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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纤阿真的跟着那老妪离开了,范翕心里不高兴,但他现在双眼失明,也没什么办法。玉纤阿毕竟不是泉安,他瞪着玉纤阿的背影,她也不会如泉安一样立刻回头来关怀他……范翕有点想念泉安了。

    玉纤阿走后,范翕一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给自己仓促地拿湿帕子洗了身,又重新给自己身上的大小伤口包扎了下。这家老妪早年丧夫,女儿早已嫁人,跟随夫君去外地做生意。如今家里只有老妪一人,除了老人早年为女儿看过外孙,家里有几件外孙小童穿的旧衣外,家中确实如玉纤阿所说,没有成年郎君所穿的衣裳。

    是以给自己身上的伤势重新处理一下,范翕脱了外衫,只能穿着自己的渗着血的中衣,摸索回床上坐着。他虽然双眼失明,胜在有武功打底,这在小小屋舍中来回摸索,他并没有将自己绊着,反而比玉纤阿一个眼睛能看见的人在黑暗中行走还要顺畅很多。

    范翕虚弱无比地坐在床上,一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一边觉得自己万一还能活着,之后该怎么做来反杀楚宁晰……

    “吱呀。”木门开了。

    范翕绷起身体,侧耳倾听,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范翕哼道:“不是走了么?不管我了么?回来干什么?”

    玉纤阿声音一径的清婉如珠碎雨落,带着几分笑意:“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妹妹不是见哥哥身上全是血,这家又没有哥哥能穿的衣裳,才跟老妪出去向别家为哥哥借了衣裳来么?哥哥放心,妹妹拿来的衣服都是别人制的新衣,别人没有穿过的。”

    范翕听她一口口叫“哥哥”,想来是做戏要做得认真,不能让老妪怀疑他们的身份。但是她这么叫他,他总觉得怪怪的……又很刺激。

    范翕咳嗽一声,掩饰自己怪异的心思,怕玉纤阿发现。因为这层怪异的心思,他都不觉得让他穿别的男人的衣裳有多难以忍受了。范翕阴阳怪气道:“你如此轻易就借到别的男人没有穿过的新衣了?是靠你的美貌去诱惑人家了吧?”

    玉纤阿笑一下:“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相信哥哥靠自己的脸也享受过不少这种福利,你我兄妹彼此彼此,谁也别嫌谁呀。”

    范翕滞了一下,因容貌出色,很多时候确实会带来太多好处。他这般利己之人,不可能不用。他虽然心里不舒服,却无法以高资调指责玉纤阿。范翕只好沉着脸,略微擡了擡下巴,示意玉纤阿上前,将衣服拿来。

    玉纤阿关上门,将一叠衣物整齐地放在范翕所坐的床榻上。怕他因看不见而困扰,她还柔声细语地跟他解释最上面的是一件白色的中衣,下方是……范翕淡淡“嗯”一声,他早就觉得他身上的沾了血的中衣穿得极为不舒服,她的衣裳放过来,范翕皱着眉解开衣带子,便脱下身上衣物换上新衣。

    月光从外荡入室内,朦朦胧胧。外头几声狗吠声在夜里微弱传来,时远时近。范翕低着头,鼻梁拢一层细微的碎碎浮光,云水照于他身。或者说,他本身就如云如水。

    玉纤阿一下子涨红了脸,眼睫闪烁,心跳加速。她飞快转了身,不看他的赤身。

    虽与他有过……但都是在黑暗中,她从不看他的。

    范翕因眼睛看不见,他也没反应过来玉纤阿在做什么。窸窸窣窣,他安静地在她背后换新的中衣。玉纤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她重新转过身,果然见范翕已经换好了中衣。玉纤阿长舒口气,弯下身将他的旧衣抱入怀中,便想出去为他洗了。

    她正要离开时,听到范翕低声:“玉儿,你说,我的眼睛会好么?”

    玉纤阿回头看他,见他坐在床上,仰头望着她。他眼睛灰蒙蒙的,不复往日的神采。但这双眼如清泓一般,干干净净。他坐在那里,长发半散于肩,因衣裳不合适而衣领微松,颈下露出大片玉色肌肤。他蹙着眉,双目无神地看她,一派孤独无依状。

    如安静的、寂寞的在寒夜中凋零的水仙一般。

    玉纤阿怔住。

    即便她知道范翕习惯性地喜欢装弱,看到他这样可怜而安静的模样,她心中也为此而软下。想他双目失明,和仆从走散,受了重伤,身边只跟着自己这样一个柔弱的还需要他保护的女郎。他看不见,却居于陌生的环境中,自己还不陪他,不搭理他……玉纤阿想着若是自己看不见了,身边唯一依靠的人还不理自己,自己会很害怕的吧。

    何况范翕还总觉得他要死了。

    玉纤阿心中发软,她抱着他的旧衣,贴着他的膝盖坐于他身畔。将衣物放下,玉纤阿倾身,伸手抚平他蹙着的眉骨。玉纤阿柔声与他保证:“哥哥别担心,明日天亮了妹妹就陪你一起去镇上找医工看眼睛。一定会好的。”

    范翕失落地问:“若是永远好不了怎么办?”

    玉纤阿说:“怎么会呢?即便这个小镇没有好的医工,整个楚国也没有么?即便整个楚国没有,难道周洛没有么?即便周洛没有,难道整个大周天下都找不到为你治好眼睛的么?”

    范翕却是满心自怜自弃。

    他本就天生的满目愁绪,惹人怜惜,如今他真的怅然起来,目中覆着一层浅淡烟雨,水波流荡,潋滟欲坠。范翕自弃道:“我若是真的永远好不了了呢?谁都会嫌弃我是累赘的吧。我大概就封不了王了,没听过哪个诸侯王可以是瞎子。我也娶不了妻了,没有家世好的女郎愿意伺候一个瞎子。我这一生,就毁了。”

    “不会的,”玉纤阿失笑,“你想的太悲了,何至于到那一步?你才看不见一天都不到哇。”

    范翕握住她抚着他眉心的手,他睁大眼,眼前却看不见她美丽的容颜。这让他更慌,更绝望。范翕逼问:“可如果我就是再也看不见呢?你会离开我么?”

    玉纤阿心想你好好地能看见的时候,我也从来没说过我会留在你身边啊。

    但是范翕如今情绪不稳定,她自然不会刺激他。何况他一直逼问她,也让玉纤阿沉默下去。她不觉想,若是他真的再也无法恢复视力……玉纤阿声音静静的:“那我会照顾公子一辈子。而且我会一生誓死杀掉那些让你看不见的人,一个都不放过。谁害了你,就是我的敌人。”

    “我不喜欢与人做生死对手,但若那人害了公子,我会与她为敌,永不放过她的。”

    范翕震住。

    他只想从玉纤阿这里得到一个保证,例如她不会嫌弃他,不会离开他这样的。他没想过玉纤阿会说这样的话……他没想过她会为了他,去和一个诸侯国的王女为敌。

    范翕怔然,他眼睛看着玉纤阿的方向,但他……两绺凌乱乌黑的发丝贴着削瘦的面颊,睫毛微颤,范翕喃声:“玉儿,我看不见你。”

    他说的很平静。

    不复装可怜的语气。

    玉纤阿与他平视,借着昏昏灯烛光望他。

    烛火摇曳。

    她看着安静坐着、平静说自己看不见她的公子翕。

    鬼迷心窍一般,她倾身过去。

    他若有所觉,下巴向上擡了下。

    她的唇与他相贴,在她能看见、他却看不见的灯火烛光下,二人交换了一个吻。

    找不到原因的,就这般亲吻。

    月亮在天上,云如水在走动。没有星光,一切却在流淌。许许多多的片段出现在脑海中。呼吸微微的,体温却是热的。想到幼时的迷离,年少时的被欺辱。而这些,在十指相握间,都变得没那么要紧。她和他在一起,心跳共通,一切都共通。

    非常自然的,两人卧了下去。

    ——

    山月寒而永,月悬于天,山下的雾气如细雪般蒙蒙,水里的芍药静静开出花骨朵。

    因为太过自然,当范翕的手指和玉纤阿手指轻轻碰触时,当他贴着她锁骨喉间渗出笑意时,玉纤阿颈间线条绷起,都未觉得不妥。好似她天生就不该抗拒他,他们天生就应该在一起抱着滚着,衣裳凌乱着,发丝纠缠着,你爱我我也爱你着。

    她天生就该听着他在她耳边的凉凉气息。她将手插入他发间,她呜咽间,她觉得自己与他魂魄合一,与他无论如何也分不开。

    她不知这是不是情爱阴影下的重大而可怕的错觉,她只是逃不开范翕。与他发生什么都好似理所当然。

    玉纤阿闭着目,任范翕将她发间玉簪拔下。那簪子被他随手一扔,跌在了地上。那一声清脆的“叮”声,惊醒了玉纤阿。玉纤阿睁了目,发觉二人在做什么,她有些惶恐地缩了下肩。玉纤阿拍他的肩,呼吸急促:“不、不行……隔壁老妪还等着我回去……”

    范翕笑容古怪,声音哑如沙磨:“就说你一夜都在照顾我。”

    他的发丝散于她身,浓黑如墨,浸在女郎润玉一样的肌肤上,分外撩人,让玉纤阿有些痒。玉纤阿绯红着脸,听他喃声:“你本就在照顾我啊。”

    玉纤阿又道:“可是、可是隔壁会听到声音的吧……呜!”

    他顿了一下,起身。玉纤阿以为他要放过她,既有些放松,又有些失落。谁知他起身,靠墙而坐,将她抱在怀中,声音慵懒:“坐。”

    玉纤阿仍犹疑,他却不容置疑。他真的强势起来,她便逃不了。在帐中,玉纤阿脸红得不行,看他仰着面,月光浮在他脸上。

    他是这样好看,她禁不住双手捧住他的脸,低头亲他。玉纤阿贴着他的唇叹气:“你就是我的冤家啊。”

    范翕笑。

    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咬,似笑非笑:“不要叫冤家。”

    玉纤阿柔声:“那叫什么?”

    范翕脸色苍白,笑得却几多病态。他搂着她,似笑非笑:“叫我哥哥。”

    玉纤阿:“……”

    她又气又笑。

    想这人骨子里的病态又不小心冒出来了。越不容于世,越让他兴奋。他本性叛逆孤绝,平时掩藏得极好,每每在床笫间,他就忍不住他的本性。上次拿布条将她的手绑在床帐上,这次又让她喊“哥哥”……

    玉纤阿手捂住脸,骂他:“疯子。”

    范翕含笑:“那也是你哥哥。妹妹别哭,哥哥疼你。”

    ——

    玉纤阿心想,真是疯了。

    可是她抗拒不了他的诱惑。

    她的头脑始终是混乱的,她是被范翕诱着做这种事的。每每她迟疑,他就如洪涛般覆灭她。让她大脑空白,她无比地糊涂,只知道被他诱着往深渊中走。前方到底是悬崖,还是红日,她一概不知。她只是被他带着走,被他逼着走……

    而范翕,也同样觉得自己离不开她。

    他其实一开始并未想与她做这种事。他到底是公子,他有一身的贵族病。他的欲也并不强,至少之前十八年,从未有女郎让他肖想不已,日夜难寐。可是和玉纤阿在一起,他就会沉溺。他发现他喜欢她,离不开她……他想和她那样。

    听她说许多平时一定不会说的话。她的声音软软的,沙沙的,像是海浪重叠……这才是最让他兴奋的。

    范翕发现自己太喜欢玉纤阿了。

    他追随着她身上的幽香,他不可控地想拥她。他眼前漆黑,可是他手抚着她的面,他太想看一看她了。想象她这时的样子,想象她如娇妍脆弱的花瓣一般被自己撕扯,花枝颤颤,露珠流动……渐渐的,范翕面前的漆黑退散,模模糊糊的金光在他眼前浮起。

    他渐渐的,能看到玉纤阿的面容。

    他眼睛明亮而漆黑地望着她,她闭着眼,并未发觉。

    ——

    一次后,范翕还想再来,玉纤阿却清醒了过来,说什么都不肯了。

    她卧于范翕怀中,背对着他,心中有些忧心忡忡。

    她其实有些后悔方才为色所迷,与范翕这样乱来。明日去陪范翕找医工看眼睛的话,她又得喝避子汤。范翕有未婚妻,她尚不知他是何想法,在这事没解决前,她竟然又情不自禁顺了他……若是因此怀了孕,才是最麻烦的。

    玉纤阿暗恼自己在范翕面前定不住心,她蹙着眉,想她以前也未曾这样受不住诱啊。

    然这些想法不能与范翕说。说了他又会与她吵,怪她不信他,或者他又胡乱发誓一通……到底却不能让她真正安心。

    玉纤阿沉思着,想自己要再看看,判断下范翕对自己的心……看他会不会放弃他的未婚妻,看他值不值得自己放弃所有一心追随他。她受过太多的苦,她全心全意追随一个人不容易。她不会因自己对范翕有好感就被爱情迷了眼而一心跟着他,她仍要判断,仍要保证自己不会血本无归。

    她可以与范翕情不自禁,但要她将所有的未来压在范翕身上赌,至少眼下,范翕是不够她下定决心的。

    范翕到底是男子,他不知玉纤阿这样心思重的女郎想法会这么多。玉纤阿不肯与他再来,他微失落,却因自己眼睛能看见了,并不是太难过。范翕本想告诉她……想了下,却又不打算告诉她了。范翕回味着方才,他噙着一丝笑,伸手抚摸她平坦的小腹。

    玉纤阿以为他又来,她闭着眼道:“不要了!”

    范翕笑着倾身,亲一下她眉心,温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想问你,玉儿,你有没有考虑过,让我们的眉眉早早出世呢?她一定想快点见到她的阿父阿母吧。”

    眉眉,是范翕给他的三女儿取的小名。

    他竟还是认真的,不是说笑的。

    玉纤阿怔住——怎么,她与范翕竟然是有未来的么?

    她在他怀中翻身,与他对望。她以为他看不见,她躺在他怀中看他的眼神,便非常复杂。她不知所措,没想到范翕在想这个。可是她不想做他的妾,不想与其他女郎分享他……范翕蹙眉,脸慢慢沉下去。

    他道:“你不愿?”

    玉纤阿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是……我只是觉得,顺其自然便好。”

    范翕问:“如何个顺其自然?”

    玉纤阿说不出来,她也未想明白。可是范翕眼巴巴地等着她,她不给出个答案他不罢休。玉纤阿干脆一咬牙,抱住他的脖颈亲上去。

    拖着残躯与他再胡来了一次。

    将这个问题蒙混了过去。

    ——

    次日清晨,范翕含笑坐在院中,看老妪正在训斥不懂事的玉纤阿。

    玉纤阿年少貌美,自来惹人喜欢,从没有人当她面说她。她现在被老妪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训话,范翕还在一旁坐着偷笑。即便知道范翕眼睛看不见自己的窘态,玉纤阿的面容也红一片。

    事情起因是老妪早上起来,发现玉纤阿昨夜没有与自己一起睡,而是去她“兄长”屋中待了一宿。

    老妪便教训玉纤阿:“……即便是兄妹,即便你哥哥伤了眼,你们已经这般大了,若是你们父母看到你们睡在一屋,是否不妥?小娘子长得这般俊俏,不觉得你与你兄长关系太过亲密么?日后若你兄长娶了嫂嫂,你可如何是好?”

    玉纤阿红着脸,被老妪训得又好笑,又有点怕:“婆婆,我再不敢了。”

    老妪点头,又回头骂坐在旁边看着“妹妹”被训却托着腮笑个不停的俊美郎君:“你笑什么?你让妹妹与你睡在一屋一晚,你觉得妥当?你妹妹也这般大了,该许配人家了,若她未来夫君与她夜里说话时,听她说她曾与你睡在一起,她夫君如何想?”

    范翕杀气腾腾道:“谁敢与她睡在一张床上说话,我杀了谁。”

    老妪以为自己年纪大听错了:“你说什么?”

    玉纤阿连忙插口:“我哥哥说胡话呢,婆婆别理他。”

    范翕冷笑一声,他看玉纤阿一眼,心想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心里最清楚。

    ——

    被婆婆训了一早上,吃过早膳后,玉纤阿便带范翕去镇上找医工治眼睛。范翕的眼睛昨夜就恢复了,但他颇为享受玉纤阿主动过来牵住他的手、带他走路的行径,他便不告诉玉纤阿。

    想玉纤阿平时不喜欢郎君近她身,他有时离她近一些她还会让他坐远一点,这让范翕不高兴。

    眼下他却是装着柔弱,光明正大地被玉纤阿主动牵手抱臂,她连早膳都喂他吃。不仅如此,她估计是照顾他的脆弱,一直柔声细语地安抚他,他稍微流露出失落的神色,玉纤阿就会关心地问他哪里不舒服。

    玉纤阿以前自恢复本性,不在他面前伪装后,她可是经常的不理他!更罔论关心他问候他哪里不舒服了!平时他让她过来,她不想过来的话就当没听见。

    平时玉纤阿对他多恶劣,这一早上就对他多呵护!

    范翕震惊之下,心中飘飘然,恨不得一辈子都这样“失明”下去。只要玉纤阿一直对他这样,他愿意一辈子看不见的。

    不过在找医工看病时出了点儿意外,连续两个医工都疑惑地表示范翕的眼睛没问题,范翕心虚之下,见玉纤阿不疑有他,玉纤阿只以为是这小镇太破,医工水平太差。二人出了医舍,玉纤阿怕范翕难过,还主动安慰他:“哥哥别担心,他看不出你眼睛的问题,总有人看得出来的。”

    范翕便作出怅然状:“我不想连累你……”

    玉纤阿心疼他,又是对他好一顿安慰。

    但之后范翕怕露馅,不肯再找大夫看眼睛了。玉纤阿以为他是受挫后自怜,怕刺激到他,便也由着他。下午的时候,范翕装着盲人,让玉纤阿和自己的卫士联系,传递消息。

    二人回到村中老妪的院中,老妪去邻居家串门了,范翕和玉纤阿坐在院中,范翕口述,让玉纤阿帮他写信。

    他平时对玉纤阿说话温温柔柔,但是当他坐在院中石凳上,让玉纤阿给他的下属写信时,他的语气就非常强硬冷漠了:“将薄宁带着与泉安手下人手汇合。不必急着来寻我,当利用薄宁,诱楚宁晰上勾。不必担心伤到楚宁晰,该如何下手就如何下手。”

    又让玉纤阿给曾先生等人写信:“从越国撤兵,所有人马分批入楚地,与我汇合。撤兵之举当循序渐进,做的隐秘些,不要让吴国察觉……仍给越国一种我们未撤兵的假象……”

    玉纤阿写信时,擡目看范翕。

    她叹于他对待下属的淡漠和强势,想也许这也是范翕的本性。这家老妪不在,不怕被人听到二人的谈话,玉纤阿问他:“为何楚王女这般针对公子?”

    范翕道:“她疯了。”

    玉纤阿:“……”

    她佯怒:“你好好说话呀!怎能开口就咒人家疯了?”

    范翕唇角一抹凉笑,道:“因为她一家都被周天子所杀,这都是因为她父王与我母亲私通的缘故。她自然恨我。”

    玉纤阿愣住。

    没想到范翕这么平静地说出这样劲爆的话……在她愕然无言时,他竟然挑眉笑:“觉得意外?”

    玉纤阿喃声:“不是……怎么会……虞夫人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么?”

    范翕垂了眼,漫不经心:“谁知道呢。”

    他许久沉默。

    但也许是这话他从不和旁人说,憋得太久了。玉纤阿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他便禁不住说了自己从不跟人说的那些话:“你不是一直怪我身体弱么?其实我最开始身体应该没那么差。我虽是早产儿,但我初出生时,我父王母后都分外疼爱我。那时我长在周王宫,我母亲也没有被囚去丹凤台。”

    “但是之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母亲应该是从周王宫中失踪了一两年。这个时候,我父王仍是疼我的。我只是很久不见到我母亲,但我那时又知道什么呢。我在周王宫长到三岁,忽然有一天,宫中开始流传起我母亲与楚王私通的话。”

    “自此,我父亲就厌了我,我在周王宫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周天子厌我,宫中人便开始薄待我。我的身体就开始差了……到我三岁的某一天,我被我父王赶出了周王宫,我再一次见到了我母亲。这时,她已经被周天子囚于丹凤台了。从此后,我才是跟着我母亲的。”

    范翕自嘲:“我父王彻底厌了我。我母亲多次求他让我回王宫,他都置之不理。”

    玉纤阿慢慢站起,走向范翕。看他低着头,低声:“所有人都说我是我母亲与楚王私通所生的,楚宁晰因此恨我的出生毁了楚王室的一切……”

    玉纤阿走到了他面前,她站着,他坐着,她倾身拥他入怀,颤声:“公子……”

    玉纤阿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因天地间传来刺耳的号角声和鼓声。她扭头,她怀中的范翕与她一起扭头看去,他们看到不远处的烽火台上,燎烟冲天而起,烽火熊熊……

    范翕熟悉烽火传递的所有讯息。

    他脸色微微一变,因他认出这烽火的讯息,是洛地失守,周天子薨……

    ——

    云梦泽间的一处行宫,楚宁晰大步踏入宫中,见楚国大司马焦急地负手转圈。楚宁晰的右手前日被范翕捏得骨折,痛不欲生,但她性强,也不肯叫委屈。楚国大司马前来,她手上随便包扎一下,就拖着自己肿得厉害的手来见大司马了。

    大司马回头,看到公主的手臂上的纱布,惊了一下。

    楚宁晰满不在乎:“公子翕捏的。”

    楚国大司马这才想到自己的目的,皱着眉:“公主,你偷拿走了兵符,派人去追杀公子翕?你为何要这样做?!”

    楚宁晰诧异,怔愣原地,她没想到大司马会问出这种问题。

    楚宁晰喃声:“大司马,我一家毁于他的出生,这还不够我追杀他么?且我认为,我追杀公子翕,并不会遭来什么恶果。北方打仗,根本没心思管我们。”

    大司马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郎倔强地盯着自己不服输的样子道:“当年的事怎能怪到公子翕头上?楚国的悲剧,与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儿何关?你如此怨恨,为何只针对公子翕?你为何不去杀虞夫人,不去杀周天子?”

    楚宁晰眼圈红透,高声:“我想杀的!你以为我不想么?我刚出生就失去了父母,我母亲生前不曾得我父王一个好眼色,都是因为谁?我有记忆开始,就东躲西藏,怕天子欲杀我……我在民间被藏到三岁才能重回王宫。重回王宫之日,我楚氏一族,只剩下我一人。”

    她眼中噙了泪,泪水却不肯掉:“因为虞追那个女人!我父族尽亡,母族尽毁,都是因为周天子的缘故!我深恨范翕,深恨虞追,深恨周天子!”

    楚宁晰哽咽:“是,我没本事,我只是一个王女。我幼时偷溜入丹凤台,我想看看让我父王迷恋一生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就因为我闯入了丹凤台,我身边的仆从一夜之间全被换了。我怕了,我不敢问那些人是不是死了。丹凤台虽在楚地,可我从那以后再不敢去了。”

    “而今,我若是能杀了公子翕就好了。之后我若有能力,我也要杀了虞追。我若有本事,我也要杀周天子。我最想杀的就是周天子……可是我是楚国王女,我一举一动都会将楚国重新带入深渊。我不敢动。我恨天子,但我又怕天子。”

    她喘着气,眼睛红如渗血。

    她望着大司马,喃喃自语:“我此一生,若能杀了周天子,而不害死楚国,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而今,我连报复公子翕,都不行么?只有我报复公子翕,周天子才不会理会。众所周知,范翕是我父王的私生子,周天子早就巴不得范翕死了……”

    “之后我才能杀虞夫人。”

    “才能杀天子……”

    大司马呆呆立在殿中,听着楚宁晰说的这些。他此时才察觉楚宁晰心中的怨恨有多深,这个自己养大的楚国王女,从未有一日忘掉楚国昔日的模样。大司马心中浮起悲怆,喃声:“可你这是挑起我楚国与公子翕之间的仇!公子翕背后是太子!太子背后是周天子!你要将我楚国葬于何处……”

    楚宁晰急声:“不会的,范翕即使在楚国出事,他是周天子的耻辱,周天子不会管的……”

    “宁晰!”大司马厉喝,打断了这个女郎的话。

    大司马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周天子,从未说过,范翕不是他的儿子。”

    楚宁晰呆住,她道:“我、我不懂……”

    大司马惨笑一声。

    他说:“公主,你还小,你都没有见过周天子。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强势残酷,天子的王霸冷血和文人的温柔可亲集于他一身。他杀伐果断,但他高贵又脆弱。他身上不但有天子独来的阴狠寡绝,还有偏执不认输的一面。”

    “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范翕不是他的儿子。他从来没承认过所有人对范翕身世的猜测。”

    “他知道范翕是他的儿子。他不过是放任天下人的猜测,放任天下人毁了范翕。”

    “他欲拿此报复虞夫人。让虞夫人对他低头,让虞夫人求他,屈服于他。他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他可以十年如一日的,看整个周王室欺辱他的亲生儿子。”

    “公子翕如果真的不是他的儿子,哪怕虞夫人自刎,他都会杀了公子翕。难道你以为你父王真的与虞夫人私通过么?他连子虚乌有的你父王都无法忍,他怎么可能忍一个不是他儿子的人在他眼皮下长大?”

    “公主,你若真杀了范翕,周天子一定会让楚国就此消失……他的儿子,他可以毁,其他人都不能毁。”

    楚宁晰苍白着脸,她大脑空白,正要说什么,外面卫士闯入,急促道:“公主,大司马!烽火烧起来了。周天子、周天子……薨!”