍的缘故,织室女官忌惮,为她换了更好的房舍。但宫女的房舍再好,也不可能如主公般独处一室。玉纤阿与一宫女同住一屋,眼下是那宫女回来了。

    那宫女回来了!范翕却还在她屋内!

    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咬牙,低声:“得罪公子了。”

    范翕惊愕,眸子微瞠,看这小女子一把推倒他。他心脏猛跳,瘦长的手紧张地抓住榻缘。看她俯身而来,面容如狐,透着泠泠艳色。范翕心头如雷大震,手指酥起……却是她将他压在床上,被褥往他头上一罩。

    她自己却不曾拥入他怀里。

    被闷在被中的范翕:“……”

    玉纤阿在不耐的叩门声中,摘了发簪弄乱衣衫,踢了云头履,下榻扬袍开门去:“我已睡了,忘了姐姐未归,姐姐勿怪。”

    范翕咬牙切齿,面色阴沉——玉纤阿!

    此女甚坏!又欺他!

    ——

    而同时,奚礼赶到了一宫舍前。见郎中令吕归立在一灌木前,面色古怪地看着一对赤身男女在面前瑟瑟发抖。原是宫中今晚有刺客,刺客为了和一宫女茍合,让郎中疲于奔波。

    奚礼不可置信,问郎中令:“当真如此?”

    吕归立在那男子面前,盯着对方手臂两顿。并未在对方身上看到任何受伤处,任何箭弩的痕迹。少年郎君沉默半天,在奚礼再问一遍时,吕归竟然缓缓道:“确实如此。”

    少年巍峨淡然,乃吴地武艺最强者,当让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