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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篾湘竹席上,跽坐一女郎。女郎一身白绫素裙,衣襟口绣着忍冬花束。窗外垂檐绕柱,花石幽洁,芳菲香气丝丝缕缕。

    医工被侍从领进偏舍,擡目见到的,便是这位女郎长眉蹙锁,目染哀愁。挨着窗子而坐,她纤若秋苇,静静出神。似听到有人进来,女郎缓缓回头看来,延颈隽秀,染着愁绪的目中礼貌地露出一丝笑意。

    医工微微一震,为此女容色所惊艳。

    坐于女郎对面一直沉默着的年轻郎君看到这位医工的失态,他不满地咳嗽一声,医工才回过神,行礼请安:“见过大司徒,仆是来为女郎诊断的。”

    那年轻郎君,便是越国新任的大司徒。自上任大司徒病逝后,越国朝中为大司徒一职争了许久,最后子承父业,现任大司徒名唤薄宁,正是上一任大司徒膝下的第十一郎。

    而坐于现任大司徒薄宁对面的,自然是醒来后便一口咬定自己“失忆”的玉纤阿。

    医工来了,玉纤阿将手腕置于案上,腕上再置一方帕子,医工隔着帕子为她号脉。对面的薄宁观察着玉纤阿,见她依旧柔柔弱弱,满目愁绪,似真的已经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

    薄宁疑心自己父亲的死、自己兄弟间的罅隙、自己兄长的受伤都和此女有关。

    薄氏一族被此女害得有苦难言,她这般本事,怎么可能就失忆了?

    薄宁不肯信,他好不容易带出玉纤阿,是为了找她算账,弄清楚自己父亲的死因。她若是失忆了,自己到哪里弄清真相?

    是以请医工来诊脉,看此女是不是又是装的。

    玉纤阿倒很淡定——失忆这桩事。除了她本人,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心里暗自反省,想自己前些日子是被范翕保护得太好,竟着了薄宁的道,被薄宁从亭舍中偷了出来,她连现在自己身在哪里都不知。也不知薄宁是如何料理她身后事的,范翕会怎么办……这般想着,玉纤阿目中之忧色便更浓了。

    医工问了玉纤阿几个问题。

    玉纤阿摇头说不知。

    薄宁探寻地看向医工。医工分外迟疑,他觉得此女分外健康,一点病都没有。可是大司徒找他诊断,此女又生得这么美……若是一般女子,大司徒怎会亲自坐在这里等着诊断结果呢?大司徒定和此女有旧。

    顺着这位女郎,也许不算坏事。何况失忆一症……是真是假真的难以说清。

    医工便含含糊糊地给了个答案:“也许是女郎体质虚弱,近日受了惊,才一时忘了之前事。老夫开个方子,女郎一日二服,也许过两日就好了。”

    薄宁沉吟:受惊?哦,亭舍失火那日,玉纤阿受惊,也是说得通的。

    仆从将医工领了下去,屋中便仍只留下薄宁和玉纤阿二人。玉纤阿与薄宁面面相觑,她心中好奇,想知道自己失忆了,薄宁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将自己关起来,等回到越国薄家再刑罚?

    薄宁沉思一番后,擡头,面向玉纤阿:“你叫玉女,是我家中侍女。”

    玉纤阿半信半疑,警惕地望着他。

    薄宁挑眉:“你这是何表情?难道我会骗你?”

    玉纤阿柔声:“这确是不好说。那位医工唤郎君为‘大司徒’,妾虽不知何为‘大司徒’,想来也分外了不起。您这般位高权重,平日定然很忙。您怎会专程来追一位侍女回来呢?”

    薄宁淡声:“我并未专程寻你,另有其他人寻你。我是来楚国办事,我也意外竟会碰上你。”

    玉纤阿懂了,原来他们现今在楚国。

    玉纤阿问:“那敢问郎君,若我真是你家侍女,我为何要逃?”

    薄宁皱眉,本想不耐地答她说因为你可能杀死了我父亲,你畏罪潜逃……但是话到口边,他停顿了一下。他看对面女郎睫毛簌簌颤抖若落花,眸子清润润的,面白若梨。

    她是难得一见的真正美人,偏她不只美,心机还深。若此女知道她自己是畏罪潜逃,自己将她捉了回来,说不得她害怕之时,会来第二次逃。

    她再逃一次,自己就不一定捉得到这个狡黠的小女子了。

    薄宁垂下了眼。

    过一会儿,他擡目,温和地看着玉纤阿,目中微弱地闪过一丝沉痛色。

    玉纤阿静静地看着他。

    他伸手,握住她放置在案上的手。玉纤阿将手慢慢向后抽,薄宁不放,只握着她的手,作出悲怆状:“玉女,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你连我们的过往,都忘得一干二净么?”

    玉纤阿喃声:“……郎君?”

    她和薄宁的过往?

    薄宁说:“你这般聪敏,看来我也瞒不住你。你虽只是我家侍女,但你与我日久生情。然我去年要娶妻,你吃了醋,便从我家逃走了。我又悔又恨,到处寻你。到今日,才寻得你的踪迹。玉女,你与我回去吧,我会给你个名分,会好好待你的。”

    玉纤阿眼神闪烁,似在判断他话中真假。

    薄宁自己说得都分外忐忑。因他少时在外求学,和家中这位聪明到极点的侍女关系并不太熟。薄宁少时也曾迷恋过玉女的美貌……但碍于他常年在外,这段感情也没发展出什么结果。他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兄长没少因为这个女子生事。

    此女红颜祸水,薄宁暗自警惕,根本不想和这样的女子如何。

    只想把她平平安安带回越国薄家审讯。

    薄宁问玉纤阿:“玉女,你信我说的么?你我以前,确实互生情愫。”

    薄宁本以为他要让玉纤阿相信,得说许多谎言。谁知玉纤阿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她睫帘落下,笑时如梨花轻绽,分外好看。而她羞涩道:“我信郎君的话。因我见郎君第一眼,便觉得郎君会是我喜欢的相貌。”

    薄宁:“……?”

    是么?

    他半晌说不出话。

    此女低头羞一会儿,擡头望他:“郎君没有骗我?我当真是府上侍女?”

    薄宁漫不经心,这点倒不需要撒谎:“自是真的。我手中有你身为奴的契约书,你若不信,我让人拿给你看便是。”

    玉纤阿本一心想着如何麻痹薄宁逃走,听他说什么“契约书”,她一顿,想到纵是自己要逃,也要把这封书拿到手,毁了再逃。她背上没有了烙印,再毁了这封契约书,天下就再无她身为奴的过往证据了。

    玉纤阿便柔柔一笑:“请郎君拿来,让妾一观吧。”

    薄宁不以为然,他对此女不熟,只听兄长说过此女狡诈,心机深沉。但只是一封为奴的契约书而已,玉纤阿能生出什么事端?薄宁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人,是不愿甘为奴的。

    薄宁让仆从拿契约书给玉纤阿一观,玉纤阿看他手中确实拿着这封书,便决定暂时不逃,先留在薄宁身边,毁了这封书后再逃。

    ——

    玉纤阿作出失忆状,薄宁几次试探她,拐弯抹角问她和吴国有何关系,和公子翕有何关系。玉纤阿摇头说不知,被问多了,她想多了便说头痛。玉纤阿泪光点点,娇怯不已,薄宁既作出一副情人的模样,便少不得耐着性子哄她,不能总逼问她失忆前的事。

    玉纤阿清醒后第二日,她怅然若失地接受了自己身为奴婢的身份,起床后便要服侍薄宁。

    薄宁与她互谦,作出心疼她的模样,说不忍她劳碌,她只用歇着就好了。但玉纤阿被薄宁赶去歇息,玉纤阿在屋中打量自己屋外的人,发现婆子各个身子粗壮,卫士来回在窗下梭巡。薄宁这架势哪里是让她好好歇着,是将她当犯人一样看管呢。

    玉纤阿低低而笑,既然人家不想她出门,她便也不出门。她一整日坐在妆镜前玩手中簪子,想着自己该如何是好。玉纤阿动心思时,素来爱玩手中的簪子。她本来袖中常年藏着一枚尖头锋利的簪子为自保,只是现在她到了薄宁手中,许是早早被人搜了身,袖中那枚可以伤人的簪子早已不见了。

    然而无妨。

    玉纤阿自己整日坐在屋中,磨自己发上的那枚木簪。木簪不如金簪锋头锐利,但眼下也只是勉强利用起来。

    薄宁白日不在,晚上他回来后,玉纤阿便去膳堂为他布食,服侍他用膳。她自来温温柔柔,一顿饭下来,薄宁被她伺候得分外满意。只觉得自己想要什么,玉纤阿都能立刻察觉,将之拐弯抹角地带给他。

    他心中叹,想她果然讨人喜欢。

    膳堂间,玉纤阿跪在下处将郎君拭手的帕子丢于金盆中,她回头,见这位温润郎君正用复杂眼神看她。玉纤阿侧头,微嗔道:“郎君作何这样看奴婢?”

    薄宁低声:“你若真如此乖巧,一直这般乖巧,该有多好。”

    玉纤阿露出迷茫色,她迟疑道:“难道奴婢以往对郎君不好么?怎么会呢,奴婢自觉自己不是那类凶恶之人。”

    薄宁不理会她,只道:“你倒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情人。”

    玉纤阿心想可你却不是让我满意的好情郎。

    她自来与范翕好惯了,范翕温柔是真温柔,对她嘘寒问暖,和薄宁这类努力装出的模样全然不同。世间男人都享受女子的服侍,如公子翕那样怜惜女子的,又有几人?

    玉纤阿目露怅然,轻轻一叹。她有些想念范翕了。

    若自己还在他身边多好。纵是不能与他见面,每日拐弯抹角地能享受到他对自己的好,也是慰藉。

    哪里用得着伺候薄宁这样的人呢。

    薄宁冷不丁问:“你在想什么?”

    玉纤阿便捂着腮,低怅道:“奴婢想自己先前与郎君的关系定然不太好,也许奴婢真的对郎君不够好。”

    薄宁奇了:“这却是如何说?”

    玉纤阿道:“郎君身上,没有奴婢绣的一针一线。然而奴婢前晚试了下,奴婢的女红是极好的。想来昔日奴婢与郎君好时,奴婢仗着郎君的宠爱,对郎君不够好,连个荷包都没给郎君绣个。郎君还专程来找奴婢,奴婢实在羞愧。”

    薄宁红了脸:“咳咳。”

    玉纤阿仰脸,用一种充满爱恋的温柔目光仰视他:“奴婢为郎君绣个荷包,好不好?”

    薄宁:“咳咳。”

    他懂他兄长去姑苏追玉纤阿,被玉纤阿弄伤后还心系此女的复杂心情了。

    玉纤阿连失忆了都这般……若是没失忆,可该如何?

    他定要警惕此女。

    ——

    然薄宁说着警惕玉纤阿,不知不觉的,却对玉纤阿开放了许多空间。原本不许她出屋,玉纤阿现在能出门了;原本他们行路时不让玉纤阿掀开帘子,现在可允她戴着幕离看看外面的场景;原先不愿与她多说两句话,现在每日不听到她柔声细语的说话声,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红颜若此,儿郎焉能抵抗?

    但薄宁确实抵抗住了。

    倒不是因为他自制力多强,而是因为他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太多心思想什么儿女情长。甚至说,因为他之前在亭舍放的那把火引起的许多后来事务,让他现在见到玉纤阿,就一阵烦躁。

    见到玉纤阿美丽的面容,就想到了吴国和公子翕联手对越国的开战。

    薄宁隐隐后悔,当日为何要将玉纤阿带走。他若是早知吴国和公子翕会以“吴国献往周洛的王女死于越国之手”的缘故制裁越国,向越国开战,哪怕他恨玉纤阿恨得牙齿痒痒,他也不会动玉纤阿啊。然而现今开弓没有回头箭,玉女的死只是一个引子,即便薄宁将玉纤阿完好无缺地送回去,薄宁想吴国也不会撤兵的。

    薄宁心里冷笑。

    想公子翕和吴国,就是靠着现在周王朝北方乱了、无暇顾及南方的缘故,才对越国开战。等周王朝北方的战争停了,那几个诸侯国回过头来,发现吴国将越国吞并后,想来为了安抚吴国,顶多口上训斥,也不会为越国做主。到那时,越国就成了吴国的地盘。公子翕想来也能从中谋取不少私利。

    大家都想靠着周北部战争这件事谋私利!

    越国本也这么想的!

    然因为一个玉女,越国现在进退两难……薄宁虽不在越国,却知越国现在被两厢夹击,处境实在不够好。当前之际,越国当向楚国求助,让楚国出兵打退吴国和公子翕的兵马。是以,虽越国如今水深火热,薄宁仍不回国,而是与楚国大司马相约,前去见大司马一面。

    同时,薄宁在与家中兄长们争吵后,决定将玉纤阿这个灾祸转移给楚国。

    楚国没有国君王上,只有大司马理政。薄宁向楚国几次求救后,楚国大司马愿给出机会,与薄宁见面详谈,看楚国是否该出兵。薄宁与楚国大司马约在了一城中见面,他赶至那城时,与约定日期还有两日。

    薄宁便让人寻来了玉纤阿,与她说起了越国现今处境:“……吴国和公子翕趁北方战乱、几大诸侯国无暇他顾之际,对我越国出兵,想趁此机会吞并越国。公子翕本代天子巡游天下,当对所有诸侯国一视同仁,他现今背信弃义,当为天下耻!吾身为越国大司徒,安能忍受公子翕如此行径?吾不得不向楚国求救,玉女,你会帮我的吧?”

    玉纤阿听得一阵阵心惊。

    什么?范翕在干什么?

    薄宁当说的不是实话,可是为了骗住她,应该也有一部分是真的……范翕难道真的出兵了么?他怎会……是因为她么?

    玉纤阿垂下眼睫,眼尾晕起了氤氲薄红,她擡目看薄宁一眼,目中泪光点点。

    薄宁怔住。

    玉纤阿轻声问:“敢问公子是要玉女如何相助?”

    薄宁低下头,有些不敢对上她含着水雾的美目。他低声:“我想将你献给楚国大司马,你当诱住大司马,在大司马面前为我越国争得机会。”

    玉纤阿喃声:“将我献给楚国大司马?”

    薄宁没说话,他不敢面对玉纤阿的目光。此女甚坏,他心中这样想。可是他这次遇到失忆的玉纤阿,玉纤阿柔柔弱弱,一颦一笑,一眉一眼都明婉无比。她那般乖巧,聪慧,惹人喜欢。自己每日见到她也十分开心……但是他身边没有其他可用的女郎。

    玉女本身又是薄氏一族的祸害。

    他即便带她回越国,到了薄家,弄清楚了父亲死亡的真相,玉女也会死。

    与其如此,不如将她献出去。

    她那般美,大司马如何会不心动?

    玉纤阿默然无语。

    想她才多大,她就已经被这群男人不断地送来送去了。仗着美貌,这些男子不杀她,却也不重视她。她不过是一个被他们拿来换取利益的玩物,说换主君就换主君,说送人便送人……她半点自由都没有啊。

    玉纤阿心中更是坚定了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念头。有一日,她必身份足够高,高到让任何男人都不能将她送来送去。她要他们仰望她,得不到她,在她脚下哭着跪着求她。

    而眼下……玉纤阿深吸一口气,想自己该逃了。

    若是再不逃,就又要换一个主君服侍了。

    唔,她要拿走那封奴隶契约书一起逃。

    玉纤阿心思百转,低着头的薄宁好久没听到她开口。他心中带着几分愧疚,擡起头,见对面的女郎眼眶发红,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挂在腮畔上。她噙着笑望他,眼中却已被水雾浸满。

    二人坐在屋中说话,风清清地拂来,衣襟处吹入了些冷风,有些凉得难受。薄宁怔然:“玉女……你可是恨我?”

    玉纤阿摇头,轻声:“能为郎君帮一些忙,奴婢心中已十分快活。只是奴婢有一事求请郎君,在被郎君献给大司马前,郎君能许奴婢出府门逛一逛么?奴婢此次与郎君相认,竟无一日能出的门啊。”

    薄宁听她说出门,便重新警惕了。

    灯烛光微妙一闪,他说:“我不许你出门,是为了你安危着想。如今北方战争,南方也不太平。你还这样貌美……出府并不安全。”

    玉纤阿失落一笑。

    她噙着泪,转头看窗外的花草。花草影子水藻般流在地面上,月光清清凉凉。玉纤阿喃声:“郎君说得有理,是奴婢强求了。只是奴婢想到今后恐没有机缘出门逛一逛,便觉得难过。奴婢这样卑微的人,是连片刻欢喜也不能拥有的。”

    薄宁被她说的难受。

    他道:“我并没有不许你出门。这样,我让卫士们跟着你,你戴上幕离,想上街就上一次吧。然而只此一次,再多的我也不能给你了。”

    玉纤阿便露出惊喜的笑容,她目光清亮地看着薄宁。

    薄宁又侧过了脸,他心口砰砰跳,为她的美丽所惊艳。他垂着眼僵坐,并不敢看她美目。

    ——

    吴国的兵马还深陷在越国,吴世子对此次联手分外满意。但范翕已经离开了越国,重新回到了楚国。

    范翕和奚礼的目标不一样。奚礼想趁北方诸侯国顾不上南方的机会,将越国这个相邻小国吞并。等北方腾出手,越国已经没了,那几个强大的诸侯国也无话可说。然而即便范翕能通过私下交易,从奚礼那里换得一些好处,吴国吞并不吞并越国,这些整体对范翕作用不大。

    除非他日后封王能封到楚国,不然吴国和越国哪个强哪个弱,都和他关系不大。

    范翕出兵,始终是针对越国的大司徒。

    他得到消息,越国大司徒悄悄潜入楚国向楚国搬救兵,范翕便也离开了越国,跟着回到了楚国,一路追踪大司徒的踪迹。他不会放过这个人,他要这个人交出他的玉儿,他要这个人不得好死。

    范翕轻装入一城镇,因打探到楚国大司马要来此地,恐与越国大司徒见面。

    他就是要越国这位大司徒死在异乡,无人收尸。

    时入六月,奔波一月,赶到这座城镇时,范翕才恍恍惚惚地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周洛在一月前点烽火向四方诸侯求助,现今也不知道结果如何,而自己的兵力则陷入了越国。

    越国打仗,吴国点兵,吴越两地旁边唯一相邻的大国楚国,却一派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模样。楚国不仅太平,且随着伏日到,百姓开始忙碌过节。范翕到城中的时候,他身边只有泉安和成渝跟着,行在街上,见街头忙着撑架子,悬挂灯笼。

    这是为伏日节做准备。

    伏日时民间宴饮之风兴盛,又有祭祀鬼神的传统,如今街上挂灯笼,正是此理。

    陪公子一道穿梭在人群中,成渝是个闷葫芦不说话,泉安看范翕神色恹恹、自玉女去后清减了许多,泉安心疼公子,有心为公子开解,让公子忘了已经逝去的玉女。

    泉安笑着看街上来去的女郎,道:“楚国山水养人,据说此地的美人极多。公子你看那位女郎,如何?”

    范翕撩眼皮:“那般壮实,吃的太多了吧。”

    泉安:“……这位呢?”

    范翕:“醋喝多了吧?这也太黑了。”

    泉安再接再厉:“公子你看那位车上掀帘的女郎!身段窈窕,皮肤白皙,呀,正符合公子的标准啊。”

    范翕道:“倒三角眼,胖鱼嘴儿,太丑了吧?”

    泉安被范翕噎得说不出话,实则他指出的女郎,必然是美丽的,好看的。正是漂亮他才会引公子去看,但是公子看美人的标准是否太高?若范翕纯心拿玉纤阿的标准去看世间所有女子……那前后五十年加起来,恐怕都出不了几个。

    泉安有点自暴自弃地指了一个方向:“那位呢?看着背影是瘦的,擡起的袖下手腕也是细的,白的。”

    可惜那女郎戴着幕离,他们也看不见人脸。泉安只是随手一指,他已经做好公子还没看到人脸就说人如何不好的准备了。

    谁知,范翕长久没有吭气。

    泉安意外地擡头,顺着范翕的目光,看向那位女郎。

    幕离垂至脚踝,一身雪白曲裾绕膝。那女郎背对着他们,隔着许多距离,身畔若远若近地跟着许多卫士,当是哪位贵女出来游玩。泉安看不出所以然,他看范翕,却见范翕的目光怔忡。

    范翕向前走去。

    隔着许多人,他向那位戴着幕离的女郎走去。那女郎不经意地回了头,幕离飞扬开,纱帘下,她的面容露出一些……

    ——

    玉纤阿被四五个卫士一道拥着,走在人群中。

    薄宁担心她逃跑,派来的卫士各个高壮,且是闷葫芦,不管玉纤阿说什么,这几个卫士都不会回答她。但玉纤阿其实也并不问这几个卫士话,她并不打算今天逃。白日这么多的人,她怎么逃?

    马上就要伏日节了。

    她等的是那个机会。

    今日出门,不过是为了辨明这座城镇的方向,好为自己到时候的逃亡做足准备。

    是以,即使人群拥挤,玉纤阿也慢悠悠地在人中走着。行走间,她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她说不出来缘由,道不明动机,她只是突然一回头,向身后一个方向看去。

    风将她的幕离吹开,珠玉相撞,叮咚作响。

    裙裾飞扬,纱帘掀起,她回过头,纱拂着眼,她看到了人群后的容姿俊逸的郎君。

    人际喧嚣,车水马龙。人说着话,小贩叫卖着,柱子上的灯笼砰砰撞着木杆,旗帜飞荡。

    他们隔着人群对望。

    一眼相望,万年将生。

    ——

    卫士们察觉不妥,一人将手扣在了玉纤阿肩上,不容置疑道:“走。”

    玉纤阿被人推着走,她半点自由也没有。幕离重新放下,挡住了她的脸。她不再吭气,没有拒绝,就那般被人带走了。那几个卫士觉得不对劲,护着玉纤阿,将玉纤阿先带到了一座茶楼的二楼雅舍中。

    玉纤阿仍戴着幕离,妙盈盈立在他们面前。她只是静静站着,白裙曳地,便如天上雪色月光那般娴静优雅。

    几个卫士问:“你方才为何看那男子?你可是认识那男子?”

    他们记得大司徒说此女失忆,让他们小心,看此女是否露出破绽。

    玉纤阿后背靠着窗棂,她定定地面对着这几个卫士,柔声答:“我不认得那位男子。我失忆了,郎君们是知道的。我看他,只是因他生得俊俏,与薄郎有些相似,我多看了两眼而已。”

    “我既失了忆,心中便只有薄郎,没有他人。”

    卫士们不信她的话,他们张口要再问,忽然身子一僵,猛地拔剑向后:“谁——”

    哐!

    残影飞快,如光如电,眨眼间,这几个卫士噗通倒地。玉纤阿眨眨眼,看到一个高大的卫士站在了门口,缓缓地揉了揉手腕。门帘掀开,清隽无双的玉冠少郎君走了进来。

    这样的男子,这样快的追来,除了范翕,还能是何人?

    范翕盯着那靠窗而立、戴着幕离的女郎,他向她走来,她一动不动。好似被他吓得不敢动,又好似就是在等着他。范翕心中激荡又恐慌,他一眼盯着她的背影便移不开目光。可他追来了,他又怕只是自己的错觉。

    范翕站到了玉纤阿面前,颤着手,掀开了她的幕离。

    纱帷扔在地上,女郎面容完全出现在他面前。眉目如画,古艳清姿。

    四目相对,万眼已空。

    范翕低头,冰凉的手抚着她面容。他的玄玉瞳眸定定地望着她,将她一眉一眼都望在心中。玉纤阿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他灼烫的目光,就听他难过地低声:“你失忆了?所以你不记得我了?”

    玉纤阿:“……”

    她正要解释没有,范翕已经自顾自地:“你认别的男子是情郎,将我完全忘了?”

    玉纤阿脸红,她张口想说你什么时候是我情郎了。

    范翕伸手捂住她的嘴,他风姿隽爽,眉角眼梢却吊着雷霆般的寒光:“无妨。你忘了我我也不怪你,玉儿,我会帮你找回记忆的。可你若是想不起来,若是不爱我,去爱别的人,我宁可你死了。”

    玉纤阿:……范飞卿你醒醒!这是久别重逢你应该对心上人说的话么!

    作者有话要说:玉女:我就闭嘴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